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驰骋之帝都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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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弃偶(六)

  从那一天开始,刘协就成熟得像一个成年人,而那个比他年长五岁的哥哥却突然变得像个孩子,他开始肆无忌惮,开始性情顽劣,开始不服管教,在王姬死后已经毫无疑问地成为了帝国继承人的刘辨自己似乎也认为没有了后顾之忧,于是开始尽情放纵起来了吧。而且他的放纵极其高调,让父皇看到,让朝臣看到,让所有人都看到,都感受到他的放纵和弟弟的内敛。

  他的努力获得了回报,在一段日子之后,朝中坚持维护祖宗家法的呼声减小了一些,皇帝趁此机会重新提出立刘协为太子的事情,但是依然受到了不容小觑的阻力,事情就这样迟滞不前。

  只有一个人知道刘辩想要什么。皇帝的母亲,皇太后董氏。

  其实这位董太后在一开始也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也和大多数朝臣持相同的观点,但是她已经老了,她是当朝太后,她所要做的就是以圣母之尊颐养天年,这个国家不管由谁来继承,继任者都必定是她的孙儿,她也不该对这样的事情多嘴,也并不想染指。可是有一天,那个被大臣们给予“轻佻不慧,有失储君之尊威”的评价的长孙刘辩找到她,告诉他虽然现在的弟弟已经很难和自己竞争皇储之位但却永远都是自己母亲何氏的心头大患,恳请她以太后之尊抚养弟弟,才能够保他性命无虞。

  太后震惊了——她无法想象,一个年仅十几岁的孩子竟然能够懂得韬光养晦,竟然懂得示弱示丑,竟然看到了多数高居庙堂数十载的大臣们都没有看到的事情,竟然会想尽一切办法去保护那个本应是他的竞争对手的弟弟。历朝历代,为了皇权而兄弟相残的例子不胜枚举,而这个孩子却做出了不一样的选择。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太后这样问他。

  “我欠弟弟的,我现在没办法还给他,但是总有一天我要这么做。只要能够让他不再绝望,不在露出那样伤心难过的表情,让他安全地活下去,还给他什么我都无所谓。”

  太后听懂了这话里的话。

  只有傻子才会装聪明,只有聪明人才会装傻,这是无疑的。但是这句话的另外一层意思很多人都无法领会:每一个傻子都会装聪明,但并非每个聪明人都会装傻。装傻不仅仅需要聪明,还需要智慧,更需要勇气。

  刘辩就是这样一个有智慧有勇气的聪明人。如果他能够成为皇帝的话,毫无疑问地会让这个帝国更加强盛,至少要比他父皇治下的帝国强盛。只是可惜,即使他当了皇帝,皇权也必将归于外戚何氏之手,而且他也根本就不想做什么皇帝。这就是他话里的深意。

  现在的刘协身处险境,危机四伏,整个皇宫整个帝都都不知道有多少双想要杀了他的眼睛在盯着,可是若他能当上皇帝,毫无疑问的,这样的危机也就不复存在了。他的母亲就是这皇权的牺牲品,也同样是这皇权几乎令他死无葬身之地。父皇的垂青带给他的不是幸运,反而是一连串的噩梦,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那至高无上闪闪发光的皇权。现在,刘辩想要将这唾手可得的皇权拱手送给他可怜的弟弟,让弟弟成为这万里河山亿兆子民的最高统治者,这就是他对弟弟做出的补偿,也是对弟弟的母亲的一种安慰。刘辩觉得她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应当为后世所敬仰,应当跻身宗室太庙之中受万民供奉。

  太后感叹:“历代先帝想了一辈子都不能明白的事情,你这个孩子居然会懂得。”

  刘辩回答:“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不想要这个皇位,也就自然要比想要它的人能够看的更远吧。”

  这一句话再次令太后刮目相看。

  她决定出山,首先将刘协保护下来,免遭和他母亲一样的毒手。

  从这以后,一系列的风波得以暂时平息,皇帝虽然嘴上不说但是一直都在心里纠结着后继之君的事情;朝臣们在商讨着当下一次皇帝提出继承人的问题时该怎样规劝和反驳;皇后对于太后的突然出手而怀恨在心却又不好发作,只能暂且忍着;太后每天死死地盯着刘协以防他出什么意外;刘协一如往常地沉浸在丧亲之痛中无法自拔;至于刘辩,则继续向着“轻佻不慧有失储君之威”的方向努力着。就这样,本来混乱不堪的朝局在多方面力量的各自运作之下居然找到了一个平衡点,动极而静。

  然而这份平静并非暴风雨后的安宁,而是暴风雨前的死寂,是几股力量相撞之后的暂时僵持,看似平静的外表之下隐藏着足以颠覆整个国家的力量,一旦这几股相持的力量中的一股突然消失,这种脆弱的平衡会瞬间被打破,从裂隙中喷涌而出的狂暴能量将如决堤洪水般倾泻而来,地裂天崩。

  这一天来得很快。

  就在这一年,刘辩十四岁,刘协九岁,他们的父皇,孝灵皇帝刘宏三十六岁。

  其实三十六岁是一个足以让这个皇族感到幸运的数字了,因为自孝章皇帝之后的七位君主,他们的平均元寿甚至不及二十岁,相比之下这位孝灵皇帝倒是活得蛮久……但却死的不是时候。

  太后已经决定听从刘辩的建议,将刘协扶上皇位,朝臣们处于两位皇子形成鲜明对比的表现,也出于对帝国未来何去何从这一问题的考量,纷纷对祖宗家法产生了动摇,何氏家族嗅到了空气中的异味并做好了随时应变的准备,就在这个时候,皇帝驾崩了。

  时值四月,皇宫之中的花树落英缤纷。

  掌握着京畿地区全部军权的大将军何进当机立断,以皇后之兄皇子之舅的身份抢先扶立刘辩登基,并且同时派兵戒严全城,木已成舟,无可挽回。

  有人说,一顶皇冠高高挂,多少人想够够不着,反倒把自己的脑袋给砸了;可是不曾想,还有的人,视那顶皇冠为洪水猛兽避之不及,却还是身不由己地戴上了它。

  世事难料,事与愿违。

  坐在龙椅上的刘辩用常人难以理解的眼光审视着那些大殿上跪拜于地山呼万岁的高官厚禄者们。他很绝望,自己的计划就这样失败了,果然没有兵权做什么事情都很难。但是仅仅一瞬,他的绝望变成了一种更大的决心。官员们无法读懂新皇上的目光,倒是这位看似顽劣的少年却从官员们的眼中读出了不一样的味道。那些目光之中的尊敬与谦卑不过是一块吹弹可破的遮羞布,被挡在后面见不得人的是兴奋和贪婪,此刻坐在帝国至尊之位上的少年人,不过是这些人即将瓜分的猎物而已。

  可是尽管这只猎物看上去像是一只温顺弱小的绵羊,但却比成年的狼更加可怕。所幸,这只披着羊皮的狼对这些满眼只有利益的庸人们并没有什么兴趣,他只想保护自己的弟弟,那是一只真正的绵羊。

  不久之后,太皇太后董氏暴崩。

  刘辩不知道在接连遭受如此打击之后弟弟能否重新站起来,能否保有他曾拥有过的纯真,但这弟弟是他唯一值得去守护的亲人了,自己必须让弟弟活下去,而让他活下去的唯一方式就是让他登上皇位。这件事情现在的刘辨无法办到,所以他要尽力保护自己的弟弟直至自己亲政,大权独揽,到那时再将皇位还给弟弟。

  我说过,我欠你的,我一定会还。我的母亲杀了你的母亲,我的舅舅杀了你的祖母,这累累的血债无情地撕扯着我们之间本就已经十分脆弱的感情。我以为你会恨我,可是那一天我的母亲带着我,你的祖母带着你,我们擦肩而过的时候你回过头,喊了我一声哥哥。

  我们的长辈们为了我们争得你死我活互为水火,可是你却喊我哥哥。

  难道说这些年里,你都在想着和我一样的事情么?

  原本我以为,我欠你的是几条命。现在看来还远远不只这样而已,我还欠着你的宽恕,你的理解,你的忍让……还有你叫我的那一声哥哥。

  就凭这两个字,哥哥愿意把所有的一切都让给你,只是希望我们还能是好兄弟。

  ……

  又过不久,找书苑 www.zhaoshuyuan.com先帝所宠幸的宦官,十常侍,政变诛杀大将军何进,控制何太后,但是与此同时外庭的袁绍和曹操等人旋即带兵入宫,将十常侍及其党羽尽数剿杀,只剩下几个宦官带着皇帝刘辩和他的弟弟陈留王刘协逃到了宫外,狼狈不堪。

  可是在刘辩看来,这是自从王姬死后自己过得最舒服的几天了。他不在乎风餐露宿,不在乎缺衣少粮,不在乎自己已经丧失了作为皇帝的尊严,他只知道自己的弟弟在自己身边,他已经记不清上一次两个人就这么无忧无虑地在一起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他只记得,在父皇驾崩的那天,弟弟在擦肩而过的时候回头叫了他一声哥哥。

  如果不是生在帝王之家,我们大概会过得很快乐吧?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遇到了这个乱世最大的投机者,董卓。

  刘辩只看了他一眼,就明白了这个人的心理在想些什么。这个人的出现对帝国来讲是种不幸,可是对刘辩来讲却是万幸。他开始在这个名为护驾的董卓面前展示出数倍于平时的懦弱。这样的戏他演了太久,手到擒来,来弟弟都无法察觉的演技,董卓又岂能看穿?

  终于在这一年的秋天,他短暂的帝王生涯走向了终结。

  回首自己短暂的一生,刘辩还是做了一件成功的事情,演了一出骗过所有人的戏,那个叫马超的满腔热血的笨蛋称呼自己为“漂亮的小木偶”,这就是最好的佐证。

  如今这个木偶的使命已经完成,他就要被丢弃了。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沉重,清晰,规律,不可阻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