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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乘以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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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拼凑新生

这时,平房褪掉色的红漆木门再次打开,外公走了出来。

方以北把目光从小木屋上边移回来,粗糙地扫了他一眼,轻声叫了一句“外公”,还是忍不住再次回头凝望。像是在告别些什么。

胸口一震,心脏被某根线牵引着,不住的抽搐。

时间似乎在静止中勉强跳动。极其缓慢地,转过头去,外公那张脸映入瞳孔。

不是由模糊变得清晰,而是一下子,扎入眼眸。

外公那张脸,那张曾经长满泛白短寸胡须的脸,那张不苟言笑、但一笑起来就拉满褶子皮的脸。记忆之中,即使旱烟枪烟管喷出的团团烟雾,密集地围绕在眼睛口鼻上层,外公那张脸还是一眼就看得到高凸的颧骨,和凹陷的脸颊。

可现在,这真的是记忆里外公的脸庞吗?

挤在一堆的上下眼皮,把那对本应还会发光的眼珠弄得只剩下一条细缝,却还是因为方以北的到来从中透出一丝喜悦。

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方以北没有察觉,他所有混杂着疑惑和担忧的目光,都在不遗余力地看向外公。

外公眼睛下边的半张脸,肿得起码有四五厘米那么高,把他变成一个做不出太多表情的苍老的人。

连笑也笑不出来。尽管原本的外公是不爱笑的。但偶尔,和方以北聊起一些有趣或者无趣的事情时,他还是会嬉笑或者讥笑一下的。

“外公,你的脸,这是怎么了?”

“嗨,还不就是犯些老毛病,药吃多了,搞得我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就是快活到头了……”

外公取下头顶的黑色绒帽,拍一拍上边沾着的灰尘,稀疏平常的语气,听起来就像是在谈论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关的小事。

他没有再问下去,关于那棵死去的桃树,因为每件事的发展,都有它自己的理由。

外婆边把方以北引进屋子,边扭头向外公投去一股怜惜的眼神,阐述罪恶的语气:“你外公啊,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自从上回生那次病,腰啊腿的,哪儿都开始不舒服,心一急,几种药混着一起吃,就浑身上下发肿,有时候走路都成问题。”

方以北这才注意到,外公挪动的步伐,好像真的是一顿一顿的。

心里挺不是滋味,他赶紧移开目光。走进门,以前长在小木屋的几件老家具,散布在平房斑驳墙壁的四个角落。

靠窗的那张木床前,几张高脚板凳把火炉围在中间,火炉上边,一个罩着锅盖的砂锅咕噜咕噜往外冒着热烟,屋子里飘满炖排骨的香味儿。

一股暖流扑面而来,瞬间将方以北包围,挟裹。

第一秒。家的味道。

外婆端着半锅水开门出去洗菜,方以北和外公并排坐在床沿,盯着锅中的热气升向天花板,谁也没有说话。

外公从窗棂边的钉子上取下烟枪,摸出用了十几年的烟袋,裹好烟团,刷刷地划响打火机,烧出阵阵呛鼻的白烟。

每抽几下,外公就会震着胸口咳出一口痰。眯不起眼,但那张盛满烟雾的脸,缓慢地呼吸,安静祥和,迷离中似乎回到了从前。

“外公,你的脸,肿得疼不疼的?”

外公低头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然后伸腿去踩,直到它消融在鞋底:“不疼,一点感觉都没有,就是有时候早上醒来,眼睛会睁不开……”

方以北一时语塞,低声嗯了一下,趁机再次把眼神定格在外公发肿的脸庞上。

暗白重叠,皱纹撒野。岁月的痕迹,在外公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坐火车回来的?”

“嗯,还转了两趟,”见外公拿手指拨掉烟管头烧过的灰烬,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方以北两手拖住下巴,继续说道:“到站的时候,我睡着了,还差点儿就没下车呢。”

“咦,下回要注意着,错过了站,火车就把你拉到不认识的地方去了……”

扭过头来望向方以北,外公笑了。外公的确是笑了,就是笑得不那么明显,但他看见了。

“是啊。外公,你这身体,就不要干什么重活了。”

“还做什么活,能活下去就不错了,我自己也知道,估计就是这一两年的事了……”外公踩化最后一口痰,捏灭丝丝烟雾的来源,重新把烟枪挂回原位。

微微肿胀的两片嘴唇,吐出一番看似是绝望到尘埃底的话,方以北却从中听出了诸多憧憬。

白烟散尽,他的目光没来得及挪开,对上了外公的眼睛。

那双缝隙中间被压瘪的瞳孔,没有光。

方以北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转过头去,拼了命的眨眼,泪花却不争气地往外涌。

他急促起身,咽出几个字,“去上个厕所”。连门口的外婆叫了他一声,他都回答不了。

路过木屋和桃树,穿过去往厕所的狭窄通道,在那棵掉光了叶子的核桃树下,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夺眶而出。

时隔数月,却恍如昨日。

怎么一切好像都往最始料不及的方向,一去不回了呢。

上一次,虽然慌乱繁杂,但至少很多东西都还是好好的。

只允许自己流几行泪水。方以北抹干眼角,整理好情绪,暂时把过多的哀愁搁在一边。

帮外婆往水缸里提了两桶水后,外婆告诉他,在外打工的舅舅今天就回来过年了,带着舅妈和她的小女儿。

之前在电话里方以北听到过,舅舅安下心来上班,攒钱找了一个愿意和他过日子的人,还没多久就有了孩子。

“舅舅的小孩已经出生了啊?”

“是呐,有几个月了,都会笑了……”

香气四溢的排骨到了火候,外婆往火炉里添了半截木柴,放上铁锅,油热之后,炒了满满一盘她自己磨豆推成的白豆腐。

方以北坐在床沿看着这一切不急不缓地进行,不时拿起铁勺翻一翻菜,和外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屋子里的空气塞满了一种叫做温馨的味道,找书苑 www.zhaoshuyuan.com冰冷的时间在这里似乎温热了起来,脚步蹒跚。

方以北慵懒地打了个呵欠,泛起柔软的睡意。

备好碗筷,接过外婆为自己盛的满满一碗米饭,他刚往嘴里扒了两口,门外就响起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舅舅推门钻了进来,身后跟着笑得脸色发红的舅妈,怀里的孩子睡得正熟。

“哟,到了呀,快进屋,正好赶上吃饭,你们这运气哪里去找……”

“舅舅,舅妈……”

“臭小子,你也在啊。”

打招呼的间隙,身旁的外公抬头来回扫了舅舅他们几眼,没有说话。

火炉边围坐成满满的一圈,好不热闹。以前爱喝两杯酒下菜的外公只吃了半碗饭,就放下筷子说饱了。

舅舅家那个取名为“小燕子”的孩子睡在外公的身后床上,随着屋子里的说话声会扑腾一下小手,细细地哼唧。

外公转过身去看向那张肥嘟嘟的脸蛋时,外婆刚好往方以北的碗里夹了一块肉骨头。

他发现,外公的目光,似乎变得清澈了。

两张脸交错,像是重获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