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驰骋之帝都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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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弃偶(三)

  濮阳蓁猛地坐了起来,冷汗浸透衣衫。

  淡蓝色的被子,床头码放书卷的木架,一尘不染的方桌,窗台下摆放着的满满的花草,这一切都是那么熟悉,这是她的房间。

  原来刚才只是个梦啊。

  ……不对!刚才是梦,那……那刚才的刚才是什么?

  ……那现在……还是梦么?

  “醒了,小蓁。”身边突然有一个声音响起。

  王鹂就站在床头。

  “嗯……突然坐起来没吓到你吧?”濮阳蓁轻声问。

  “还好吧,刚才你睡着的时候呼吸一深一浅,面孔扭曲来回翻身,这个样子已经好一段时间了,开始我是有点不淡定不过习惯了。”王鹂坐在床沿上扶着濮阳蓁的肩膀,“做噩梦了么?”

  “你告诉我,我现在是在做梦,还是醒着?”

  王鹂像哄孩子一样慈祥地抚摸着濮阳蓁的头顶。

  “为什么不回答?”

  “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王鹂笑了笑,“几百年前的道家鼻祖庄周就曾经纠结过类似的问题,而这样的问题似乎也很难有一个结果。”

  “我不懂。”濮阳蓁皱眉。

  “那么你觉得,假如你现在依然在做梦,那么我会怎样回答你的这个问题?”

  “我……”濮阳蓁犹豫,“我不知道。”

  “而你现在如果醒着,我就一定会告诉你不是在做梦么?”

  濮阳蓁沉默。

  “所以梦又怎样,现实又怎样?如果一个梦足够美好的话你就宁愿把它当做是现实;而如果现实足够残酷的话,你大概也会用‘这只是个噩梦’之类的话来安慰自己不是么?庄周梦蝶,庄周与蝴蝶,梦境和现实,这两者之间其实是很难界定的,他们之间没有明确的界限,只有一片混沌的过渡而已,不是么?只是看你更希望自己呆在那一边。”

  “我希望……呆在哪一边?”濮阳蓁闭上眼睛,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你可以理解成,你愿意呆在哪一边,哪一边就是所谓的现实。”

  “我想要留在有他的那一边。”

  “那么你刚才所梦到的,就是没有他的世界了是么?”

  濮阳蓁再次沉默。

  “看来是的吧。”王鹂站起身来径直走到窗边,抄着手望着窗外的晴空艳阳冰封雪覆,“昨天晚上你回来之后就那么呆坐在床边上,一句话不说,身上的湿衣服也没有换,头发乱得就像是锅里放了三四天的面条一样,狼狈透顶,之后就是昏睡,高烧,噩梦,直到现在。”

  濮阳蓁想起来了,这个世界里的王鹂所说的话能够和她的记忆嵌合,或者说能够和那个她所希望所幻想的故事相嵌合。也许这仍然是个梦罢了可是……可是濮阳蓁相信自己属于眼前的这个世界。王鹂说的没错,梦与现实其实根本就无法界定,只是看你愿意留在哪一边。

  “你认识他?”濮阳蓁问,这一次发问不似刚才在梦里的那般小心翼翼。

  “我想我知道你的梦是什么了。”王鹂另起话题,“在那个梦里我不认识他,没有人认得他,他被世界所遗忘了,抛弃了,删除了,是这样么?所以你才会害怕成那个样子啊。看来,对你而言最重要的那个人已经不是我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

  “我……”濮阳蓁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以及自己该不该说话。

  “没必要自责,小蓁。这其实也是我所希望的啊,再怎么样你也不可能守着我过一辈子,而对你而言我的使命就是在那个最重要的人出现之前充当你最重要的人。”王鹂露出一个真诚的微笑,又回到了床边,“是的,我试图帮他,这你也是知道的。”

  “嗯,我知道。”濮阳蓁的声音低得连她自己都听不清楚,但是王鹂却听清了。

  “你知道?很好,很不错,可是我不知道,或者说我完全没有看出来。”王鹂的语气变得严厉了一些,“近一个月来你一直很迷知道么,你的操作我真的看不懂,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始终在回绝。能给个理由么?”

  “我……”

  “还是因为以前的那些破事对么?是,我明白,你有旧伤,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需要慎重地处理那以后的每一件事每一个人,事实上你也是这么做的。可是我眼中看到的事实是什么?我看到在他第一次出现在这里的时候你就已经接纳了他,我是挺没品的,我总是吐槽你们两个,因为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很不一样的故事,一个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故事,但是遗憾的是这个故事就只有一个开头,在这个开头的后面我本可以看到一个令人羡慕令人向往的童话的,可是很遗憾我什么都没看到,我看到的是一个只有开头的故事,后面是一页页的白纸,像这样阉割的剧情本来是可以直接当垃圾丢掉的,可是那个开头又太让人流连忘返了,我有种想骂作者的冲动你知道么?”

  “那么你……为什么要帮他呢?”

  “因为我不想看到你现在的样子。”王鹂板着濮阳蓁的肩膀,然后摇着头,“可是我失败了,我本来想成人之美的可是人家根本不领我的情,我就觉得我自己真特么的贱,真特么的多管闲事。”

  “对不起,”濮阳蓁低下头,“我……”

  “你给我闭嘴!”王鹂突然咆哮了起来,她强行托起濮阳蓁的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对视,“我没听错?你开玩笑的吧?你对不起我?你哪里对不起我?奇了怪了真的,这件事情跟我有半毛钱关系?我就是个路过的!路过打酱油的!打酱油的你懂么?路人甲炮灰乙流氓丙土匪丁而已!就是那种站在一边看热闹,你成功了就给你和个彩起个哄,失败了还可能往你头上踩一脚的人!总之跟我没有任何关系!现在你自己的故事因为你自己的犹豫从喜剧变成了悲剧,你却转过脸来对一个打酱油的说你对不起?”

  王鹂越说越激动,越说越生气,她甚至扬起了巴掌……可是在耳光即将落下的瞬间她看到了濮阳蓁的眼睛,暗淡,死寂,空无一物,对她如此激烈的反应完全无动于衷,像两块被击碎的紫水晶一样……紫水晶本身是坚硬无比的,可是正是由于它的坚硬,一旦它被击碎了就无法再复原了。

  王鹂动了恻隐之心,她扬在空中的手掌颤抖了一下,最终还是缓缓放了下来。

  “那我该……向谁道歉?”濮阳蓁呆呆地说,像是在问着王鹂,又像在自问。

  “这还用问么。当然是……”王鹂想当然地就要回答,可是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于是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这还真是个问题啊。向别人道歉的首要条件是对方要听得到,对方还活着。

  “我是一个相信缘分的人。”王鹂在沉默良久之后又道,“在我看来你的故事是一个关于缘分的故事,所谓缘分的故事必定是浪漫的,是可以由故事的主角来决定故事的走向的。换句话说在你的故事里本应没有天意,如果有,那么所谓的天翼就是你自己的选择,可问题是你一次又一次的做出了错误的选择——不选择的本身也是一种错误选择。话说你的命也是够好,上天给了你那么长的时间让你选择,在这段时间里你可以选择无数次,天要帮你也只能帮到这种程度了吧?可是你要是每一次都选错的话那上天也爱莫能助,也许上天的想法和我的一样,他和我一样在期待着你的故事,可是终于他等的不耐烦了,于是你就没机会了。上天给你发了一张考卷,上面印满了无数的选择题,只要你能蒙对一道就算过关了,可是你却交了白卷。为什么?”

  “因为……”濮阳蓁犹豫着,“我……”

  “因为你无法信任那种听上去夸下海口的诺言,于是就非得等到它被证实的时候才会去相信对不对?我替你说好了。”王鹂又一次提高了声调,“可是你也不动脑子想一想,一个人愿意为了你去死,这种事情能证明么?好了,现在你相信了,可是人呢?你上哪里去找?!”

  濮阳蓁苍白的嘴唇翕动着,她又一次低下头,陷入了难以言喻的沉默。

  “就是因为你纠结于这些听上去太扯淡的东西,原本他是计划要搞定你的,可是到了最后,到了昨晚的时候,他那么拼命那么耀眼是为了什么?对,仅仅是为了你能够搭理他一下,搭理一下而已啊!”王鹂满脸满脸的恨铁不成钢,“所以说其实杀了他的人并不是董卓,而是你。他不是贪生怕死的人,可是想要证明这一点是何其难。也许他是害怕证明了之后会让你更难过,也许他是根本就没有机会证明,我们已经没法知道了,是的,说什么都晚了。”

  王鹂在说话的时候悄悄地观察着濮阳蓁,那女孩半躺在床上,垂着头,长发遮住了面部,没法看到她的表情是怎样的,可是王鹂却有一种感觉,感觉自己正在跟一具死尸说着话。其实也差不了多少,心死了的人实际上也的确就只是行尸走肉罢了。心若止水,止水者,死水也。

  “这个梦也许就是耐心丧尽的上天给你的惩罚。毕竟那个人对你来说,他死了,或者是被世界遗失了,这都没什么区别……不,或许后者还要更干脆一些,一了百了,时间长了你也就会相信自己只是拥有过一个幻觉……可是他如果死了,悲伤的不止你一个人,这会让你更加的不堪重负。所以说……”

  王鹂还想要再说下去,可是她不经意间抬起头,却瞥见那个沉默女孩的颤抖。王鹂的心狠狠地抽动了一下,她抓过濮阳蓁的手紧紧握着,那只手是冰冷的,雨前一晚的火热判若两人,也不同于平日里的冷漠,这一次的冰冷之中所封存着的是铺天盖地的无助与绝望。在褪去那份与年龄严重不符的成熟之后,这个女孩的身躯脆弱得就像是海边的沙堡,只要一个轻微的碰撞就会万劫不复……王鹂忽然很难想象这样一个脆弱的女孩是怎么咬着牙挺到今天的,就凭着她那件看上去很坚硬很寒冷的保护衣么?找书苑 www.zhaoshuyuan.com

  王鹂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过分了,于是她不再说什么,无言地用双手环抱着绝望女孩的脑袋搂了起来,然后换用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慈祥的语气。

  “好了好了啊,看开些,这没什么的,一个梦而已……人这一辈子不知道要做多少噩梦,要是每一个都成真的话还活不活了,你说对吧?也许这只是上天在警告你啊,让你别再这样无脑的不作为了,这一次等他回来之后你就不用在纠结那些没什么卵用的事情了对吧?上天是因为同情你才会给你那么多那么多的机会,它不会就那么轻易的让你陷入另外一种更为难以承受的伤痛的。”

  王鹂叹着气,轻抚着濮阳蓁的长发,这一头漂亮的长发在前一个夜晚里被冰冷的雨水淋得湿透,曾在雨中湍急的洛水之中绽放地像是一朵墨色的妖花,而此时此刻,这朵妖花哀哀欲谢。

  既是妖花,总要为了什么人,什么事才会盛放的。

  王鹂的腹间产生了一种说不清冷还是暖的湿濡感,怀中的女孩落泪了。但是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深深地把脑袋埋在王鹂的怀里,苍白冰冷的手紧握着王鹂的手,就这样而已。从那一晚开始,她的眼泪就只会为一个人而落下,也将只有那个人才有机会看到……如果那个人还活着的话。

  而如果那个人已经死了,这个笨女孩的心也会随之殉葬,一颗死去的心只会将热泪凝成寒冰,滞流,固结,降温,再也无法流淌。

  那家伙……应该还活着吧?王鹂把自己的下颌贴在怀里女孩的头顶上,默默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