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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5章 感慨

face="宋体">神林贵弘

1

取下最边上挂着浅绿色雨衣的衣架后,衣橱便被完全撤空了。我掂起脚尖检查了下书架上面,又回头朝美和子望了一眼。此时她正把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雨衣放入边上的瓦楞纸箱里。光彩照人的长发把她的侧脸遮掉了一半。

“这下衣服全都整理完毕了吧?”我望着她的侧脸,问道。

“嗯,应该没有东西落下了。”她回答,仍然没有停手。

“是吗,不过你要是真有什么遗落在这,马上来拿也行哪。”

“嗯。”

我叉腰环顾了一下房内。在美和子的这间不到六榻的房间里,放有去世的母亲用过的旧衣柜,里面同样已经整理一空。这个衣柜,以及内嵌衣橱曾装着美和子的所有衣物。在那几十件衣服中,她会挑选出符合当时气候、流行程度,并令自己称心的衣服穿去上班。她严格规定自己不准连续两天穿同样的衣服去上班,因为这样别人会误会成自己是在外面过夜的。对于穿同一件衬衫上班能够维持一周的我看来,这真是麻烦透顶的事。不过,猜测着她穿怎么样的衣服走出房间,对我来讲是早晨的一大乐趣。但从此之后再也不会有那种乐趣了,这也是我必须割舍的事情之一。

美和子用透明胶带固定完盒盖后,笃笃地敲了一下箱子。

“大功告成啦。”

“你辛苦了,”我说,“累了吧,要不要吃点东西?”

“有点什么可吃呢?”美和子侧着脑袋,从脸上表情看,她正回想着冰箱里的食物。

“有拉面,我去做。”

“不用啦,我来做吧。”美和子蹭地一下站起身。

“好了好了,今天这种日子就让我来吧。”

我搂着她的腰,稍作用力把她往自己这边拉拢。这个动作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至少作为我来说并非别有用心。然而美和子不这么认为,她的笑容有些僵硬,然后如同冰上芭蕾的女伴一般,流畅地旋转着身体挣脱了我的手。

我望着还残留一丝美和子身体余温的左手,深叹了口气。然后走近淡紫色地毯上放置的瓦楞纸板箱。提起后发现那箱子里只有衣服,出人意料的轻。我抱着箱子,再次望了望房间。邮购的廉价书架,母亲遗留下的西装衣柜依旧如初,而已经习以为常的办公桌却不见了。我脑子里顿时回想起那个坐在焦茶色桌子上用钢笔如同画图一般把原稿用纸写得满满的那个美和子。尽管她工作的时候也用文字处理机和电脑,但写诗的时候一定会手写。

带有白色花边的窗帘摇曳起来,从面向私家胡同的窗外透进了一股暖风。

我把纸箱往床上一搁,把窗户关紧,锁上了插销。

我们家坐落于略大于五十坪的土地上。一楼除了有一间很大的餐厅之外,还有两间相连的和室。二楼有三间洋室。这幢房子是我们父亲在40岁之前造起来的。虽然这么说,父亲连定金都没有付,也没有贷款。祖父过世了之后,便继承了遗产,但是没有能力支付遗产税,没办法只能把现在住的房子卖掉,把剩下的钱造了这所房子。据亲戚说,我们神林家这样世世代代传承下来的土地和房屋,正在一点一点地流失。

我在一楼的餐厅里品味起美和子熬制的味噌汤来。她那飘逸的长发被金属头饰往后扎成一束。

“那边的屋子你度完蜜月回来再收拾吗?”我一边吃着拉面,问她。

“也只能这么着了,没时间了。从明天开始就要着手准备婚礼和旅游的事,一定很忙。”

“也对。”

我瞥了一眼墙上的挂历,5月18日的地方用红笔画了个圈,就是后天了。当初画这个红圈的时候,还觉得这天有些遥远。

吃完拉面后,我放下筷子,在桌上用两手撑着脑袋。

“接下来的日子,我该怎么办呢?”

“你还是要把这幢房子卖掉?”美和子问,夹杂着不安。

“是不是卖掉我没决定,说不定租给别人。反正我是不会再继续住了,一个人住的话,感觉空荡荡的。”

“哥哥你”美和子强作笑容,“也能找个对象结婚就好了。”

恐怕这句话她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了之后说出来的,我深知这一点,所以没有回头去看她的表情。

“你说的也对,我考虑一下啊。”

“嗯……”

我们陷入了片刻沉默,美和子也放下了筷子。虽然拉面还没吃完,但似乎她已经没有心思继续吃了。

我透过玻璃窗望向庭院。草坪开始有点冒尖了,杂草也是赫然而生。我觉得不管是借给别人也好卖掉也好之前总得好好修剪一番。要是修建美观之后一定又会舍不得出售了。

据我所知,以前我家的祖先好像积蓄了不少财产。然而当我成为这个家里的一分子之后,已经看不出其繁华的痕迹了。父亲是某个证券公司普通的职员,是一个只要维持很普通的生活就已经很知足的人。所以在这里新造的这幢房子,也是充斥着平民的感觉。父亲是打算把这幢房子留给两代人一起住的。一楼的和室给自己老夫妻住,二楼则给子女的两夫妻住,就像做梦梦到的一样。要是能够顺利地走完人生旅程的话,就能够实现梦想了吧。但突来的不幸,却降临得出其不意。

那是美和子进小学的第二天的事情。为了去办亲戚的法事而出发至千叶的父母亲,再也没能活着回来。父亲驾驶的福鲁克斯在高速公路上被大型卡车追尾。享有独角仙美称的小型车身被撞飞到反方向的行车道上。父母都当场死亡。

那天,我和美和子被寄放在附近的熟人家里。那个人是父亲单位的同事,他把我们两个和他自己的孩子一块儿带到了丰岛园。我们正乘着过山车和旋转木马的时候,那个人从警察那里得知了这个噩耗。她一定是愁于如何跟我们两个小孩子开口描述这个悲剧到快要吐的地步了吧。这种情绪她全写在接我们从游乐园回来时候那张阴沉的脸上了。

我事后回想起来,那个邻居家的叔叔中途一次都没往家里打电话,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因为回到家之前,美和子和我都度过了梦幻般的欢乐时光。那天便成了我们兄妹的最后一次一起玩耍。

我和美和子分别被不同的亲戚领养了。两户人家的经济条件都是多养一个孩子有富裕,多养两个孩子太拮据。

幸好两边的亲戚对我们都异常亲切,还让我上了大学。虽然父母留给我们的连同生命保险金在内的遗产,完全够付我们的养育费用,但是我知道,把一个孩子养育成人,光有钱是远远不够的。

我和美和子分居两地期间,这栋房子被父亲的公司征借了。再次回到这里住的时候,我才知道,当初在这里暂住在这里的人们还不算粗暴。

我确定留校教书的那一年,我和美和子再次回到了这个家,她已经成为了一名女大学生。

15年。我和美和子一共分开了15年的时间。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兄妹们分开生活,这是第一个错误。而15年之后再次住到一块儿,这又是第二个错误。

电话铃响了。美和子迅速拎起安在墙上的无绳电话子机,“你好,我是神林。”

她随之而来的表情变化,使得我立刻意识到这通电话的来者是谁。本来星期五白天会往家里来电话的人就只有那么几个而已,而且大学研究室打来有急事找我的电话可能性很低。美和子上个月辞掉了保险公司,她以另外一个身份诗人神林美和子收到的电话白天也好休息天也好都会打来,但那种电话都已经转到了新居。从昨天一直到今天,出版社和电视台的人都没法找到她,急得团团转了吧。

“嗯,剩下的行李也都装完了。现在我和哥哥拉面刚吃到一半呢。”美和子冲着话筒说道,嘴角带着一丝微笑。

我把两只面碗放入水槽之后,便走出了餐厅。我不知道该以何种姿态坐在与穗高诚通着话的美和子身边。我更不想让她看到这样的自己。

穗高诚——这就是后天要同美和子结婚的男性名字。

美和子好像不一会儿就结束了通话,敲响了我的房门。此时,我正坐在书桌前发呆。

“是穗高先生打来的。”她犹豫了一下说。

“嗯,我知道。”我回答。

“他问我能不能今天去他家。”

“噢……”我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啊,那你怎么回答的呢?”

“我说这里还有事情没有处理完,还是按照当初约好的算了。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问题。”当然不会有问题,“不过,这样好么?美和子你也一定想早些去他家吧。”

“明晚既然已经决定住宾馆了,单今天去不是很奇怪么?”

“其实也没关系啦。”

“我出去买点东西。”

“嗯,路上小心。”

美和子下了楼梯之后几分钟,传来了玄关的窗户打开的声音。我站在窗边,往下望着她推着自行车走出来的样子。白色的尤特帕克的头巾被风吹得鼓了起来。

后天的结婚典礼将在赤坂的酒店举行。所以我和美和子明天晚上准备住到那个酒店去。因为担心从我们住的横滨出发会由于道路状况没法按时到达。只是考虑到明天要进行各种各样的准备工作,所以决定在此之前两人一起到穗高家里去。他的家在练马区的一个叫做石神井公园的附近。

我们打算顺便把刚才打包的瓦楞纸箱用车搬运过去。家具等那些主要行李已经上周由专业搬家公司运过去了。明天要拿过去的只是一些上次没搬完的小东西和衣服。

穗高诚打算从今天开始就让美和子住在他家里,想想或许是合理的。因为那样能够更有效利用时间。而且新郎会有和新娘共处的想法也无可厚非。但即便如此,我心中对他抱有的不爽依然没能得到消除。美和子住在这个家里,已经是最后一天了。这宝贵的一晚,为什么那个男人还想要霸占呢?我感到愤怒。

face="宋体">2

今天晚上吃的是日式烧烤,这是我和美和子都很喜欢吃的东西。虽然我们两人都不怎么会喝酒,今天也少见地喝空了两罐500毫升的啤酒。美和子脸上稍稍泛着红晕,我眼睛周围应该也变红了吧。

吃完饭之后,我们两人靠在餐厅的椅子上,久违地聊起天来。聊我大学里的琐事、她公司辞职的事等等。只是以结婚、恋爱为主题的片断我们俩谁也没提。当然我是有意识这么做的,可能她也尽量避而不谈吧。

然而,还有两天就要举行结婚典礼,完全不涉及此类话题,有些过于矫饰了。而这种矫饰时不时以沉默的形式表现了出来。

“想起来,这是最后一个晚上了呀。”作完充分的心理准备后,我单刀直入。就像智齿受到挤压,一阵痛楚随之袭来。得知自己还痛得出来,我欣慰了一些。

美和子带着淡淡的微笑点头。

“总觉得有点难以接受,以后我就不住这里了。”

“你随时都可以回来看看啊。”

“嗯,不过——”她一下子低下头,接着说,“我必须断掉这种念头。”

“是吗,倒也是。”我右手捏瘪了空啤酒罐,“小孩呢?”

“小孩?”

“你们准备要吗?”

“噢~”美和子垂下双眼,点了点头,“他说想要。”

“几个呢?”

“两个,先是女孩,再是男孩。”

“呵。”

我引出了不必要的话题,谈到孩子的事就不得不使人联想起。

忽然脑子里涌现出一个疑问,美和子和穗高诚是否有过肉体关系。并竭力思考着有什么绝妙问题一问就能够判断出来。不过最终还是停止了思索,想这事已经没有意义了。即使有过关系,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即使当前时点还没有过的话,不久也总会发生的。

“诗你准备怎么办?”我转移了话题。不过这也是打心底里关心的一件事。

“什么叫怎么办?”

“还准备写吗?”

“当然要写了!”美和子大幅点着头,“你要知道,穗高他并不是喜欢我这个人,而是喜欢我写的诗呢。”

“呃,我倒觉得并非如此……不过还是希望你小心点为妙。”

“小心点?什么事?”

“就是”我挠挠太阳穴,“注意不要被新生活的繁杂和忙碌而迷失自我。”

美和子点头应允,雪白的门牙在唇间若隐若现。

“我知道啦,我会小心的。”

“我想你作诗的时候应该才是最幸福的。”

“嗯。”

随后的时间,我们俩都缄口了。此时,似乎能调和气氛的话题殆尽,我已经没辙了。

“美和子!”我静静地唤了一声。

“怎么了?”她把头转了过来。

看着她水灵灵的大眼睛,我问道,“你会幸福的吧?”

露出几分踌躇的神色后,我这个妹妹用铿锵有力的声音回答:“嗯,当然会幸福了。”

“那就好。”我说。

过了11点,我们都回到各自的房间。我打开装有莫扎特大众曲目的CD机,开始为量子力学的报告搜集起资料来。然而工作完全无法进展,我耳朵里完全听不到莫扎特的曲目,而是被隔壁美和子发出的微弱声音吸引了注意力。

我换上睡衣,钻进小双人床的时候,已经将近午夜一点了,却全无睡意。由于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倒也没特别焦虑。

过了一会儿,隔壁传来一阵声响,然后是拖鞋的走动声,美和子也还没睡。

我下了床,猛地打开门。走廊上很暗,但从美和子房间里透出的光亮在地上形成一条线。

然而在我看真切那条线之前,光一下子灭了。随之从她房间传来一记轻微的声音,她应该刚刚钻进被窝吧。

我站在她房间的门前,目光在一片漆黑中聚焦,同时脑子里用X光透视着里面的情形:仿佛连她穿着睡袍靠在椅子上的样子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然而我马上摇头,因为我想起来,这个房间里的摆设已经不再是我所熟知的那样了。美和子很喜欢用的写作桌也连同椅子一块儿搬到那个家去了。还有,美和子今天穿着睡觉的应该不是睡袍,而是T恤吧。

我轻叩了两声门。来了,里面传来小声的回应。果然美和子还没有睡着。

重新亮起的灯光在门缝间透出,门开了。不出我的料想,美和子果真穿着T恤,而她那两只赤裸的双脚从裤腿里伸出。

“怎么啦?”她抬头望我的目光里夹着一丝疑惑。

“我睡不着。”我回答,“所以要是你也一样睡不着,就来找你聊聊。”

对此,美和子没有给出任何回答,直盯盯地看着我的胸口。脸上写着的神情清楚地表明,她已经看透了哥哥敲门的目的所在。正因为已看穿,所以找不到合适的回答。

“对不起。”我不堪僵硬的沉默,开口说道,“我今天晚上很想和美和子一起度过,因为这恐怕是我能够和美和子独处的最后一晚了。明天到宾馆住,房间是分开的吧?而且穗高还说可能要来。”

“什么最后一晚,我以后还是会回来的嘛。”

“但美和子处于单身状态,这是最后一夜了。”

听完我这句话,美和子沉默了。随即我向前进了一步。然而她用右手轻轻地推了我一下。

“我想做个了断。”

“做个了断?”

美和子点点头。

“不了断的话,无法和其他人结婚吧?”

虽然她说话声音很轻,但她的言语就像一根细长的针,字字穿透着我的心。除了疼痛,我还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

“这样啊。”我低下头,叹了口气。“你说得也对呢。”

“非常抱歉。”

“不,没关系的。是我的想法不正常。”

我看了一眼美和子的T恤,上面画着一只正在打高尔夫的小猫,这衣服还是两个人去夏威夷旅游时候买的。那种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晚安哦!”我说。“晚安!”美和子微笑地有些凄凉,关上门。

face="宋体">身体很烫。我在床上不知道翻来覆去了多少次,睡意却丝毫没有到来之意。索性就这样等到天亮也好,但时钟的走动却慢得让人厌烦。我落入了未曾有过的悲惨境地。

我想起了那一夜。

那一夜搅乱了我们俩的人生,也一下子歪曲了整个世界。

那是我和美和子同居后的第一个夏天。

究其原因,可能是由于我们两人这十五年里都是孤独度过的吧。就算表面上强作出开朗的样子,可心底深处永远像古井一般,充斥着黑暗。

收养我的亲戚非常和蔼可亲,并且怀着一颗温暖的爱心。他们把我当成是自己的孩子对待,一直谨防着不让我产生自卑感。所以为了报答他们这样的好意,我也尽力表现得自己就是这个家里的一分子。时时刻刻注意不显得太见外,偶尔也撒一下娇。总之是扮演成一家人的模样。心里想着不能显得太乖,稍许干些坏事,故意让父母担心一下。因为我知道,比起一向的乖孩子,回头的浪子会让父母更加高兴。

我把这番话一说,美和子回以吃惊的神态,说自己也是一模一样。然后对我讲述了她自己的经历。

据说原先她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女孩,从不和别人玩耍,从来都是自己一个人看书。“附近的大叔都说,‘这也没法子,受到刺激之后调整不过来了呢’。”美和子一边回忆着那时的情景,一边笑着说。

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那个寡语的女孩渐渐开朗起来。小学毕业的时候,她已经俨然变成了一个开心果。

“但这些全都是演戏呢,”她说,“不管是寡言,还是变得一点点开朗,统统都是。我只不过采用了大人们容易理解的方式而已。可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自己也不明白。大概是意识到,为了生存下去就必须要做回自己吧。”

两人交流了之后才发现,我们有着相似得惊人的思想以及处世原则。我们内心的主色调都是“孤独”,并且我们两人从心底里都追求着“真正的家庭”。

住在一起之后,我们尽可能在一起多呆一会儿。一方面想要把以前分别的时刻都补回来,另一方面也想要被由家人所产生的安稳感包围。我们就像小猫一样耍闹起来。和自己流着同样血液的人就在身边,这种幸福甚至会让我感动不已。

最后,那晚降临了。

打开这个潘多拉盒的,是我与她的那个吻。如果是脸颊或是额头或许都不成问题,但我吻的地方恰恰是嘴唇。

在吻之前,我们俩聊着天,脸挨得很近。那时候正说到父母的事,美和子静静地淌着泪水。

当然老实说,从很早开始,在我内心除了把美和子当妹妹,还存在把她当作年轻女性看待的部分。关于这点,尽管我一直在严格戒律着自己,却并没抱有多少危机感。久违的妹妹一下子变得异常动人美丽,碰到是谁都会着迷的吧?过了段时间,我便坚信不移,她对我而言只是妹妹而已。

那感觉多半不会错,可我却连一丁点的时间都不愿再等待了。一直潜藏在心里的那个恶魔趁机作乱起来。

我不知道美和子是以何种心情来接受我那时的吻的。不过可以想象,她应该在心里萌发了和我同样的心情吧。因为在她的脸上,我看不到丝毫的震惊。反而还像应验了自己的预料一般,露出一种类似于满足的表情。

那时,我们俩周围的空间与世隔绝了,时间也停止了。至少对于我们而言是这样。我把美和子的身体抱得紧紧的,她曾一度就像人偶一样动也不动,而且还放声哭起来。感觉上不像是不喜欢这样被我抱着而哭泣,因为她把手伸到我背后搂着我。她边哭边叫着的,是爸爸和妈妈。她的声音仿佛回到了15年前。可能经历了这么久,她终于找到地方可以掏出心来哭泣了吧。

为什么那个时候我会脱掉美和子的衣服,又为什么她没有作任何抵抗,至今依然是个谜。大概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吧。仅仅是在那一刻想做了——只能这么说。

我们在小床上抱作一团,我进入美和子体内的时候,她痛苦地皱起了眉头。我是第二天才知道她是处女的。

顺利插入后,美和子再次呻吟起来。我用嘴对着她薄薄的唇,缓缓的运动着身体。

这一切就仿佛梦境一般,时间和空间感依然模糊不清。我的大脑已经完全中止了思考。即便如此,一个念头在我的胸中渐渐烙下了印。那就是:我们俩正处于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从坡道上渐渐往下滑。

face="宋体">3

穗高诚是剧本家,好像还是个小说家。不过我没有读过他的书,也没有看过他写的剧本所拍摄的电影或电视剧。所以我无法从他的作品中得知他到底有着怎样的思想,有着怎样的思考事情的方式。况且本来我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从一个人的作品判断出他的思维。

目前为止我和穗高见过两次。第一次是在市中心的咖啡店,美和子向我介绍了他。因为之前听说了她已经有正在交往的男人了,所以也没什么特别惊讶的。第二次见面,是他们要订婚的时候。我是在我大学附近的那个家庭餐厅听到这个消息的。

那两次见面我和穗高相处了总共不到30分钟。他曾多次中途离席接手机,不久就称有急事匆匆离开了。所以对于他是个怎样的男人,我完全没有概念。

“他不是坏人,至少他对我关怀备至。”这是美和子对穗高诚的评价。我觉得这话说得纯属多余,要是一个人坏到对恋人都不好,那就完全没有结婚的价值了。

5月17日上午,我驾驶着老式的沃尔沃,抵达了竖立在宁静住宅区的穗高家豪宅。

只要看到他的房子,就能够知道穗高诚是一个自我意识强烈并且很傲慢的男人。和我想象的一样,四周环绕以高耸的围墙,中间是一幢白色房子,和周围还算协调。要问我为什么会想象成围墙很高房子是白色,我还真答不上来,只是隐约有这种感觉而已。即使围墙很低、房屋颜色全黑,我可能也会这么想。

趁美和子去按门铃的间隙,我打开行李后盖,把昨天她打包成瓦楞纸盒的行李搬了出来。

“嗬,你们到得还真早啊。”玄关的门打开后,穗高诚出现了。他身着一件白色的针织衫,下身是黑色的西裤。

“因为路况还不错。”美和子说。

“是嘛。真是太好了。”穗高诚见到我,微微鞠躬。“您辛苦了。一路奔波累了吧?”

“不,其实还行。”

“啊,我来帮你。”

飘逸着披肩的长发,穗高快步走下大门前的楼梯,其步伐之轻盈完全看不出已经是将近四十岁的人了。使我不由得想到他的爱好是网球和高尔夫。

“这车真不赖啊。”他一边接过纸箱一边说。

“已经是老古董啦。”我回答。

“是嘛?可是看起来保养得很不错呢。”

“因为被施了咒。”

“咒?”

“嗯。”我看着穗高的眼睛,他似乎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转过身去。

我真想说“要是怠慢了车子,说不定哪天它就会给你颜色看”。想当年我们的父亲就是没拿那辆福鲁克斯当回事。穗高诚,你全然不知我们所经受过的痛苦!

穗高豪宅的一楼是个非常宽敞的客厅,美和子前几天运过来的行李堆放在一个角落里。不过那个写字桌不包括在内。

玻璃窗边上摆放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男人。他身着灰色西装,棱角分明。虽然气色不及穗高,不过看上去和他是同年代的人。他好像在写着什么,一看到我们,立刻站了起来。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帮我管理事务所的骏河。”穗高诚指着那个男人对我说。接着对着他说:“这位是美和子的哥哥。”

“初次见面多多关照。恭喜您妹妹。”说着,那名男子向我递来一张名片。上面印的名字是‘骏河直之’。

“谢谢。”我接过了名片。

骏河似乎挺想知道我的职业,看到名片后,瞪大了眼睛。

“量子力学研究室……您真了不起啊!”

“没这回事啦。”

“你看,光量子力学这一门课就设一个独立的研究室,一定是被大学给予了深厚的期望呢。只要在那里当上一个助手,肯定前途无量。”

“呃,这有点夸张了……”

“以后我们写些以大学研究室为题材的作品如何?”骏河看一眼穗高。“采访一下神林君之后。”

“当然可以考虑。”穗高诚用手搭着美和子的肩,冲着莞尔一笑后说:“只不过,我可没兴趣拍那些小家子气的悬疑剧。我想写声势浩大的科幻小说,能够搬上荧幕的那种。”

“提到拍电影之前——”

“先写完小说再说,对吧?你要说的我都知道!”穗高显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把头转向了我。“他就负责限制我不准这样不准那样。”

“接下来我们就会轻松很多了哦,有了美和子这个强劲的帮手助阵。”

听骏河这么一说,美和子难为情地摇摇头。

“没这回事,我根本帮不上什么忙。”

“不,说真的,我很看好你的。在这个意义上,这次的婚姻可以称得上是珠联璧合啊。”骏河用戏谑的口吻说完,看了看我,立刻又恢复了原来的严肃。“当然对哥哥来说,就会相应增添一分寂寥呢。”

“也没有……”我轻摇头。

骏河直之那时刻都在洞察着周围的眼睛一直望着我。不对,“一直”这种说法不知道是不是合适,也可能只有几秒钟的时间。或许还不到几秒钟,只有几毫秒也说不定。反正对我来说算是相当长的时间了。于是我便觉得不得不留心这个男人,从某种意义上说,比穗高更得留意。

穗高诚是一个人住的。曾经结过一次婚,听说造这幢房子的时候还没有离婚,但是几年前已经分居了。关于为什么要离婚我完全没有耳闻,美和子也没告诉过我,我猜想她自己可能也不太清楚。

在寿险公司工作的26岁白领,与有过失败婚姻的37岁作家的结合,是需要有偶遇的。倘若美和子永远只是一个单纯的白领,或许这二人至今都不会有机会邂逅吧。

契机便是两年前美和子所出版的诗集。

她好像是初三的时候开始创作诗歌的。用她自己的话说,趁着复习迎考的空闲时间,把自己突然想到的话语记录在笔记上,不知不觉成为了一种兴趣。那些笔记到了大学毕业的时候竟然有十几本之多。

美和子常年以来没有把这个给任何人看过,包括我在内,然而有一天,却被一个女性朋友到家里来玩的时候偷偷阅读了。而且那个朋友瞒着美和子,暗中取出了一本笔记带回了家里。当然她没有恶意,她只是想把这本笔记让在出版社工作的姐姐读一下。简而言之,美和子写的那些诗打动了那个朋友的心。

这种预感并非自命不凡,那个读了诗歌的朋友姐姐,立刻觉得应该出书。这就是编辑所谓的直觉起了作用吧。

那个名字叫做雪笹香织的女编辑过了不久就到来到我们家,说想看全部的诗集。花了很长的时间看完全篇诗集之后,她当即提出要将其出版。她对踌躇满志的美和子执意说,不得到满意的答复就不走。

在那之后事情经历了如何的迂回曲折我不太清楚,前年的春天,神林美和子的诗集出版了。然而正如人们预测的那样,这本书一开始完全无人问津。我通过电脑检索了各大杂志和报纸的书评栏目,出版了一个月之后也没有任何反响。

然而到了第二个月出现了大转机。经雪笹香织的强烈要求,女性杂志刊登了美和子的诗,从此之后,一下子书就开始火热起来。读者绝大多数是白领。在选择登载的诗歌的时候,雪笹香织选取以反映白领心声的作品,这个方案起到了效果。诗集被一次又一次的重版,最终排入了最畅销书籍的行列。

之后,美和子受到了各种各样媒体的采访,还时不时在电视上露面。家里的电话地响个不停,她就又接了一根电话线。到了春天她变得需要申报个人所得税,便交给了税理事打理。即便如此,到了四月,还是有惊人的追加税金征收,再加上政府机关强制征收的金额可观的居民税。

不过美和子并没有辞去作为本职的保险公司的工作,在我的眼里,她仍然是以前的那个神林美和子,她依然是那么辛苦的工作着。“我可不想变成什么名人。”这是她的口头禅。

两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私下交往的,美和子从未对我提过,恐怕以后也不打算说。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婚约应该是在去年圣诞节的时候订的。圣诞前夜回家之后的美和子的手指上,带着一大颗钻戒。多半她是打算在进家门之前脱下来的,但一不小心忘记了吧。她注意到我的视线,便慌慌张张地遮住了左手。

“主婚人就让真田老师来充当吧,我们也受了他不少照顾,要是在小地方得罪了他,以后就麻烦了。”骏河直之看着订在文件夹里的材料,说道。他坐在沙发上,用圆珠笔迅速开始在材料上记录起来。

“会有不愉快吗?”穗高说。

“我说的是可能会,那个老师说了一个细节,想到自己和那么多人一样对待,说不定会记恨很久。”

“怎么会这样?”穗高叹了口气,冲边上的美和子笑笑。

出席美和子结婚仪式的碰头会对我而言真是如坐针毡,可以的话我还真想逃出去。然而作为女方的亲戚,也只能由我来出面作决定,形式上的东西也有几样必须由我确认。最关键的是,我并没有逃避的理由。我像石头般一动不动地坐在皮革沙发上面,尽量不插嘴,默默地听着美和子和其他男人所举办仪式的程序。坐在斜前方的穗高诚用左手抚摸着美和子的身体,这使我难受得咬牙切齿。

“之后就是新郎向大家问候了,行吗?”骏河用圆珠笔尖指着穗高。

“怎么总在问候啊,真无聊。”

“但只能这么进行,通常在结婚典礼上,还要向父母送花这种丢脸之举呢。”

“你把这些都取消掉!”穗高颦蹙起双眉,又望望美和子,咔嗒一声打了个响指。

“我有个好主意,在新郎问候之前,由新娘来朗诵一段诗歌吧?”

“哎?”美和子瞪大了眼睛,“那可不行!”

“适合在结婚仪式上读的诗?”骏河问,似乎被勾起了兴趣。

“找找的话,一两首总能找到的。”穗高对美和子说。

“有是有……不过这绝对行不通!”她不停地摇头。

“我倒觉得挺好的。”说完,穗高貌似又想起了什么,朝骏河望去。

“那索性让专业人士来读吧?”

“专业人士?”

“就是朗诵家呗,这样就没问题了呢。再配上背景音乐。”

“明天就是婚礼了哎,你让我现在去哪儿找朗诵者啊?”骏河一副‘饶我了吧’的神情。

“这种事是你的职责吧?拜托了啊!”穗高翘起二郎腿,指着骏河的胸口说道。

骏河长叹一声,又开始在资料上记录起来。“我想想办法看。”

这时,大门的门铃响了。

美和子拎起装在墙上的对讲子机,确认了来者为何人之后,说了声“请进”之后,放下了听筒。

“是雪笹。”美和子对穗高说。

“监督者出场了。”骏河边说边露出了笑容。

美和子走出玄关,把雪笹香织带了进来。这个干练的女编辑身着白色套装,一脸的严肃。无论是发型还是这挺直腰板的架势,一见到她我就想到宝冢的男性角色。

“打扰了。”雪笹香织对我们三人说,“终于明天就要举行了呢。”

“嗯,这已经是最后一次碰头会了。”骏河说,“务必想借用一下您的智慧。”

“在此之前,我想先解决一件事。”说完,她把目光落到美和子身上。

“啊,你说的是随笔的原稿吧?我现在就去拿。”美和子说着走出了客厅。随即听到她踏上楼梯的声音。

“婚礼的前日还要让她工作,不愧是雪笹香织啊。”穗高依然坐着,开口说。

“您这是在表扬我呢,还是——”

“当然是表扬了,这还用说嘛!”

“那就谢谢了。”

雪笹香织毕恭毕敬地低下头,抬起来的时候,她和我对上了目光,随即她的表情有些拘束。尽管这已经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了,可不知为何,她依然会时不时露出这种神色。

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后,雪笹香织把视线投向了远处。就在此时,她那细长而清秀的眼睛瞪得溜圆,可以听到她深深地吸了口气。

一看到这种情形,连同我在内的三位男士顺着她看的方向望去。那是玻璃窗户一边,透过绣着花边的窗帘,可以看到一个带有茂盛草坪的庭院。

在那个庭院里,站着一个长发的女人。她的面容看起来就像丧失了魂魄,直勾勾地盯着我们看。

骏河直之篇

1

看到站在那里的女人的一瞬间,我顿觉一阵呼吸困难,那感觉就如同心脏被人从里面踢飞了一样。

身穿白色飘逸的连衣裙,带着仿佛幽灵般脸色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浪冈准子。

虽然准子面向我们所有人,但其实她只在其中的一个,她神情上带着虚渺,而那双眼睛却紧紧注视在一点——穗高的身上。

我用了两秒了解完所发生的事态后,又在接下来的两秒里考虑好了对策。

穗高只是露出没出息的表情僵在那里,而那后面的两个人也没出声。这个女人是谁,雪笹香织应该不知道,神林贵弘就更不用说了,就这点来讲还是万幸的。不过最最幸运的是,此时此刻神林美和子并不在这里。

“喂,准子,你怎么会一下子出现在这里呢?”我起身打开了玻璃门,但她的目光仍然不朝向我。我便接着说,“你今天的工作已经结束了?”

她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好像在低声说话,可说的内容完全听不清。

我套上放在外面的男用拖鞋,挡住浪冈准子目不转睛

“到底发生什么事啦?”我小声问她。

准子那苍白的脸颊渐渐泛出了红晕,与此同时眼睛也开始充血。说话声音在我听来像是立刻要哭出来一样。

“喂,骏河,没关系吧?”身后传来声音,回头一看,穗高从玻璃门探出脑袋。

“嗯,没关系。”我回答,边回答边扪心自问:这没关系指的什么事呢?

“骏河!”穗高又小声说道,“你想办法解决一下,我可不想让她看到。”

“我知道了。”我回答,并没有朝他看。“她”当然指的是神林美和子。玻璃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想必穗高心里不想向房间里那两个客人去解释这一幕的状况吧。

“我们到那里说吧。”我轻轻推了推浪冈准子的肩。

准子小幅摇头,眼神里充满着倔强,并且泪水慢慢躺了下来。

“我们到那里去聊聊吧,你呆在这里也无济于事啊!好了,快走吧!”

我稍作用力推着她的身体。她终于迈开了脚步,这时我才发现他手中提着一个袋子,不过看不清里面装的东西。

我把她带到了从客厅里无法看到的地方。那边正好有个小凳子,便让她坐了下来。从旁边挂着高尔夫球练习用的球网看来,这个应该是穗高在练习高尔夫中途休息时候坐的椅子。椅子边上放有几个盆栽,里面种了黄色和紫色的三色堇。想起穗高说过,这个是神林美和子买的。

“嘿,准子啊,你为了什么要到这儿来呢?而且门铃也不按就突然出现在院子里,这可不是你一贯作风啊。”我用和小女孩搭讪的口气问她。

“……那个人?”她终于开口嘀咕道,不过依然无法听清内容。

“嗯?你说什么?”我把耳朵凑到她嘴边。

“就是那个人吗?”

“那个人?你说谁啊?”

“在房间里的那个人,穿着白色套装,头发短短的女人……那个人就是诚的结婚对象?”

“噢~”我总算明白了准子要说的话,而且也意识到,尽管她看起来像是盯着穗高一个人在看,可事实并非如此。

“不是的。”我回答,“她是一个编辑,只是来这里谈工作的。”

“那哪个才是要和穗高结婚的人?”

“什么哪个……”

“穗高要结婚了吧?我是这么听说的。今天她也来了吧?”准子问道,仿佛把忍到现在的话一股脑儿说了出来,泪流满面。看着那张脸的棱角,我不禁回想,她是何时瘦成这样的呢。她以前可是有着鹅蛋般的美丽圆脸啊。

“她不在这里。”我说。

“那在哪儿?”

“这个……我也不清楚。你问这个打算干嘛?”

“我想见一见,和那个人。”准子把脸转向客厅的方向,欲站起身,“我要当面问问诚。”

“喂,喂,你等等!稍微等一下!”我用双手摁住她,让她再次坐下。“刚才他的态度你也看见了吧?我尽管不愿意这么说,其实那家伙现在不想见你。我也清楚你有很多需要发泄的不满,但今天你能不能暂时忍一忍,先回去再说呢?”

不料,准子把脸朝我回过来,眼神像是在看什么奇特之物一样。

“关于诚要结婚的事,我可什么都没听说呢,而且结婚对象不是我……直到最近才刚听说。而且也不是出自他之口,是来医院的客人告诉我的……于是我想确认一下打电话给他,没想到他一听是我就立刻挂了。你说这事他做得过分吗?”

“那家伙确实是一个非常过分的男人,所以我一定会让他向你负荆请罪的。而且是正式的道歉哦,我保证。”我跪在草坪上,两手搭着她的肩膀说道。她竟然做出如此百般恳求,真是悲哀至极。

“什么时候?”准子问。“他什么时候来?”

“很快,我不会让你等久的。”

“现在你就带他过来吧,”准子睁大了杏仁般的大眼睛,“快带他过来吧!”

“请你别这样胡闹了。”

“那还是得我自己去呢。”她一说完就站了起来,力量大得我都没按住。

“等一下!”我由于两膝跪在地面,无法立刻起身,一下子抓住了她的脚踝。

她尖叫一声倒了下去,一个纸袋从她手上掉落。

“啊,不好意思!”我欲将她抱起来,就在那时,我瞥见了从纸袋里掉出的东西,顿时整个人僵硬住了。

那是一捧花束,婚礼上新娘拿的那种。

“准子……”我望着她的侧脸。

她维持着匍匐的姿势,若有所思地凝望着那束花。不一会儿,她恍然大悟,慌慌张张地把袋子里的东西放回去。

“准子,你究竟准备做什么?”

“没什么。”准子站了起来,白色裤子的膝盖处少许有些脏。她用手轻轻掸了掸,立刻往后转,向前走去。

“你去哪儿?”我问她。

“我回去了。”

“那我送你一程吧。”我也站起身。

“不用了,我能自己回去。”

“可是……”

“请你别管我。”她抱起纸袋,迈着机器人一般的踉跄步伐向大门走去,我只能眼睁睁地目送她的背影。

等她身影消失不见后,我客厅的门外,玻璃门锁着。由于花边窗帘的缘故,我看不见里面是否有人,于是我用手在门上笃笃敲了几下。

貌似有人走了过来,窗帘被拉开后,神林贵弘露出了他那张略带神经质的脸。我对他微笑着,同时指了指玻璃门上的月牙锁。

神林贵弘面无表情地打开了锁,这男人的思维真是深不可测。

我打开门走进房间后,发现穗高和神林美和子、以及雪笹香织都没了踪影。

“咦,穗高他们呢?”我问神林贵弘。

“在二楼的书房呢,”他回答,“在讨论工作方面的事。”

“噢,这样啊,”为了不让我和浪冈准子的谈话声被神林美和子听见,穗高采取了这种策略。“那么,你呢?”

“我不懂文学方面的东西,所以马上又下来了。”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也没做什么。”神林贵弘淡淡地回答,然后在沙发上坐下。接着他摊开放在一旁的报纸看了起来。

难道他听到了我和准子的谈话了?倘若听到的话,准子是什么来头的女人,这个男人应该已经察觉到了吧。然而我对此却无从考证。要是神林贵弘先问:刚才那个女人是谁啊,我倒可以趁机打探虚实,可神林是一副漠不关心的表情,目光一直落在报纸上。

“那我就先去一下二楼。”我主动说道,可神林就像没听见一样不作声。真是一个不招人喜欢的怪人。

我上了楼,敲了敲书房的门。请进,穗高说着。

打开门,我便看到穗高坐在窗口,双腿交叉搁在的书桌上,而书桌对面则坐着神林美和子。雪笹香织则是在书架前叉着手腕站着。

“你来得正好。”穗高见到我后说道,“快发挥你经纪人的作用吧,帮我劝劝这两位。”

“什么事?”

“我们刚好在商量把美和子的诗影视化的事呢,这事儿对美和子来说怎么看都百利而无一害,但她们就是不明白呢。”

“关于这点,我也不太能接受。我们不是约定好暂时先不提电影嘛。”

穗高随即锁起双眉。

“我也没说现在立刻就做啊,只是准备准备。先把合同给签了而已。签完了之后,也不用担心那种无聊的家伙会来了,美和子也就能专心致志投入创作工作了啊。”后半句是面向着美和子说的,一直板着的脸也顿塞颜开。

“美和子的意见是:当前时点完全不考虑会将形象固定的影视化。穗高先生您作为她的爱人,请务必理解这一点。”雪笹香织口气非常生硬。

“我当然理解,就是因为我是她丈夫,所以才站在他的立场上替她考虑呢。”然后穗高用很柔媚的声音对未婚妻说:“对吧,美和子,这事儿就交给我好吗?”

美和子的神色有些为难,不过这个女孩最过人之处就在于,即便氛围容不得她执拗,她也决不会轻易低头。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说实话,我现在不知该如何是好。诚,不需要这么着急吧?能不能容我再慢慢考虑一下?”

听到神林美和子这番话,穗高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笑容。我知道,这是他焦急时候的习惯。

穗高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回头看着我。

“哎,这种无穷无尽的纠结还要延续下去么,我也需要帮手啊!”

“大致情况我都明白了。”

“接下去就靠你了。这是你的本职所在。”穗高把脚从桌上挪了下来。然后伸手抽了一张纸巾,发出了响亮的擤鼻涕声。“糟了,药好像失效了,明明刚刚才吃过。”

“药还有吗?”神林美和子问。

“嗯,应该问题不大。”

穗高绕到书桌的对面,打开最上面的抽屉,取出一只小盒,上面盖子打开着,里面放着一只瓶子。他拧开瓶盖,取出一颗白色的药丸,不假思索地放进嘴里。拿起桌上放着的喝了一半的咖啡罐,一口气全部喝完。这个只是鼻炎药。对于自认为是美男子的穗高来说,过敏性鼻炎的老毛病一直是他的苦恼的根源。

“用咖啡兑着喝不太好吧?”神林美和子说。

“没关系啦,我一贯如此。”穗高关上盖子,拿出行李箱递给了她,然后把药盒往边上的垃圾桶一扔。“你把它放进我们的旅行箱里吧,今天我不用再吃了。”

“明天婚礼前你不是还要吃的吗?”

“楼下有一个药罐,等会儿往里面装上两粒,带去就行了。”说完,穗高又擤了一次鼻子,“嗯……刚刚说到哪儿了?”

“关于拍电影的事,等你们新婚旅行回来之后再说吧?”我提议,“美和子今天也没心思谈论这事儿吧?不管怎么说,明天可是你们的大喜之日啊。”

神林美和子看了我一眼,嫣然一笑。

穗高叹着气,指着我说。

“这样也好,那我们在旅行途中再决定细节方面的事情,总可以吧?”

“嗯,可以。”

“好了,这件事就谈到这里。”穗高猛地站了起来,“大家一起去吃饭吧,我知道一个很不错的意大利餐馆。”

“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件要事。”我对穗高说,“是关于菊池动物医院的。”

穗高微微歪动了右眉和嘴角。

“他们想采访你,”我看着神林美和子几人说,“这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那我们先回避一下吧。”

雪笹香织说道。

“嗯,好的。”神林美和子也站起来,“我们在隔壁房间等你们。”

“我们五分钟就好。”穗高对着二人说,美和子微笑地颔首。

“你没对她做任何说明吗?”听到隔壁房间的门关上后,我直接切入正题。任穗高再怎么反应迟钝,他也知道我说的“她”是指浪冈准子。

穗高挠着头,再次坐回到办公椅上。

“有必要说明吗?”穗高冷笑着。“我和其他女人在一起的事,凭什么非得特地跟她汇报?”

“可这样她不会明白的啊。”

“那么,说了她就明白了吗?如果我说‘因为要和美和子结婚了’,她就会说声‘哦,这样啊’而放弃吗?结果肯定是一样的。不管我说什么,那个女人肯定都不会接受的,只会唠叨个没完。那种女人还是让她去为好。一直置之不理的话,她最后总会放弃的。还是不要莫名其妙道歉或者关心她为妙。”

我十指交叉放在胸前,并用尽全力抓紧,才勉强没有颤抖。

“她如果要求精神损失费,你也没有半句话可说呢!”我说道,拼命压低语调,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

“为什么?我可不记得和她之间有过婚约啊!”

“你不是让她打胎了吗,这你该不会忘吧?我说服了她,带她去了医院。”

“那不就说明她自己同意堕胎的么?”

“那是因为她深信自己以后能和你结婚呢,我这么一说才把她说通的。”

“这是你擅自做出的承诺,与我无关。”

“穗高!!”

“别大声嚷嚷嘛,隔壁房间都听到了。”穗高皱起眉头,“好吧,那这样好了,我出钱,这样总行了吧?”

我点点头,从上衣口袋取出记事本。

“至于金额,我先找古桥老师商量之后再决定吧。”我说出我们俩都熟悉的一个律师的名字,“而且,这钱必须由你亲手交给她。”

“你就饶了我吧!这事儿有必要这样吗?”穗高从椅子上起身,朝门口走去。

“她只想听你亲口说声抱歉的话,一次就好,哪怕就一次,你和她见面谈一次吧!”

然而穗高摇着头,指着我的胸脯。

“谈判可是你的职责,你帮我想想办法。”

“穗高……”

“这事儿到此结束,吃饭去吧。”穗高打开门,低头看了眼手表。“让她们等了连五分钟也不到呢。”我有种想用手中的圆珠笔尖往走向隔壁房间的穗高脖子上扎过去的冲动,却硬是给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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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来到一楼后,神林贵弘依然用与刚才相同的姿势坐在沙发上读报。美和子向他传达了过会儿大家一起去就餐的意思后,他也没有露出特别高兴的表情,站了起来。

“咦?”打开墙上的内嵌壁橱的抽屉之后,穗高不禁叫了一声。手里拿着银色像怀表一样的东西。不过那并非是怀表,而是他心爱的药罐。我听穗高说那是他上一次结婚时,他前妻给他买的。

“怎么啦?”美和子问。

“也没什么,就是我刚才打开药罐一看,发现里面装着两粒胶囊。”

“哪里不对了呢?”

“我记得应该是空的才对,真奇怪,难道是我记错了吗?”穗高歪起脖子。“不过也没关系,明天就吃这两粒好了。”

“这药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你还是别吃了。”

听到明天即将成为自己新娘的这句话,穗高停下了正要拧上药罐盖子的手。

“你说的对,那我把这个丢掉咯。”说着把药罐里的两粒胶囊扔到了一遍的垃圾箱里。然后把药罐地给了神林美和子。“你等一下帮我在里面装些药吧。”

“好的。”她把药罐放进了自己的提包。

“好,那我们出发吧!”穗高轻拍手,说道。

那家餐厅在离穗高家十分钟车程的地方。因为位于住宅区,所以如果没注意到的标志牌的话,还会以为是一户带有西洋风情的民宅。

穗高、我、神林兄妹、再加上雪笹香织,我们五人围坐在靠内侧的餐桌旁。时钟的指针已经走过了三点。由于正是午餐和晚餐之间的时间带,几乎没有其他客人。

“也就是说,外观再怎么相似,实质是完全不同的。”穗高边捣鼓着手中的叉子边说道。“美国和日本对于棒球的情结不同,棒球自身的历史也不同,关注度更是大相径庭。我并非没理解这些内容,只是其程度超乎了我们的想象,前一部作品的失败主要就是这个原因吧?”

“不光是电影,连描写棒球的小说也不会畅销,雪笹也这么说过吧?”神林美和子看着雪笹香织说。

雪笹一边吃着海胆意大利面,一边点头。

“尽管看起来好像全民都在玩棒球,到头来还是没能上升到专业水准。想象一下,存在那种不看球赛而仅在加油助威上倾注热情的粉丝,这种现象本身就很奇怪。我算是接受教训了。”

“你的意思是,不涉足关于棒球的内容了?”

“嗯,已经做怕了。”说完,穗高喝了一口意大利产的啤酒。

说到穗高去年拍摄的电影,这部由他亲手操刀写的剧本描述的是职业棒球的世界。当初的设想是不单单将职业棒球的世界作为素材,而是尽可能的描写真实的世界。这个设想正中靶心,受到了一部分的电影爱好者和专家的好评。然而电影上映后,却遭遇了滑铁卢。只是一味地增加了穗高企划公司的债务而已。

穗高认为,在美国的棒球电影热卖,只要做得好在日本也一定能赚钱,这和我的预想是相异的。日本的电影迷们对本国的作品是不抱任何希望的。听到关于棒球的东西,就可以借职业棒球的人气轻而易举完成电影,这只是想当然。要洗刷这种臭名可并非是易事。我一开始就坚持这个计划非常危险,但穗高却完全听不进去。

描写棒球的小说卖不出去的原因,和电影不同。虽然‘Majoring’这种美国电影在日本也能火爆,但从来没听说过棒球小说翻译成日文版也能成为销售量名列前茅的。

既然不懂这种根本性的东西,我才打算劝穗高不要涉足电影业。虽然大家都认可这个男人的才华,然而世上的水并非一直是从高处流往低处的。

我用叉子卷起通心粉,余光扫了一眼穗高。在多于三人的场合就会情不自禁喧宾夺主的他,从刚刚开始就在一个劲地自顾自说话,令我不禁由衷佩服,单这一个话题他竟然能聊这么久。这点他和从前完全没变,我回想着。

我和穗高在大学同属一个社团——电影研究社团。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便立志当一名电影导演。虽然社团的成员包括那些名义上的一共有几十人,但真正想要朝着电影这条路发展的,应该只有他一个人。

然而穗高则以我们完全没料想到的方式来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他先开始写小说,而且不光写,还去投稿应征新人奖,并一举得了头等奖。

作为一个小说家已经小有成绩的他,不久后就涉足了剧本写作。起因便是自己的作品被翻拍成电影的时候,自己亲自操刀攥写了剧本。小说销售量位居第一,电影也随之火热起来,这么一来他便拓宽了今后的发展道路。

七年前,他开设了自己的事务所,这不光是为了税金对策,更是在为迈向电影界铺路。

就在那时,穗高联系了我,表示自己很希望我帮他打理事务所。

说实话,这个提议对我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由于某些原因,我现在的确处于无业游民的状态。不过我也不可能立即就答应他。总之那时的我,几乎被逼到了绝境。

我原来是轮胎制造公司的经理。每天工作很无聊,一点都没意思,无意中迷上了赌马。一开始我只是少量的买一点,尝了点甜头之后,就发展到每个星期都去买券了。但我根本没有有的知识和技巧。不,即使有了那些所谓的技巧,也不可能一直都赢。我顷刻间倾家荡产。

虽然就此收手的话是上策,但我当时想的是:难道我没法翻本吗?于是便借了高利贷。“我一次性就把这个大洞给填上”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傻到极点,可当时真的是做梦都渴望实现的。我便把借款全部投在了上。

接下来的事,就是陈词老调了。为了还清日益增长的债务,我把手伸向了公款。我捏造了一个虚构的公司,编造一些虚假交易,然后从自己公司的账户上把钱打过去。上级会核实哪些部分我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只要那些地方的数字不出矛盾的话,暂且就能不败露。

可这的确是“暂且”,那时正在核查另一个文件记录的课长发现了我的勾当,他立刻就把我叫过去进行质问。我如实坦白了,因为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本月内你给我设法把账做平,”课长说,“这样我就不会把这件事公之于众,永远放在心里。然后你就写辞职信,还能领到退职金呢。”

可能科长也担心因为管理疏忽而遭到上面的责骂,才这么说的吧。不过对我而言,他能如此慷慨,我已经是感激不尽了。问题是怎么做才能够填补帐上的缺口呢。而且总额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足有一千万元以上。

与穗高见面的时候,我把这事跟他实话实说了。倘若那时他认为我手不干净,不把事务所交给我打理的话,也就没有后来的事了。

可穗高对于我的这番话完全没有表露出丝毫惊讶,非但如此,他还说要帮我垫付这笔钱款。

“这种小钱,你和我联手一次性就能赚回来,我这里的,可是比要有趣多了。”

冲了账本上的漏洞,私吞公款的事也不会被告发,并且下一份工作还有着落——我的心情就像被幸运女神突然光顾一样,当即答应了穗高的邀请。

那时,穗高的日程表排得满满的。并不仅仅作为小说界的人气王,还作为剧本家被东争西抢。再加上他也想涉足电影制作,确实有必要建一个事务所来管理。而且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招聘临时工。

过了不久,我就知道了穗高选我当合伙人的理由。有一天他这么对我说:

“你帮我构思两三个故事好吗?下周给我,用作秋季档电视剧。”

我听完后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构思故事不是你的工作吗?”

“这是当然,不过我太忙了,手腾不开啊。你随便想点,只要弄得表面上像那么回事就好了。你学生时代不是写过几个剧本的嘛,从里面选几个不就解决了?”

“那种内容在成年人的世界行不通啊。”

“没关系的,只要能暂时应付过去就行了。之后我会慢慢考虑更优秀的作品。”

“要是这样,我就试试看吧。”

我把以前自己创作的三个剧本整理成报告书,交给了穗高。结果都被穗高作为自己的作品公诸于世,其中一本还被出版成了小说。

之后我又为他出过几次点子。本来我也没有要成为创作家的意愿,而且也深知创作出来的东西都用他的名字商品化会来得更好卖,所以我本身没有什么不满。最主要的是,穗高是我的大债主。

穗高企划公司顺风顺水了一段时间后,前方开始风云险恶。于是,穗高便开始从事起本格电影的制作。

除了原作、剧本,穗高自己还担纲起了制作和导演。而我的主要职责变成了拉赞助商和与银行的往来。穗高则心安理得地使用着我筹集到的钱款。

我们开始拍摄的头两部电影给我们增添的仅是负债,如果不是我把电影票硬塞给赞助企业,估计场面还会更加惨淡。

我坚决反对“穗高企划”今后涉及电影制作领域。我虽然自己喜欢电影,但这是两码事。并不仅仅是因为电影不赚钱,我还担心被电影制作套住后,会牵绊他本来的小说及剧本的创作事业。事实上,他最近一年已经几乎没有进行什么创作活动了。本来以写原稿为主营收入的人现在停止写作的话,当然就没有任何收入进帐了。“穗高企划”账户上的钱眼看着一点一点的减少

然而穗高和我的想法大相径庭。他深信,要再次排上富豪榜的前几名的话,必须在媒体业获得成功。而成功的秘诀就是让自己成为话题人物。

此时,神林美和子的名字出现了。

穗高对她感兴趣的理由,无非是因为她是近来超有人气的女诗人。所以他拜托了共同的担当编辑雪笹香织,让其安排自己和她见个面。

在那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知道得并不真切。等我意识过来时,两人已经开始交往了。不光是交往,还立下了婚约。

那个叫做神林美和子的女人我并不是很了解,应该说是几乎一无所知吧。但在我眼里看来,她并不具备足够的女性魅力使得穗高会决定再婚。而反倒觉得她似乎还缺少一些作为女人必要的东西。诚然,她有着一张漂亮的脸蛋,但那和女性原有的魅力略微有些不同。硬要说不同在哪儿,我认为她的美是一种美少年的美。尽管用“美少年”这样的词语来形容女性有些奇怪,总之,我估计普通男性看到她应该没什么性欲。一般我如果看到年轻的女性就会想象她的衣服里面的样子,但对她完全没有这种想法。因为她身上存在着打消我这种欲望的东西。

当然,如果说真是被这种美吸引也就罢了,可据我所知,穗高并不是追求这个的男人。所以在得知两人正交往着的事之后,我顿生了一种不悦的预感。

而发现这种预感成真,是在穗高道出想把她的诗歌电影化的那一刻。

“我要做成动画,保赚不赔噢。”我回想起穗高站在书房的窗前挥舞着拳头的样子,“我已经找到制作公司,就剩最后实施了。这样我们就可以一下子打翻身仗咯!”

我刚听到这些话时,全身不禁竖起鸡皮疙瘩。

“她知道这事吗?”我问他。

“我会说服她的,我可是要成为他夫婿的人呢!”穗高抖抖鼻子。

他这副表情,使我联想到了什么,用有些戏谑的口气问他。

“你说得好像就是以此为目的而结婚的啊。”

对此,穗高说了句“怎么可能?”,并苦笑着。这笑容使我放心了些,可他接下来却说:

“不过往后的潮流或许会发生变化了。”

“潮流?”

“那个女人很特别。”他说,“在当今时代,能通过写诗出名的人,一定具备某种特质,她的人气并非昙花一现。把这种宝贝占为己有没什么坏处,我也肯定会时来运转的。”

“听起来你结婚的动机相当不纯啊……”

“当然并不止这一个理由,但我可以这么说,如果她只是一个名叫神林美和子的普通白领,我决不会娶她。”

可能是我显出了厌恶的神情,穗高低声笑着补充道。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这把年纪再婚,除了喜欢,肯定会追求些附加价值的吧?”

“那你真的喜欢她吗?”

“喜欢,比起别的女人。”穗高一脸严肃,满不在乎地说。

虽然那时的对话有些不愉快,但让我倍感凄凉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事。说了几句之后,我告诫他结婚后绝不能再离婚,因为和神林美和子分手的消息传出去只会败坏形象。

“现在还没这个打算,我也不想总是重复做些吃力不讨好的无用功啊。”穗高说完这句话,脸上神情稍显踌躇,然后继续道,“只不过,有一件事一直让我耿耿于怀。”

“什么事?”

“就是美和子的哥哥。”穗高回答,歪起了嘴。

“她哥哥怎么了?”

我问完,穗高冷笑了一下,那眼神就像爬行类动物一样。

“她那个哥哥喜欢她,错不了的。”

“啊?”我张大嘴巴,“那是亲哥哥吧?”

“他们好像常年分开居住,虽然美和子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透出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她哥哥把她当成女人看待。而当我真正接触过他之后,再次确信了这点。”

“怎么可能?你想多了吧?”

“你自己见了就明白了,哥哥是不会那样盯着妹妹看的。或许美和子也把他看成异性呢。”

“这事你倒是讲得很坦然嘛。”

“说不定她的神秘之处就在于此呢。而且和我结婚前,她从未想过与任何一个人谈恋爱,包括有着血缘关系的哥哥。反正,我现在只能祈祷他们还没发生过肉体关系,总觉得有点恶心。”

“我都要吐了。”

我一说,穗高默默地笑了。

“男男女女的事情今后会怎么样谁也说不准,所以说不定我和美和子将来也会分开。到时候我准备以此事为借口。我会这么说:‘不知为何就是很在意那件事,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样社会一定会轰动,绝对会吸引世人眼球的。”听了穗高这番话,我一下子毛骨悚然,究竟怕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清。总之,我的内心被一个念头占据:这桩婚事绝对非同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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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在胸袋里的电话铃声响了,好像是忘了关机。此时在场的几位都在品味主菜,我面前的碟子上放了三只斑节虾。穗高明显露出不愉快的神情。

“我失陪一下。”我从座位上起身,走向了洗手间。找到一个顾客都无法看到的地方后,按下了通话键,“喂”

先传来了一段杂音,然后很小的说话声映入耳朵里,“……喂”

我立刻意识到了那是谁。

“是准子吧?”我尽量保持着平稳的口气说道,“怎么了?”

“请你告诉诚……”

“嗯?”

“请你告诉诚,我在这里等他。”

浪冈准子的声音里带着哽咽,我听到她鼻子抽了一下。

“你现在在哪儿?”

我发问,可她没有回答。我顿感一阵焦急,伴随有不祥的预感。

“喂,准子!你听着吗?”

她说了什么,“嗯?你说什么?”我问。

“……堇,很漂亮呢。”

“?什么很漂亮?”

问这句话时,对方已经挂上了电话。

我边把手机放回口袋边思忖:浪冈准子到底在哪里打电话来的呢?又是为什么打过来呢?她说什么很漂亮来着?

走回座位的途中,脑袋突然灵光一现,单纯的杂音经过过滤器,变成了清晰的话语。

她说的是三色堇,三色堇很漂亮——

眼前出现了黄色和紫色的花瓣,我大步流星迈开步伐。

“穗高,你稍微过来一下……”我站着在他的耳边低语。

穗高立刻皱起眉头。

“什么事啊,在这里说好了!”

“这里说不太方便,一会儿就好。”

“你真麻烦,电话谁打来的?”穗高用手帕抹了下嘴,站了起来。“不好意思,请别介意,继续用餐吧。”这话是对神林贵弘说的。

我把穗高带到了刚才我通话处。

“你立刻回家吧!”我说。

“为什么?”

“浪冈准子在等你!”

“准子?”穗高咂着嘴,“你别太过分了!这事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她的样子有点异常。而且还在你家的庭院里,说她一直在那里等你。”

“等我干什么?!真麻烦,那个女人……”穗高挠挠下巴。

“总之还是快回去一趟为妙,你也不希望让她被别人看到吧?”

“糟糕!”穗高咬着嘴唇,目光不断地扫视周围。随即露出一副做下决定的表情,对我说,“你帮我去看看情况吧。”

“她等的是你啊!”

“我这不是有客人在嘛,你要我丢下他们不管吗?”

“客人?”

我的表情在旁人看起来一定很莫名其妙,他竟然把神林贵弘说成是客人,而且还能一本正经地说出口,我甚至怀疑他的神经是不是出了问题。

“拜托你了,”穗高把手往我肩上一搭,并笑脸相迎。“你想法子把她打发走,你比我更了解准子,不是吗?”

“穗高……”

“否则美和子会觉得很奇怪。我回到座位上,你到我家去看看,我替你向他们说明。”穗高说完,不等我作答就往座位走去。我连叹气的心思都没有了。

出了餐厅,我走到大路上拦了一辆出租车。一想到浪冈准子是以怎样的心情等候着穗高,我的胸口就一阵剧痛。事态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我自己也有责任。

我是在穗高之前认识准子的。虽同住一幢公寓,但认识她的契机是有一次她在电梯上主动跟我搭话。当然她不会对我这种30多岁的男人产生兴趣,使她感兴趣的,是我手上提着的笼子,那里面装着一只雌性的俄罗斯波斯猫。这只猫现在还养在我家里面。我家的公寓允许养宠物。

这只猫好像感冒了呢——这是她主动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你看得出来吗?”我问。

“嗯,去兽医站看过没?”

“还没有。”

“还是早点去治疗一下为好,如果你愿意,请到我这里来。”说着她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写着一个兽医站名字,她在那边担任助手。

次日,我带着小猫去了准子工作的兽医站,她还记得我,一见到我就露出了笑容,那张笑脸真是灿烂。

因为我的猫是当天最后一个去看病的,检查完之后我们聊了一会儿。她是一个天真烂漫而且很喜欢笑的女孩儿,那种开朗着实安抚了我的心。不过聊到动物的话题时,她的目光变得严肃起来。说到不好好对待宠物的主人,她更是紧握放在腿上的双拳。对我而言,这个话题很是新鲜。

当我提到穗高诚的名字时,准子的目光一下子变了。

“我可是他的忠实粉丝啊!骏河先生竟然在穗高诚的事务所工作,真是没想到呢,太了不起了!”她在胸前紧攥着的双拳激动得直哆嗦。

“你这么迷他的话,下次我向你引见一下好了。”我说,完全没当回事。

“啊?真的吗?要是麻烦的话就不用了……”

“不麻烦。不管怎么说,他的日程都是我安排的呢。”我故意拿出记事本,当着她的面查了行程表。想起来当时真傻,要是有那个闲工夫做这事儿,还不如多考虑一下把她骗到宾馆去的伎俩呢。

几天后,我就把浪冈准子带到了穗高家。‘准子很漂亮,穗高一定不会给脸色看的’,我猜得完全没错。那天晚上三人一起到外面吃了晚餐,准子的表情仿佛身处梦境中。

饭后,我要送她回家时,穗高在我耳畔低语:“真是个好女孩儿呢。”

我转头望着穗高,而此时他已经将目光注视到了准子的背影上。

意识到自己闯下大祸,已然过了两个月。有次我来到穗高家后,发现准子在卧室里。非但如此,她还为我和穗高泡了咖啡。望着她站在厨房里的身影,我立即明白了一切。

即便如此,我并未表现得很震惊,而是用嘲讽的表情问穗高:“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概一个月前吧。”他回答。我这才回想起来,准子恰好就是从那时开始拒绝我邀请的。

尽管不知道穗高的情况如何,准子绝对是知道我心意的,她一定满心歉意吧。某一天,当只剩我们俩人的时候,她对我小声说了一声‘对不起’。

没关系的,我回答。我不可能责怪她什么,本来就是我自己不好,过于迟钝了。

然而过了几个月,我对带她去见穗高一事的悔意又进了一步——她怀孕了。穗高找到我来商量这件事。

“你快帮我想个法子,她硬说要生下来,不肯听我的话。”穗高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脸色极度疲惫。可能是头很痛,他不断揉着眼角。

“让她生下来不是也挺好么?”我依然站着,俯视着他。

“别开玩笑了!孩子是绝对不能要的!喂,你一定要想想办法。”

“你没有要结婚的打算吗?”

“这我还没考虑。当然,我和她交往也不是玩玩的。”这后半句话纯粹是因为看穿我的心思而补充上去的。“反正我不喜欢奉子成婚。”

“那你就借此机会考虑一下结婚的事又有何妨?要是这样她说不定也就同意堕胎了。”

“好吧,这样好,那就这么定了。”穗高从沙发上站起来,“你跟她心平气和谈一下,千万别做惹怒她的事。”

“你真的要认真考虑一番哦!”

“嗯,知道啦。”穗高用力点了点头。

当晚我就去了准子的住处,而她也知道我的来意,一见到我就说:“我绝对不会把孩子拿掉的。”

我开始了费时费力的劝导工作,真是一份讨厌的差事。不过我还是硬着头皮做了,因为我也打心底里感到把孩子堕掉的确是为了她自己考虑,并认为还是不要和穗高有任何的瓜葛会比较好。但却又为了让她同意堕胎,不得不承诺自己会劝说穗高和她的婚事。

流了大约两公升泪水之后,准子终于答应堕胎了,我自己也筋疲力竭。几天后,我随同她一起进了妇科医院。过了几个小时,又开车送做完手术的她回家。她如同死人一般面无表情,直直地盯着窗外。那张侧脸已经没有了刚见面时的那份开朗。

“我一定会让穗高履行诺言的!”我说,她什么也没回答。

不用说,穗高食言了。几个月过后,他和神林美和子定下了婚约。知道这事儿时,我便追问穗高如何对准子交待。

“我自己来解释吧,这也是没办法的,又不能同时和两个女人结婚。”穗高说。

“你会好好劝她吗?”

“嗯,我就是这么打算的。”他回答,脸上带着不厌烦的神情。

但是,他却什么也没对准子说。直到最近,她还一直蒙在鼓里,以为自己能成为穗高夫人。我又回想起白天看到的她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

face="宋体">当出租车驶到穗高家门前时,我把一张五千元大钞递给司机,找零也没要就飞身下了车。然后迅速跑上大门的楼梯,发现门依然锁着。穗高并没有把家里的备用钥匙留给准子。

我直接往庭院走,“三色堇——”我重新想起她的话。

而看到院子的那一刹那,我呆住了。

在修剪整洁的草坪上,铺着一块白色的布。定睛一看,那正是浪冈准子。她还穿着刚才那件白衣。不同之处在于,她头戴面纱,右手拿着花束。面纱略微掀起,露出她那张瘦得凹陷下去的脸庞。

雪笹香织篇

face="宋体">海胆意大利面并不好吃,盐放得太多,不合我的口味,随后的鲈鱼也是一样。但将其咽入胃中后,嘴里却未留下任何味道。可能是因为我吃得心不在焉的缘故吧。

骏河直之的手机的响声使得我产生了某种预感。在头脑里猛然浮现出了先前看到的那个女人的脸,白色的衣服配上雪白的容颜,还有射向穗高诚那若有所思的目光。

从穗高那略显僵硬的表情以及骏河惊慌失措的态度我顿时意识到了她是什么来头。要是神林贵弘不在场,我一定会向穗高彻底问个明白。

骏河通完电话后脸色非常难看,走过来叫穗高。我推断那个女人一定是提出了什么使他们为难的要求,否则我想不出还会有什么原因让和神林美和子一块儿吃着饭的穗高离席。对于他来说,当前最重要的人就是美和子了。

“他依然是这么忙呢。”美和子对我说。

“貌似是这样。”我回答。美和子太天真了,丝毫不懂得怀疑,即便对穗高诚这样的男人也不例外。这一点让我倍感焦急。

也许是心理作用,不久后回到座位的穗高脸上,已经找不到了原先那份从容。骏河突然有急事不得不先离席,这种时候发生这种事,我替他向你们道歉——他一坐下来就这么说,不断地看着神林兄妹俩。

“骏河也忙得够可以啊。”美和子用少女漫画上的眼神望着穗高。

“他管理的业务范围太广了,真是辛苦他了。”穗高嘴上说着违心话,冲美和子一笑。那是他引以为豪的笑容,不知有多少女人被这笑容所蒙骗。

我脑海里浮现着骏河直之那张瘦骨嶙峋的脸,暗自同情起来。尽管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现在他一定为了帮穗高犯下的事收尾而汗流浃背地东奔西跑吧。

吃完甜点后,我们正喝着咖啡时,年轻的女侍弓着腰向穗高走了过来,小声说:“有您的电话。”

“电话?”穗高面露疑惑之色后,朝美和子苦笑着说:“一定是骏河那小子又什么事情处理不当了。”

“快去接电话吧。”

“嗯,那我先失陪一会儿。”穗高站起来,“大哥,真是不好意思,几次三番失礼。”

没关系,神林贵弘简短回答。这个青年明显对穗高不抱好感,吃饭时几乎一言不发。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美和子稍显不安的神情看了看我。她不知道穗高家的庭院里曾站着一个像幽灵般的女人。

这个我也不清楚呢,我回答。

不久穗高回到了座位上,看到他的表情,我就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虽然他强装出一如既往的谄笑,但那张脸明显带着僵硬。视线游离不定,呼吸也变得急促,这一切在我眼里是那么明显。

“怎么啦?”美和子问。

“不,没什么大事。”穗高的声音竟然有些沙哑。“那么……我们差不多该走了吧。”他没有要坐回椅子的意思,站着说,貌似非常着急的样子。

我故意放慢动作,把咖啡杯端到嘴边。

“我们还没喝完呢,你有什么急事吗?”

穗高瞪了我一眼,可能是察觉到了我带着些许恶意。不过我装作没注意到,继续品味着剩余的一点咖啡。

“我还有几件要事。其实,旅行的准备还没开始做呢。”

“要我帮忙吗?”美和子立刻说。

“不,不用劳烦你的。这点小事儿我自己解决。”然后穗高看看神林贵弘,“呃,大哥您知道去酒店的路吗?”

“我有地图,应该能找到。”

“是吗,我叫他们帮我们把车从停车场开出来吧。钥匙能给我一下么?”

从神林贵弘那儿接过车钥匙后,穗高双手插着裤袋,快步走向出口。

我追了上去。

“这顿我来好了。”我小声说道,指的是买单。

“不用了,是我叫你们来的嘛。”

“可是……”

“好了你就别争了。”穗高递给服务员一张金色的信用卡,然后又把车钥匙交给另一名女侍,叫她把车开到餐馆前。另一辆车是穗高自己的,我们这几人到这儿分乘了两辆车。

“发生什么事了?”我一边关注着不让美和子听到,问他。

“没什么。”穗高冷淡地回答,目光依然游离。

“小雪!”美和子从后面叫我的昵称,“小雪你现在准备去哪儿?”

“我嘛”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安排,但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我准备回公司,你刚刚给我那本随笔我得交到印刷厂去。”

“那我们载你一程吧,途中要经过公司的嘛。”

“不好意思,在此之前我要去个地方。”我在面前竖起手掌,“晚点我会打电话到你酒店的。”

“那我等你电话。”美和子莞尔一笑。

几分钟之后,两辆车才被开了过来。这几分钟对穗高而言似乎格外漫长,他低头看了好几次手表,回答美和子的话也显得心不在焉。

穗高推搡着神林兄妹坐入了沃尔沃。

“那就明天见了。”美和子隔着车窗说。

“嗯,今晚休息得好一点哦。”穗高回答,满脸又堆起笑容。即便在这种时候,他依然不会摘下假面具。

等沃尔沃拐了个弯不见之后,穗高脸上的笑容也与此同时消失了。他看也不看我一眼,就朝自己的奔驰走去。

“好像这事儿相当急嘛。”我对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他不可能没听见,但还是没有回头。

他启动奔驰的引擎后飞驰而走,我目送着他,然后往反方向走去。却没有一辆空车经过。大约10分钟以后,总算见到一辆,我立刻扬起手。

“去石神井公园。”我说。

我在干什么哪!我边眺望车窗外的景色边自问,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我回想着穗高诚那薄薄的嘴唇、略尖的下巴、漂亮的鼻梁、以及修剪相当得体的眉毛。

我曾一段为期很短的梦,成为穗高妻子的梦。虽然曾决心一生都不当主妇,但在那段时期,我无时无刻不在想象自己一整天都穿着围裙的样子。当时的自己简直太天真了,我只能这么说。

成为穗高诚的担当编辑是在调到文艺部的第二年。那时,我对他的印象只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作家而已。然而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他却在我心里烙上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形象,作为男人,他也相当完美。现在回想起这些却只能一笑而过了。

我不知道他是何时把我当女人看待的,但从刚见面的时候开始,我就坚信他总有一天会这么做的。就那样,他彻底地征服了我的心,就像操作电脑软件一样熟练。

“再到我房间里喝一杯吧?”在一次工作聚餐后,穗高在银座的一家小酒吧里喝着鸡尾酒对我说。他不喜欢服务员的那种店,至少他是对我这么说的。

那时他还没有离婚,而他的办公场所租在新宿。他对此的解释是,希望把家庭和工作分开。

其实我有种种借口可以拒绝他,而且我深信,我只要用三言两语拒绝,这个男人一定不会死皮赖脸地纠缠我。不过,他今后应该再也不会来约我第二次了。

可最后我就这么去了他的住处,虽说此行是为了再喝上一杯,其实在他家只是喝了半杯兑了水的威士忌。很快便上了他的床。

“我这么做可不只是玩玩哦。”我说。

“我也一样。”穗高回答,“所以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真是冠冕堂皇之言。过了三个月,他亲口告诉我了他离婚的消息,这么一来,我和他便开始了正式交往。

“我们俩之前关系就不太好,所以责任并不在你,你不用自责。”

问起他离婚理由时,他没好气的口气回答。我对此甚至非常感激,因为我以为,他在为我着想。

而接下来的那句话更是让我喜上眉梢。

“当然,如果没有你在身边,我或许下不了决心。”

说这话时,我们俩正在旅馆的咖啡座里。倘若是在只有我俩的房间里,不,就算是咖啡座,如果周围没有别人,我也一定会搂住他的脖子不放的。

我们的关系前前后后大约一共持续了三年,说实话我一直在等他的求婚。只是自己从来没有显出过催促的态度。离婚之后要过多长时间才能免于遭受世人的责备呢,我全然不知。而且我觉得自己这样做是正确的,要是把结婚的事说出口的话,就必须丢弃自尊心。我最多也只会带着玩笑的语气说,“比起做一生的编辑,还是在某处找个永久职业来的好啊”,仅此而已。

而穗高诚,明明完全没有那种意思,却笑着回答我:“我知道,你是那种不会乐于被家庭束缚的女性”。他很清楚,要是这么说,我就不会再说出执念于结婚的话来了。

当我对今后的发展越发不安的时候,他却拜托了我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希望我把神林美和子介绍给他认识。

美和子本来是我妹妹的朋友。妹妹给我读了她写的诗,便成了一切的开端。我被美和子充满热情、伤感、苦恼的诗给迷住了,我于是有种预感,这诗一定能热销。

本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性要出版诗集是不可想象的事情。然而我的企画公司却认可了。我感觉到,露出为难之色的上司们也被神林美和子的诗里的某些内容打动了。

但坦率地说,能热卖到那种程度真是做梦也没想到。当时的市场定位是:只要能成为一部分人的话题就算大功告成。而至于诗集中的一些语句会成为当前流行语、单行本一次一次地再版,完全是出乎我的预料的事情。

一眨眼的功夫,神林美和子就成了红人。出演电视剧的邀请纷至沓来。当然,其他的出版社也开始竞相和她开始了接触。

然而美和子并跨过我而自己任意行事,她一直当我是中间人,希望任何工作都由我来传达给她。现在别的公司的人都让我三分,其原因无非是因为我手上握着神林美和子这张王牌。

‘为什么要想见她?’我问穗高。我对她有兴趣,介绍一下有何妨?他回答。我也想不到硬要拒绝他的理由,只是有种很不祥的预感。

大概穗高一开始并没有把她占为己有的意思吧,他可能只想在电影方面的工作利用一下她而已。他无论如何都想通过电影来挽回一点局面,这点连我也清楚。

但是,事态正朝我没有预想到的方向发展着。最初感觉到这点,是从美和子打来的一个电话开始的。她跟我说穗高邀请她吃饭,她正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去。我从她口气中听出,她自己是很想去的。这使我不由得增添了一份焦躁。

我联系了穗高诚,质问他,究竟打算怎样?他似乎猜到了我会这么做,丝毫没有惊讶的神色。

“我应该跟你说过,工作方面的事情由我出面来跟她说。”

我这么一说,他给出的回答像预先考虑好的一样干脆。

“不是工作的事,私人方面,我想跟她两个人单独见见。”

“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嘛,我想和她吃顿饭,仅此而已。”

“喂!”我竭力平息着内心的思绪,问道,“可能我的脑子不太好使,误解你的话还请多多包涵。你刚刚说的话听上去给我感觉你对神林美和子这个女人有兴趣呢。”

“你没有误会,就是这回事。”他说,“我对她有兴趣,作为一个女性。”

“这种话你倒能平静地说出口呢。”

“那我问你,如果我喜欢上了除你以外的其他女人,我该怎么办呢?难道还是要尽情份忍着?我们又没结婚。”

我们又没结婚——这句话深深地扎入了我的心。

“你喜欢……她吗?”

“至少怀有好感。”

“她可是我负责的作家之一呢!”

“这是偶然事件,难道不是吗?”

“也就是说,”我咽了咽口水,“你把我甩了?”

“我对神林美和子这个女人的感情,以后会发展到如何程度我也不得而知。但如果我和她吃顿饭就不得不和你分手的话,那也只有这么办了。”

“我明白了。”

以上的这段对话,为我们保持了近三年的感情画上了休止符。穗高一定在约美和子的时候就已经打算这样做了吧。他预计到我既不会哭闹也不会抱怨。虽然知道他预料到我的反应,但我别无他法。

他心里还打了另一个如意算盘,那就是我决不会对美和子透露我们两人的关系。不光不会说,并且阻碍他接近美和子的事都做不出来。

事实正如他所料,我什么都没告诉美和子。她曾有几次问我,“穗高是个怎样的人?”我绝口不说真心话:“我和他只是工作上的交往,所以也不太清楚。”——这么搪塞过去。

当然,放不下自尊是其中一个因素,但还有另一个原因,使得我不想阻碍神林美和子与其他男人交往。

这个原因,就是神林贵弘。

我第一次见到他俩的时候,就感觉到那个男人对美和子的爱的性质,有异于哥哥对待妹妹的感情。其实在之前听美和子提起他的时候,一直给我一种很奇特的感觉,现在总算知道原因了。也就是说,我推测她自己也对亲哥哥抱有一种奇妙的情感。而且这种猜测到现在也没改变。我觉得,她那种特有的感性、表现力很有可能源于此。

对于那样的美和子来说,对哥哥以外的男性产生兴趣是很有必要的。因为那样的话,她一定会生成新的人生观,却又不会就此变得平庸,影响才能的发挥。她的才能并非如此不堪一击。退一步说,即使她确实那样了,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这是为了获得更宝贵的东西所必须做出的牺牲。一个编辑不能以书卖不出去为理由而去干涉她人生的转变,我很喜欢美和子,一直期望着她能获得幸福。

正因为如此——

穗高诚以后到底可以对我做到多诚实,对我而言是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我为了他和美和子做出的牺牲真是太大了。他如果只是利用我的话,我绝对不会原谅他。

前方出现了穗高的房子,我暗自摸着自己的下腹部,感到那里有点痛。

“请停在这里好了。”我对司机说。

2

周围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但穗高家的门灯关着。他的奔驰车停在门前,可车中不见人影。

紧挨着门边的信箱里,那块回览板还是一如既往插着,穗高似乎现在没有闲工夫去抽出来。我刚要去按门铃的按钮,又连忙把手缩了回来。对他来说,如果不方便接待的话,我只会吃到闭门羹而已。

我轻轻推了推门,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我不发出脚步声,走上大门的楼梯,绕到了庭院。

由于四周的围墙很高,路灯无法照进来,所以庭院很暗。不过从客厅里透出了一丝灯光。

我边留心着自己的脚步声边走着。玻璃门上拉上了窗帘,微微露出一道缝隙,光线就是由此而出。我把脸靠近那道缝隙,看到了穗高诚的身影,他正给大纸板箱上封箱带。这个箱子本来是装洗衣机的。听美和子说,他们开始新婚生活前去购置了一些新电器,洗衣机也是其中一件。

然而在现在这个时刻装箱,怎么想都很奇怪。而且在穗高的脸上露出的完全不是那种从容不迫的神情,而是久违了的严肃表情。我尽可能靠近那条狭窄的缝隙,想看看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其他并没有引人注目的地方。

从门口传来了停车声,貌似有谁走上了玄关的楼梯,并打开门进了屋。而客厅里的穗高看不出吃惊的样子,应该知道来者是谁。

不出所料,过了一会儿在客厅里出现的人,正是骏河直之。穗高的神情更严肃,照理说他离我很远看不太真切,可我能猜出此时他双眼一定充满了血丝。

他们两人交谈一番后,突然把脸转向我这边。而穗高更是大步朝这里走过来。

我以为自己被发现了,赶忙朝大门的反方向走去,在房子的阴影处藏了身。随即从打开的玻璃门里传来了说话声。

“只能从这里弄出去了么?”这是穗高的声音。

“看来只有这样了。”骏河说。

“那就搬吧,车停在门口吗?”

“嗯,这只箱子底部不会掉下来吧?”

“应该没问题。”

过了一会儿我再次偷窥了一眼,发现那两个男人正一前一后地抱着刚才的瓦楞箱往客厅外走。骏河在前,穗高在后。

“没想到这么轻,这样一个人也能搬嘛。”

“那你一个人搬好了。”骏河的语气明显带着怒气。

玻璃门打开着,所以他们俩一定还会回来。于是我决定暂时待在原地不动。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穗高就折返回来,我赶紧缩回了脑袋。他从庭院走进客厅,并传来玻璃门关上的声音。从阴暗处偷望一眼,确认窗帘已经拉上后,我绕回了玄关。

屋子跟前停着一辆面包车,骏河坐在驾驶座上。刚才运出来的那只箱子,应该放在这辆车的货台上。

只听玄关的门打开了,接着是锁门声。穗高走下台阶。

“物业管理人呢?”穗高问。

“通常是不在的,不会这么巧今天刚好在吧。”

“你说你房间在三楼,离电梯近不?”

“走出电梯旁边就是。”

“太好了!”

穗高也坐入自己的奔驰车。等他上车后,面包车也发动了引擎,并且先走一步,不一会儿奔驰也跟了上去。

我从院子来到门前,走下台阶。两辆车的尾灯已经远离了视线。

考虑一番后,我拿出自己的笔记本。翻到地址页,搜寻着骏河直之的名字。听到刚才那两人的对话,我总觉得他们接下去要去的地点应该是骏河的住处。

骏河所住的公寓在练马区内,可令我有些疑惑的是,他的房间号码是503,而刚刚穗高说的是“房间在三楼”。

可再怎么想也没用,我只得走往容易拦到车的大街。告诉司机地址后,在目白路的路口下了车,“那边就是图书馆了”,司机对我说。

我边走边留意着电线杆上标注的地址牌,最后瞅见了一辆停在路边的奔驰,觉得非常眼熟,那是穗高的车。

我四下张望了一番,发现了一幢疑似骏河住处的公寓。那栋建筑有五六层高,看上去舒适整洁。

走到大楼正门,看到玄关处停着刚才那辆面包车,后方的货台打开着,却不见那两人的身影。

我瞅着玄关,发现那扇似是自动锁的门敞开着,刚想着:现在或许能进去,楼里电梯的门一下子开了。

得知上面那两人正是穗高和骏河的那一瞬间,我连忙跑开了。路上刚好有一辆车停着,我便躲到了后面。

那两人装作互不认识的样子从大楼走了出来,穗高快步离开,而骏河则走到了面包车的货台边,手上是一只折叠起来的纸箱,将其往货台上一塞,并关上了后车门。

等到面包车发动,在大楼的转角拐弯后,我从车后走了出来,站在公寓的门前窥望着。自动锁的大门依然在那儿敞开着。

我狠下决心走了进去,坐上电梯,毫不犹豫地按下“3”的按钮。

下了电梯后迎面就有一户人家,上面并没有名牌。旁边装有门铃,我便按了一下。脑子里还在考虑:如果真有人开门应该说什么才好。要不要问‘是否认识穗高或者骏河’呢?

可这种思考纯粹是白费功夫,里面没有任何反应。我对着门缝张望一番,并没看到上锁后应该看到的金属片。

尽管有些犹豫,可我还是握住门把旋转了一下,门开了。

最先入我眼帘的,是鞋架上胡乱放着的白色凉鞋。接着我慢慢地移动视线,进门处是一个三叠的厨房,厨房的顶头是房间。

在那房间里,有人倒在了地上。

3

那人穿着白色连衣裙,对这打扮我有印象,那是白天在穗高家庭院里出现的,那个幽灵般的女人。

我脱了鞋,战战兢兢地慢慢靠近。其实我心里已经有了某种预感,是在穗高家里看到他在装箱的时候隐约产生的。然而由于那预感过于不祥,病且难以置信,我自己都不愿再往下想。

站在铺木纹缓冲地板的厨房,我向下望着那名躺在里屋地上的女人,苍白的侧脸已全无生命气息。

我捂着自己胸口,试图调整一下呼吸。可能是因为心脏跳动过快或者是紧张过度,感觉到似乎有东西从胃里往上涌。尽管如此,‘这种机会绝无仅有,亲眼目睹一下也无妨’,此种编辑特有的想法顿时涌上心头。

里面是一间六叠左右的洋房。虽然有一个内嵌小壁橱,但似乎那里面装不下,壁橱前又放了一个精品衣架,也挂满了衣服。另一墙边放着梳妆台和书架。

躺着女人的身边有一只玻璃茶几,上面放的东西使我来了兴趣,便往那里走去。

上面放着一张摊开的纸片,那是报纸里夹的宣传单,反面用圆珠笔写了几行字,内容如下:

“我只能用这种形式来传达我的心意。

我在天堂等你。

我相信你很快也会到这里来的,

请把我的容颜深深地印刻在你心里。

准子”

这显然是一封遗书,毋庸置疑,上面的“你”指的就是穗高。

在遗书边上,放着一只小瓶子,我也见过。那是穗高经常用来装鼻炎药胶囊的药瓶。

在药瓶边上有一只装着白色粉末的玻璃瓶,标签贴的是维他命,但这粉末很明显不是维他命。这种产品本来应该呈红色片状。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打开鼻炎药瓶,把里面的胶囊倒在手掌上。里面有八颗,但是仔细一看,每个都可以分成两半。而且隐约可见沾在上面的白色粉末。

难道说——

她想用这白色粉末替换掉胶囊里原来的药粉吗?

正在那时,屋外貌似有人下了电梯,我的告诉我是穗高或骏河回来了。

忙乱中,我取出一粒胶囊塞入上衣口袋,把剩下的都放回瓶内。然后,我躲到了精品衣架后面。今天一直躲躲藏藏的。

我弯下腰的同时,门被人打开,接着响起了脚步声。我从悬挂着的衣服间窥探着动静。只见骏河面露倦容站在那儿,当他要把目光转向这边时,我不禁把头压得更低了些。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一阵啜泣声。准子~准子~,那声音还低语着,听起来完全不像骏河直之发出来的,微细并孱弱。简直像小孩子躲在阴暗处哭泣一样。

随即耳朵里传入了轻微的瓶盖开启声。

我再次欲抬头看个究竟,不料挂在上方的帽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骏河的哭声嘎然而止。

令人窒息的沉默,我能够想象到,他那双丹凤眼正朝着这边看。

“对不起。”说着,我站了起来。

骏河直之瞪圆了眼睛,我能看见他脸上被泪水打湿的印记。两腿跪在地上,右手扶住女人的肩膀,并戴着手套。

“雪……笹……?”他楞了好久才说出话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对不起,我跟踪了你们。”

“什么时候开始?”

“一直在跟踪,因为穗高的样子有些可疑,所以去了他家。然后就看到你们俩搬着一个大箱子……,”真是抱歉,我再次小声说道。

“原来是这样。”骏河全身一下子瘫软下来,目光移到了躺在地上的女人,“这个女人死了。”

“貌似是,在他的……在穗高的家里去世的?”

“在庭院里自杀了。就在临死前还打了电话给我。”

“哦~,就是那个时候……”

“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吧,这个女人曾和穗高交往过。”骏河用指尖揉揉眼角,似乎想擦去泪痕。“因为知道他要结婚而受到打击,所以就自杀了。”

“真可怜,为了这种男人。”

“说的就是啊!”骏河大声叹气,并挠挠头。“为了那种男人而死真不值。”

你喜欢这个女人吗——我真想这么问,当然,我并没有说出口。

“那为什么把遗体运到这里呢?”

“是穗高指示的,他认为,明天要举办喜庆的婚礼,要是被别人知道在自家庭院里死了人,后果不堪设想。”

“原来如此啊,那么你们准备何时报警?”

“不准备报警。”

“啊?”

“不报警也是一样啊,等尸体被别人自然发现。作为穗高而言是希望和准子划清界线的,既然没有任何关联,当然也就不希望被人察觉她死在自己家。”骏河的脸颊痛苦地扭曲着,“他不希望自己的新婚旅行被警察打搅呢。”

“呵。”

我的心被乌云渐渐笼罩。此时,有两个自我并存:面对这非同寻常的事态能泰然处之的自己,以及随着事态发展越发混乱的自己。

“准子……是叫这名吧?”我看着遗书,说道。

“浪冈准子,浪花的浪,冈山的冈。”骏河生硬地说。

“警察可是会调查准子的自杀动机的呢,她和随高的关系迟早会被查到的。”

“不太好说,有可能会吧。”

“到时候就瞒不过去了,他有什么其他打算?”

我一问,骏河直之突然笑了出来。我诧异地望着他的脸,难道这个男人精神失常了?但仔细一看,那笑是强装出来的。

“他准备想把这事变成是我干的。”

“嗯?什么意思?”

“曾经和准子交往的是我,他想把事情说成这样。然后,我和她玩腻了,所以就抛弃了她。她因此受到刺激,为情自杀——就是这样。”

“呃……”这是早就料到的,我只是感叹一下。

“这封遗书是落在她身边的,上面没有写署名吧?”

“是啊。”

“其实本来是写的。在最上方,写着‘致穗高诚先生’,可穗高用美工刀将其裁掉了。”

“呵。”我不由得摇头,“你就任他这么摆布?”

“我不想。”

“但你还是打算服从他的意思吧?”

“我如果不想服从他,就不会把遗体搬到这里来了。”

“……说的也是。”

“我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骏河看着我说。

“什么事?”

“刚才我们的谈话,我希望你出了这栋楼就立刻忘掉。”

我淡淡一笑。

“我对警察说也没有任何意义啊。”

“你能保证吧?”骏河直视我的眼睛。

我轻轻地点点头,当然并非为了保住这个男人的忠诚,而是想手上握有一张王牌。

“那赶快离开这里吧,磨磨蹭蹭的话碰到谁可就不妙了。”骏河站起身。

“我再问一个问题。准子和穗高交往了多久?关系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时间我记不清楚了,肯定在一年以上,直到前些日子还交往着呢。不管怎么说,她依然深信自己才是穗高的恋人。要说关系到了何种程度,她都已经考虑结婚了,连孩子都怀上过了呢。”

“哎……”

“当然后来打掉了。”说着骏河点起了头。

我心头的那片乌云开始蔓延。怀孕——我用手摸着下腹,那种钻心的疼痛,这个女人也经历过吗?

和穗高分手之后不久,我得知了自己怀孕的消息,但我没告诉他。用怀孕作为武器也无法夺回他的心,况且我深知他不是一个因为这事就会回心转意的男人。

然而我正遭受着这番苦痛时,那男人除美和子之外还有别的女人,并且还让她怀了孕。那么,我只是那些他无心结婚却被搞大肚子的女人里的其中一个了。

“喂,走吧!”骏河抓起我的手臂。

“她的死因是……”

“应该是服毒自杀的。”

“是服了那些白色粉末?”我回头看着桌上。

“很可能。”

“那旁边放的和穗高吃的是同一种药呢,不过胶囊里似乎不是鼻炎药啊。”

听我这么一说,骏河倒吸口气。

“你看到了?”

“刚刚看到的。”

“唉~”他拿起装有胶囊的药瓶,“这是放在她手中握住的纸袋里的。”

“她为什么要制作那样的东西呢?”

“那当然是为了……”到这里骏河说不下去了。

我替他继续说道:

“让穗高吃下去,对吧?把家里原来的那些鼻炎药替换掉。”

“应该错不了的。”

“但这事儿做砸了,所以只能自己一人死了。”

“她要真有那打算,”骏河自言自语道,“我明明能创造出让她偷换的机会的。”

我窥探着他的表情,“你这话当真?”

“你说呢?”

“我不知道。”我耸了耸肩。

“快走吧,久留可是危险的。”骏河看看手表,推着我的后背。

我穿鞋的时候,他一直在那儿注视着。

“怪不得,这原来是你的鞋啊。”骏河说,“她没有菲拉格慕这种牌子的鞋呢。”

他真了解浪冈准子啊,我感叹。

“你没摸过什么东西吧?”

“嗯?”

“要是留下了指纹就麻烦了。”

“嗯。”我点头,“门的把手好像……”

“那么,就算不自然也只好这么办了。”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擦了擦门把。

“还有刚才的药瓶。”

“真糟糕。”

骏河把鼻炎药胶囊的瓶子抹完后,又让躺在地上的浪冈准子握了一下,最后放回桌上。

“对了,这个也必须带走。”他拔下插在旁边墙上插座里的电线,那是手机充电器用的。

“手机充电器怎么了?”

“借此机会回收吗?”

“算是吧,而且这个手机要是被警察发现,查了通信记录的话,那白天她打我的那通电话就会败露,事情就会麻烦很多。”

“你还真是想得面面俱到。”

“没法子啊。”

走出房间关上门后,骏河直接走到电梯跟前。

“门不锁也没关系吗?”我问他。

“要是上了锁,那钥匙怎么处理就成为问题了。钥匙不在房间里很不自然吧?”骏河歪着嘴,“穗高这个家伙没有这儿的备用钥匙,好像连这里来也没来过。简直就像料到了今天会发生这种事一样。”

在电梯里骏河摘下了手套,看着他的侧脸,我回想起刚刚他碰过的那只装有胶囊的药瓶。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药瓶中的胶囊数是六粒。

我悄悄摸着上衣口袋,碰到了那颗胶囊。神林贵弘篇

face="宋体">完成了酒店的入住手续并把行李都搬入各自的房间后,我们俩立刻走了出来。因为美和子不得不为了明天的婚礼而跑一趟美容院。

要多久呢,我问她。两个小时左右吧,美和子侧着首回答。

“那我去书店吧,然后到一楼的咖啡厅等你。”

“其实你可以在酒店的房间等我的。”

“一个人呆着也很无聊啊。”

要在狭小的屋子里盯着墙壁静候美和子装扮成新娘,我实在无法办到。那种情景光是想象就会令我坐立不安,可这种焦躁情绪又无法向她挑明。

在一楼的大厅与美和子道别后,我走出了酒店。门口的道路成一条斜坡,其尽头有一个车流不息的十字路口。而在路口的对面可以看到一家书店的标牌。

书店里挤满了人。主要是一些公司职员及白领模样的男男女女。只是他们都聚集在卖杂志的柜台前,我却在文库本的角落,正挑选着适合睡前阅读的书。最后我选中了《麦可克兰顿》的上下册。即便我今晚整夜都无法入眠,也读不完这本书。

离开书店,我走进边上的一家便利店,买了一小罐”early

”,一份奶酪夹心鱼糕以及一包薯片。这瓶酒虽然是常规容量的一半,但好歹也是波旁威士忌,如果酒量不好的我喝了都睡不着的话,也只能没办法了。

拿着便利的袋子,我准备回酒店。走了和来时不一样的路,所以来到了酒店的侧门。沿着围墙边走边仰望建筑物:三十多层的高层酒店,看上去就像一根刺穿夜空的巨大柱子。美和子明天要举办结婚典礼的教堂在哪儿呢?宴席的会场又在哪儿呢?边想着这些边抬起头望着,感受到美和子已经与我相隔天涯。而且这并不是错觉,而是事实。

轻声哀叹后,我又走了出去。突然发现不远处有什么在移动。定睛一看,那是一只黑白相间花纹的小猫,合着双腿趴在路旁,也盯着我看,可能由于某种疾病,左眼布满了眼脂。

我从便利店的袋子里拿出奶酪鱼糕,一片片撕下扔了过去。小猫露出一丝警惕的神色后,马上接近了鱼糕,嗅着气味开始吃起来。

这只猫和当前的自己,谁更孤单呢?我不禁自问。

回到酒店,我走入一楼的咖啡厅,点了一杯皇家奶茶。此时时间刚过七点。我取出《麦可克兰顿》文库本阅读起来。

到了八点整,美和子出现了。我对他微微扬手,并站了起来。

“结束了?”在收银台出示着付款单,我问她。

“嗯,差不多。”她回答。

“做了哪些事?”

“涂了指甲,修了面,烫了发……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事。”

“真是费时的事儿呢。”

“这才刚开了个头,接下来更麻烦,明天还得早起。”

美和子把长发盘了起来。也许是修了眉的缘故,眼角看起来比平时略微上扬。真是整得更有新娘样了啊,一种难以言状的焦躁感涌上心头。

我们在酒店里的日式料理店吃了晚饭,吃饭时几乎没有交谈。要说交流的话,也只有对料理的感想而已。

不过在喝饭后日本茶时,美和子开口了:

“以后不知何时才能和哥哥两人单独用餐了呢。”

“是啊。”我歪起脑袋,“应该不会有这种机会了吧。”

“为什么?”

“你想,以后你要和穗高一直呆在一起了啊。”

“就算结了婚,我也偶尔会有单独行动的时候呢。”美和子说完,露出一副意识到什么的表情,“哦,倒也是。到时候哥哥你可能也不是一个人了嘛。”

“嗯?”

“你以后总会结婚吧。”

“呵,”我把茶杯送到嘴边,“这事儿还没考虑过呢。”

然后我把视线移到了能望见酒店花园的窗户,花园里造了一条人行小道,有一对男女在上面散步。

目光在窗户玻璃上聚焦后,我注意到美和子的脸反射了出来。她撑住脸颊,凝视着斜下方。

“啊,对了。”美和子打开提包,取出一只手工制的小袋子。

“那是什么呀?”我问。

“旅行用的药包。是我做的。”说完她从小袋子里拎出两包药片。“今天早饭也吃得过多了,要注意控制了。”

美和子向服务生要了一杯水,吞下两片又圆又扁的肠胃药。

“里面还装了什么药?”

“让我看看。”美和子把药包里的东西都倒在手掌上。“感冒药、醒酒药、创可贴……”

“那个胶囊是?”我指着一个小瓶子问,里面装的是白色的胶囊。

“哦,这是治鼻炎的胶囊。”美和子把瓶子往桌上一放。

“治鼻炎?”我接过瓶子,又问道。标签上印着“12粒装”的字样,而里面还有10粒。“美和子你有鼻炎吗?”

“不是我,是他吃的。他有过敏性鼻炎。”刚说完,她砰地拍了下胸脯。“不好!刚才我在整理提包的时候,好像把药罐留在外面了,待会儿要记得往里装药片才行。”

“药罐?你指的是白天穗高在那个柜子的抽屉里拿出来的东西吗?”

“是的,我必须在明天婚礼开始前交给他。”

“嚯……”

“我去一下洗手间,马上回来。”美和子起身往咖啡店的里侧走去。

我望着手中的瓶子,思考为什么穗高诚的常备药会放在美和子身边。两人一块儿去旅游,所以药品放在一块儿也不足为奇。但我却有些无法释然,因为想到这个事实所代表的意义。我随即开始厌恶起来,厌恶被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扰乱思绪的我自己。

走出咖啡店,我们准备回各自的房间,已经过了十点。

“能不能到我房间里坐一会儿?”走到美和子房间门口时,我提议道。我们俩的房间相邻,都是单人房。“有酒,又有零食。”我边说边扬起我手上的塑料袋。

美和子微微一笑,分别看看我和我手上的塑料袋,然后慢慢开始摇头。

“我还要和雪笹和诚打电话,而且我今天想早点休息,有点累,况且明天还要早起呢。”

“是吗,那也好。”我违心地微笑着,不对,我自己也不知道那看上去算不算微笑。或许在美和子的眼里,只是脸部肌肉不自然地抖动罢了。

她从包里拿出连着一块金属片钥匙,插进了锁孔。然后一拧门把,推开了门。

“晚安。”美和子对我说。

“晚安。”我回答。

她从门的间隙中滑身而过,就在门要关上的刹那,我突然在另一边猛推了一下,她惊讶地抬头望着我。

我凝视着美和子的双唇,回忆起了最后一次触碰它是什么时候。并一下子有种冲动想再回味一番那种柔软而温暖的感觉。我的眼中除了她的嘴唇外别无他物,身体渐渐发热。

然而我却拼命控制着自己的身体,绝对不能乱来!要是在这里胡来的话,就一辈子回不了头了。我体内感觉却和这种想法对抗着,“还顾得上这些吗?”,那就堕落到底吧。

“哥哥!”美和子叫了一声,时机选得绝佳,倘若再晚一秒,还指不定我会干出什么来。

“哥哥!”她又叫道,“明天你要多多配合哦,因为还有……很多事等着我。”

“美和子……”

“那就晚安了!”她把门推了回去,颇为使劲。

我使出全身的力气顶住,在大约10公分的门缝里,我看见美和子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美和子,”我说,“我不想把美和子交给那个家伙。”

美和子的眼里透出哀伤,然后她强作笑脸:

“谢谢你,把女儿嫁出去之前,父亲大多会这么说。”随即,她再次说了一声晚安之后,用尽全力合上了门。这次我未能顶住,一个人站在关得严严实实的门前。

2

伴着剧烈的头痛,我迎来了第二天早晨,但身体上却像压着千斤重担一般动弹不了。耳边传来了电子鸣叫声,我却未能立刻意识到那是酒店设有的闹钟所发出来的。清醒之后,我摸索着按掉了开关。稍稍挪动了下身体,感觉头脑天晕地眩。

一波又一波的恶心劲儿接踵而至,就像谁在把我的胃当抹布拧一样难受。我尽量不刺激内脏,慢慢地从床里钻出后,连滚带爬地进了浴室。

我抱着洋式坐便器,把胃里的东西通通吐了出来,总算是轻松了少许。我紧紧扶住洗脸台,一点一点站立起来。面前的镜子里出现了一个胡子拉渣,脸庞苍白的男人。上半身赤裸,肋骨像昆虫肚子一样若隐若现。从他的身体上见不到一丝精气。

忍着几次三番袭来的呕吐感刷完了牙,我走进冲淋房淋浴,把水温调得老高,烫得我皮肤一阵阵生疼。

洗了发又剃了须,那心情就像回归社会一般焕然一新。我擦拭着潮湿的头发走出浴室,此时电话铃响了。“喂,你好。”

“哥哥吗?是我啊!”美和子的声音,“还在睡吗?”

“我刚起床洗了个澡。”

“是吗,早饭怎么解决?”

“我完全没食欲。”我往放在窗边的桌子上望了一眼,“early

”的那只容量减半的瓶子里,还剩下一半。喝这种程度的酒就会醉成这模样,实在是可悲。“不过我倒想喝杯咖啡。”

“那我们一起去楼下的大厅吧。”

“好的。”

“那我再过20分钟来敲门。”说完她挂断了电话。

放下听筒,我走到窗边,将其一下子拉开后,刺眼的阳光立刻充满整个屋子。我心中的黑暗也一同被照亮了——顿时产生这样的错觉。

二十分钟后,美和子来敲我的房门了。我们俩坐着电梯来到一楼,在那儿有个餐厅可供住客们享用早餐。美和子告诉我,到了九点穗高几人也会过来。

美和子一边喝着红茶,一边品尝着蜜制蛋糕,我则只喝了杯咖啡。她身着白色衬衫和蓝色裤子,因为没有化妆,看上去就像去打工的女大学生一般。事实上,美和子若是走在我所从教的大学里,谁都会以为是学生的。然而,在几小时后,她即将释放出光彩夺目的美丽。

就像昨天在日式料理店吃晚饭时一样,我们几乎没有交谈。我想不到该和她谈论的话题,她也一副穷于谈资的样子。无奈我只能观察起店里的顾客来:此时店里已来了两个穿礼服的人用餐,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的脸,但都不认识。

“你在看什么?”美和子停下了正切着蛋糕的手,问起我来。

我实话告诉了她,然后说,“作为你们的招待客人也早了点吧?”

应该不是,我也不清楚,她说。

“因为据说他那边请来的客人不计其数呢。”

“难道有一百人或一百五十人?”

美和子歪起头说:“可能更多。”我不由瞪大眼睛,摇摇头,或许此刻该对他有那么多熟人而作些评价。

“那美和子你的客人呢?”我问。

“三十八个人。”她立刻回答道。

“嚯”

本想问她详细名单,但还是作罢,因为那样只会让我重新回忆起美和子与我一路走来的旅程之艰辛。

蜜制蛋糕吃完后,美和子的目光移到我后方,并灿烂地笑了。我知道,能让她露出那种表情的人,目前仅有一人。回头一看,不出我所料,穗高诚走了进来。

“早上好!”穗高冲美和子笑笑,然后又转过头看着我,“早上好,晚上睡得还好吗?”

嗯,我点头示意。

骏河直之在穗高之后不久也走进酒店,已经穿上了礼服。早上好!他也礼貌地向我们打招呼。

“我昨天提到的诗歌朗诵一事,好像已经找到咏诗者了呢。”说着,穗高在美和子身边坐下。他向走到身边的女侍点了一杯咖啡。

“那我也要咖啡好了,”骏河也坐到椅子上。“其实我有一个熟人是小有名气的配音演员,我昨晚一发出邀请他就欣然接受了。他还是个新手,算不算职业还不得而知,但由于时间紧迫也只能这样了。”他的口气像在暗中指责突然给自己出难题的穗高。

“就算是新手,也不会临阵怯场这种事情的吧?”穗高说。

“那倒是不用担心。”

“这就够了。”

“还有,让他读的诗就请美和子你来挑选吧,我这里倒是准备了几首作为候选。”骏河从包中拿出一本书放在美和子跟前,这是她曾出版的一本诗集,上面贴了好多黄色的N次贴。

“我觉得‘蓝色的手掌’这首不错,就是描写你孩提时曾梦想着在蔚蓝的大海上生活的那首。”穗高叉起手腕说。是么,美和子看上去不太同意。

我心里暗自嘲笑,穗高不知道,对她而言,在蔚蓝大海上生活,就是意味着去那个世界。

他们三人开始了商谈,我不由变得多余起来。此时,两个女人走近了我们。其中一个是雪笹香织,她穿着黑白方格的衣服,另一个我也见过两三次。她是雪笹香织的后辈也是同事。在为美和子筹划出书的时候来过我家几趟,名字应该是西口绘里。

两名女士对我们表达了祝贺之辞。

“你们来得还真早。”穗高说。

“也不算很早啊,接下来还有很多要做的事呢。”

雪笹香织低头看了一眼手表,随即把目光转向美和子,“你差不多该去美容院了吧?”

“啊,你说的对,我得赶紧去了。”美和子看了时间后,拎起放在边上的提包站了起来。

“那么,诗就选‘窗’咯?”骏河作了最后确认。

“是的,接下来就拜托你了——哦,对了,诚!”美和子对穗高说,“药罐和药我忘在房间里了,等一下我让别人给你带过去哦。”

“可别忘了哦!要是婚礼仪式举行到一半,新郎又流鼻涕又不停打喷嚏的话,那脸可丢大了。”穗高笑着说道。

美和子同雪笹香织二人离开后,我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穗高和骏河似乎还要商量些事,留在了咖啡店里。

结婚仪式从中午开始,由于退房时间也在中午,所以可以一直在房间里等到那个时候。当然,作为新娘唯一的亲人,在仪式开始前是不能一直不现身的。

呕吐感已经基本消除了,但后脑勺还残留着隐隐的生疼,脖子也开始僵硬起来。已经很久没有连续醉酒两日了。真想睡一会儿,哪怕是一个小时也好。看了看时间,还没有到10点。

我从口袋里取出钥匙打开门,正在这时,我注意到脚边有什么东西,似乎是个信封。

真奇怪,这应该是从门底部的缝隙里塞进来的,但我完全想不到有谁会做出如此举动,酒店貌似也不提供类似的服务。

捡起信封,上面用四四方方的文字写着“神林贵弘

先生收”的字样,我立刻产生一种难以名状的不祥预感。用直尺来写署名的目的,无非只有一个。

我小心地把信封撕破,里面装着一张B5的纸。一见那用文字处理机或电脑打印出的内容,我胸口的起伏顿时剧烈起来。

内容如下:

“我知道你和神林美和子之间有着超乎兄妹关系的情感,若你不想把这事向世人公布的话,就请遵从以下的指示。

信封里还有一颗胶囊,你把它混在穗高诚经常服用的鼻炎药里。混在瓶子和药罐均可。

再重复一遍,你倘若不按我说的做,我就把你们俩的禁忌之恋抖露出去,报警也是同样后果。

这封信读完后请务必烧毁。”

我把信封倒过来摇了摇,一个小塑料袋落在我的手掌上,里面装着信里说的那颗白色胶囊。

我知道,这和穗高诚平时吃的药一模一样,昨晚美和子刚给我看过,写这封信的人当然也清楚这点。

胶囊里究竟装了什么呢?不用说,绝不可能是鼻炎药。穗高诚把这个吃下去的话,身体应该会出现不寻常的反应才对。

谁欲指使我干这事呢?谁会知道我和美和子之间的“禁忌之恋”?我把信连同信封在烟灰缸里点燃,然后打开衣柜,把那只装有白色胶囊的塑料袋藏进了礼服上装的口袋。

face="宋体">3

在房间心情平息了之后,我出发去了美容院。最后还是没能睡着,时针指在了11点整。

当我来到美容院门前时,门开了,西口绘里走了出来。她一看到我,表情有些惊讶。

“美和子在里面吗?”我问她。

“已经转移到休息室去了呢。”她回答,笑脸很灿烂。

“这样啊,那你为什么在这里呢?”

“美和子说遗忘了这个,叫我帮她来拿的。”说完她把手里的东西向我示意了一下,那是美和子的手提包。

我们两人一并走进休息室,顿时一阵香水味朝我鼻子迎面扑来,我闻了有点犯晕。

雪笹也在,她对面坐着身穿婚纱的美和子。

“哥!”她见到我后轻声喊道。

“美和子……”说完这句话我再也发不出声了。眼前出现的人,和美和子既有些相似,又不太一样。那不是我熟知的妹妹。坐在那里的,是一个美到震撼人心,却马上就要嫁作他人的洋娃娃。

“我们走吧!”后面传来一个声音,我才意识到大家都准备走出房间,即便如此,我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美和子。

只剩我们两人后,我终于说出话来:“真是太美了!”

谢谢,她仿佛在说,可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我不能让她哭泣,不能让泪水打湿她的妆容。可想把这一切都搞糟的冲动,向着我的胸口一阵阵袭来。

我走近了她,拿起她带着手套的手,朝自己身边拉过来。

“不行!”她说。

“闭上眼睛。”

她摇着头,但我视而不见,把嘴对准她的唇靠了过去。“不要!”她再次喊道。

“只是轻轻碰一下,作为最后的吻别。”

“可是……”

我稍作用力,她则闭上了眼睛。骏河直之篇

face="宋体">1

我有预感,这将是漫长的一天。

手表走到10点半的时候,我们的最终商洽结束了。为达到最佳的演出效果,故一直预演到了最后一刻,这是具有穗高特色的风格。况且这次演出的主角可是自己,倾注全力也理所当然。

“对了,音乐的播放时间可千万别出差错噢,要是在这个环节上搞糟的话,可就前功尽弃啦。”穗高喝着第二杯意式浓咖啡,说道。

“知道了,我会好好关照负责人员的。”我把材料放进公文包。

“那么,差不多该换上第一套服装了吧?”穗高旋转着肩膀,像是在放松身体。

“快到40岁的男人,不管穿什么衣服,也没人愿意多瞧一眼呢。”

“美和子才是今天的主角吧?”

“嗯,说的也是。”

然后,穗高向周围扫上一圈后,把脸向我凑近。

“今天早上,有没有什么异常?”

“你指什么事?”

“就是你们楼下嘛,”穗高小声说,“有没有警车或者人围观之类的事发生?”

“噢~”我终于明白了穗高想问的事,“我离开住处的时候,没什么特别的异常情况。”

“是嘛,也就是说还没发现咯。”

“应该是。”我说。

他说的是浪冈准子的尸体的事情。这段交谈使我稍稍释怀。今天早上在酒店大厅里和穗高打过照面后,他对准子的事情只字未提,所以我以为他对那件事已经完全放心了呢。但穗高还是穗高,还是做不到如此镇定自若。

“到底会以何种形式被发现呢?”穗高问。

“今天她休息,所以应该暂时不会有人发现。可问题是明天之后,如果连续无故旷工的话,说不定就会招致别人怀疑。既然她房门没锁,就会彻底被发现了。”

“总之越晚发现越好,尽量让发现时间延后。”

“可迟早是要发现的,早一点或晚一点没区别吧?”

听我这么一说,穗高咋咋舌,意思是:你真是什么都不明白啊!

“警察或许会将她自杀的事和今天的婚礼联系起来呢!而且昨天美和子的哥哥也见过准子,如果知道她自杀了,肯定会起疑心,而且他很可能已经把庭院里来过奇怪女人的事跟美和子说起了。所以我想尽可能地让尸体在神林贵弘忘记准子后才被发现比较保险。”

我沉默着,‘事实上她的自杀就是因为你结婚的缘故,隐瞒得了吗?’这句话差点说出口。

“对了,忘记把这个给你了。”穗高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纸。

“这是什么?”

摊开一看,发现上面用潦草的字写着:‘香奈儿(戒指、手表、提包),埃尔梅斯(提包)’,列举了几个名牌和物品。

“这个是我给准子买过的东西。”穗高说。

“是礼物的清单?”

我突然纳闷,难道准子被穗高的这种礼物攻势征服了吗?但转念一想,她绝对不是那种女孩儿,我感到她要向穗高索取的,应该是其他东西。想到这儿,不禁一阵心痛。

“可能还漏了几样,但大体上就是这些。你要牢记进去。”说完,穗高斜起咖啡杯。

“牢记?我吗?为了什么?”我问。

而穗高和之前一样皱起眉,不过这次亲口说出了:“你真是不明白呢!”这句话。

“发现尸体之后,警察得搜查准子的房间吧?因为她拿着低薪,房间里却摆满了奢侈商品,他们一定会想:她外边有男人,接下来就轮到你出场了。就像我昨天说的,假定一直和准子交往的人是你。也就是说,送这些东西的人也是你。”

“连自己送什么也不清楚的话有些奇怪,所以你让我看着这张清单学习一下,是这样吗?”

“你说对了。都是些大名鼎鼎的品牌,所以要是被问起是哪里购买的,回答也不用费很大功夫。你就说去国外的时候带给她的礼物,就没问题了。”

“我和你不一样,从不去国外旅游的啊!”我稍带冷嘲热讽,看着他说。

“那你就说是银座买的就好了,这些东西哪里都有专卖店。最近的年轻女孩儿,就算是名牌,也一定要很少见的那种。在这一点上,准子还是很容易应付的。”

“穗高!”我怒视着他那张俊俏的脸,“很容易应付?没这回事吧?”

我原意是想替准子抗议一番,可穗高却把我的话完全理解成了另外的意思,他大幅点头,这么说道:

“你说的完全没错,很容易应付的女人是不会选在我结婚前夜自杀的。”

我找不到合适的回答,只能瞪着他的脸,而他似乎依然在曲解我的本意,连续点头。

“哎呀,再不走就晚了!”穗高一口喝干咖啡,站起身大步迈向了大厅出口。目送着他的背影,我心中诅咒道:你这种人死了才好!

face="宋体">2

穗高离开后,我续了一杯咖啡,在大厅呆到了11点10分左右,随即便向会场走去。两边的亲友已经开始聚集,说是两边,其实基本上都是穗高的客人。

喜筵下午一点开始,所以一般除亲戚以外的客人12点半左右到时间也绰绰有余,但所有人收到的请帖都印上了“请务必出席教堂举办的仪式”的字样,于是人便早早地开始聚集起来。

我和司仪以及酒店的人员进行完最终讨论后,走进了来宾等候室。那里面都是些工作上有来往的编辑或者电视剧制片人,大家都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手托威士忌和鸡尾酒,欢声笑语一片。和穗高关系很好的几个作家也来了几个,我挨个儿跟大家打着招呼。

“骏河,你用这种方式拉拢神林美和子可太卑鄙了啊!”一个算是资深文艺编辑的男性,虽然没有喝醉,但说话时舌头有些打结。

“拉拢?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想呀,往后神林的工作也划分到穗高企划公司了吧?这么做也是为了她的税金政策着想。可我们以后要约她的原稿就会变得越来越困难了呢!”

“关于神林的工作,目前还是由雪笹来全权掌管。”

“尽管现在是如此,但那个穗高诚怎么会让那只‘会下金蛋的鸡’被编辑一个人独占呢?”资深编辑挥舞起高脚杯,酒里的冰块咣当咣当直响。

这个编辑原来是穗高的担当,今天也是作为穗高方的客人出席。可是他明显是冲着对神林美和子的兴趣而来的,而且今天到这里来的大部分的人可能都和他一样。虽说结婚仪式的主角是新娘,但就算排除了这个因素,神林美和子无疑也是今天的主角。正因为意识到了这个情况,穗高才不惜一切代价想得到她。

就这样打了一圈招呼后,外面一下子喧哗起来。欢呼声此起彼伏,有人叫道:新娘子化妆好从休息室里出来啦!与此同时,大家都直奔出口而去,我也跟在了后面。

走出休息室,神林美和子的身影猛然映入眼帘,她正背靠着玻璃墙站在那儿。身穿雪白婚纱的她看上去就像一捧华丽的花束。她那张一直没觉得漂亮的脸蛋,今天被专业化妆师装扮成了人偶一般。

远远望着被女性客人们团团围住的神林美和子,我联想起了浪冈准子。她也穿着她自己的婚纱,白色的连衣裙,雪白的面纱,手上还拿着花束。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决定穿成那样而自杀的呢?我脑海里又浮现出准子在那个狭小的公寓里,边照镜子边挑选衣服的场景来。

无意中看了看身旁,发现除了我以外还有另一个人也带着复杂的心情望着新娘,那就是神林贵弘。离簇拥着新娘的人不远处,他正抱着胳膊凝望妹妹,脸上不带任何表情。他心中到底是夹杂怎样的感情呢,我怀着好奇心忐忑不安地想象着,同时也感受到了像窥视墓地一般的恐怖。

“你在往哪儿看?”有人突然在边上对我说话,回头一看,发现雪笹香织站在离我很近的地方,脸快要贴到我肩膀了。

“是你啊……”

雪笹香织也朝我刚才视线对着的方向望去,没过多久她就找到了目标。

“你在看新娘的哥哥啊?”

“倒也没有,只是发呆的时候目光刚好朝向了那里而已。”

“你就别瞒我了,连我也有点提心吊胆的呢。”

“提心吊胆?”

“嗯,生怕他作出什么出其不意的事来。”她意味深长地说,“刚才他还去了新娘的休息室呢。”

“噢,作为唯一的血亲,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嘛。”

“我比较识趣,就走了出来,让他们两人单独待了一会儿。”

“原来如此。”

“他们两人在休息室里呆了五分多钟,然后贵弘一个人走了出来。”

“然后呢?”我催促她说下去,不太明白她想表达的意思。

雪笹香织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

“那时,他嘴唇上红红的……”

“红红的?”

她微微点头。

“口红啊,美和子的。”

“怎么可能?你看错了吧?”

“我也是女人啊,是不是口红我一看就知道。”

雪笹香织脸向前方说道,尽量保持嘴巴不张合。旁人眼里看上去应该像新郎方与新娘方的负责人在商量事情。

“神林美和子的神情如何?”我不动神色地问。

“外表看起来很平静,不过眼眶有点红。”

“不太妙啊。”我叹了口气。

关于神林兄妹的关系,我一次都没和雪笹香织提过。然而此刻我们的谈话,却是建立在双方对此事都有所了解的基础上进行的。我深知,经常和诗人神林美和子同入同出的雪笹不可能没注意到他们兄妹之间的暧昧感情,她也肯定认为我同样注意到了这点。

“总之,我只希望今天能够平安无事地结束。”我脸朝前方说道,此时刚好一个与我熟识的编辑走过,我微微向他点头示意。

“话说回来,那件事没有出现什么异常吗?”

雪笹发问。

“昨天的,那件事?”我用右手掩口,问她。

“当然啦!”雪笹香织面带微笑地回答。可能她认为瞅着新娘的人显得过于严肃有点不太自然。

“当前时点应该还没什么异常。”我也学她的样子,面露悦色地回答。

“你和穗高商量过了?”

“就在刚才,只有一会儿。那家伙还是一如既往的乐天派。任何事情都往有利于自己的方面考虑。”

“被发现的话可会引起轩然大波哦。”

“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我们的密谈进行到这里的时候,身着黑色服装的中年酒店大堂经理大声说道:“马上就要仪式就要开始了,希望各位出席者前往教堂”,客人们随即开始攒动起来。教堂在往上一层。

“我们也过去吧。”我对雪笹香织说。

“你先请吧,新郎方的阵容比较庞大,我过一会儿再说。”

“对哦,你算新娘一方的客人呢。”

“是少数派。啊,对了,你等一下。”

她看着自己的正后方,她的后辈西口绘里正站在离我们不远处,不过听不见我们的谈话。

“刚才保管的那件东西,交给骏河先生吧。”

雪笹香织说着,好的,西口绘里回答道,打开了提包,从里面取出一只药罐。

“就是刚才,美和子托我把这个交给穗高。可我迟迟靠近不了新郎。”

“就是那罐鼻炎药啊。”我打开了那只看似怀表的药罐,里面装着一颗白色胶囊。“不过我也马上要去教堂了。”关上盖子,放进口袋之后,环顾了一下周围。刚好有个男服务生走过去。

我叫住他,说道“把这个交给新郎吧。”,把药罐递给了他。

我陪同几个熟人一起前往了教堂,中途又遇见了刚才拜托转交药罐的那个服务生。

“他貌似非常忙,我就跟他打了声招呼,把药罐放在休息室靠近入口处。”服务生说。

我问他穗高是否真的服下了里面的药,这我倒没有确认,那男孩带着一副歉意的表情回答。

新郎又流鼻涕又不停打喷嚏的话,那脸可丢大了——我回想起穗高笑着说过的这句话,他应该不会忘记服药才对。

我们座位跟前放着写有赞美歌歌词的纸张。作为非基督教徒的人被强迫唱这个,无异于是种灾难。就连新郎新娘应该也和基督教徒没有任何关系。我回想起来,穗高诚说他的上一次婚礼是在神社前进行的。

没过多久,牧师出现了,他带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年龄大约四五十岁。他的出场使得会场的噪杂声嘎然而止。

接下来管弦乐开始演奏起来,顺序是新郎先登场,新娘后入场。我低头望着自己的手。

从后方传来了脚步声,我脑海里浮现出了穗高雄赳赳气昂昂的那副样子。尽管这是他的第二次婚礼,他却一副毫不在乎的姿态。现在他也一定心花怒放地在红地毯上迈着步伐。

脚步声停了下来。

咦?奇怪了,我闪过一丝疑惑。新郎应该一直要前进到祭坛跟前才行,可从这个脚步声听来,比我的位置还靠后。我仰起脸回过头去,可更令我吃惊的是,那里并没有穗高的身影。

大约一至二秒后,就坐在靠近中央通道的数名来客一起站了起来,还有女人发出了轻微的尖叫。

“怎么啦?”有人问。

“大事不好!”

“穗高先生!”

每一个人都注视着中央通道叫唤着,我随即意识到发生了何事:“不好意思,请让一下!”我拨开人,朝前走去。

穗高诚倒在了通道上,苍白的脸丑陋地扭曲着,口吐白沫。因为面容变化得过于厉害,一瞬间怀疑起这不是穗高吧。但那个体态、发型,还有白色的礼服,分明是他的东西。

“医生……快去叫医生!!”我对木然站在周围的人吼道,有人立即飞奔而去。

我望着穗高的眼睛,空洞无物,完全没有聚焦点。医生应该连瞳孔闭合与否都不用检查,直接就可以下结论了。

突然身边亮堂起来,窗外的阳光射进了屋内。我抬起头,正巧看见礼拜堂的后门正被某人打开了。方形入口的正中间出现了由媒人陪同着的美和子的身影。由于反光所以看不清表情,大概还没有意识到此时此刻究竟发生了什么。雪白的婚纱在那一瞬间变得朦胧起来。

雪笹香织篇

face="宋体">1

我首先必须得做的,是安抚美和子去房间躺下。她意识到穗高诚发生了异常状况后,拎起婚纱的下摆,在本应该庄严行走的“处女通道”上飞奔起来。目睹了本该在几分钟之后和自己交换爱情誓言的丈夫死去的模样,她连声音都发不出,连行走动作都僵硬起来,心里一定产生了旁人难以想象的精神打击。可能是受这种打击的影响,谁跟她说话都不回答,似乎压根儿听不见。在无人搀扶的情况下,连基本的站立、行走都无法做到。

我连同第一个前去扶她的神林贵弘一块儿,带她回了房间。那是酒店精心准备的、今晚本该由美和子与穗高诚渡过新婚之夜的房间。

“我去叫医生,在此之前美和子就先拜托你照看一下了!”让美和子在凳子上坐下后,神林贵弘说道。交给我吧!我回答。

他离开后,我替美和子脱去衣服,让她在床上平卧下来。她微微颤抖,目光聚焦在某一处,从嘴里发出散乱的呼吸声,看上去还不像可以说话的状态。不过当我握住她的右手时,她也用力紧紧抓住我的手。这位新娘的手掌上,已经满是汗水。

我坐在床边,握紧她的手不放,不知神林贵弘何时才能把医生带来。医生一到达酒店应该先去检查穗高诚,但愿他检查完后立即可以赶到这里。我估摸医生已经救不了穗高诚,那时候在场的所有人都该清楚这点。比起死者,显然现在活着的人更重要。

过了一会儿,美和子小声嘀咕起来,“嗯?你说什么?”我试着问她,可是没有得到回答。

我侧起耳朵仔细聆听,尽管她的嘴唇几乎没有张合,我还是能够辨别出她正不断问着‘为什么,为什么’。我不禁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就这般度过了近二十分钟后,响起了敲门声。我放开她的手,打开了房门。神林贵弘与一名身着白大褂的中年男子出现在门口。

“病人呢?”医生模样的男子问。

“在这里。”我带他来到床边。

老医生为美和子把了脉后,立刻给她注射了一针镇静剂。刚才还小幅颤抖的她,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我在这里陪她。”神林贵弘说。

把医生送走后,我向他回过头。

“需要我也一起吗?”

“不用了,我一个人就够了,你应该还有很多要处理的事情才对,楼下的场面可是相当混乱呢。”

“那肯定。”

“穗高他,”他说道,表情无任何变化。

“好像就那样去世了。”

我点点头,脸部也未见变化,可能他这话说得有些突然,不知该以何种表情以对。

“死因是什么?”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神林贵弘拿了把椅子到床边坐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妹妹,似乎对穗高诚的死毫不关心。

2

我先坐电梯来到了四楼,可在前往教堂的路上看到许多穿着制服的警察站在那儿。

“对不起,这里出了些事故,不能通行。”一个年轻的警官粗鲁地说。我便一声不吭地原路返回。

再次乘上电梯下到三楼,发现这里半个人影也没有。约一个小时前,这里还满是身着晚礼服的人,而现在却是空空如也。“咦,雪笹!”身旁传来声音,转头一看,西口绘里正朝我走来,表情有些僵硬。“我刚准备去叫您呢。”

“大家都去哪儿了?”

“在这里。”

西口绘里带我走向了客人专用的休息室,但走近房间也听不到任何声响,大门关得死死的。

西口绘里打开门,我也跟在她身后往里走。休息室里都是前来出席婚宴的人,大家面露沉痛之色,还能不时听到轻微地啜泣声,那些人多半是穗高的亲戚吧。没想到那个男人死后竟然还有为他哭泣的人。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声音,只有抽烟者吐出的烟雾在空气里晕成白色一片。

几个不太像来客的男人靠墙而站,貌似在监视着这些人。他们多半是警察,我从他们的眼神、态度以及整体氛围上作此推测。

西口绘里走近其中一名男子,和他低声说了什么,那男人点点头看了看我,然后朝这里走来。

“您是……雪笹吧?”那个留着中分的头发、年龄大约在五十岁上下的男人问我。虽然人不高,但身板却像墙一般宽厚。与之相对应,他脸也很大,带着敏锐目光的双眼略微有些斜视。

我有些话想问你,男人说道,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男人把我带到了屋外,后面还跟着一个年轻男子,皮肤像职业运动员一样黝黑。

在走廊兼做门厅的沙发上,我与两名警察坐了下来。那个中分头发的男人自称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渡边,黑脸男子叫木村。

他们先问了我的身份。其实让西口绘里把我带到此处,警察一定已经清楚我是何种来历,不过我再次作了介绍。

接着,渡边警部问了我刚才为止人在何处,我回答,一直陪在新娘身边。警部听了大幅点头。

“新娘一定受惊不少吧,现在休息了吗?”

“是的。”

“是否处于能说话的状态呢?”

“这个嘛,”我歪起脑袋,“我觉得现在有些勉强。”

我感到自己的面部开始绷紧。这些男人要对处于那种状态的美和子问什么呢?

“这样啊,那我就先和雪笹谈谈好了。”警部对木村刑事说道。似乎只要获得医生的许可,他们今天还是准备对美和子进行问话。

渡边警部重新面向我说:

“您知道穗高去世的消息吧?”

“听说了。”我回答,“因为太突然,我非常震惊。”

警部点点头,像是在说‘这是肯定的’。

“其实关于穗高的死因,还有几个疑点。所以我们需要进行这样的调查,虽然可能会让您感到有些不快,但还请多多包涵。”口气非常谦恭,但结尾句却带着那种刑警特有的震慑力。听起来像是在宣布:接下来我们可要无所顾忌地进行调查咯!

“您说的可疑之处是?”我发问。

“这个嘛,我们等一会儿会讲的。”警部干脆地说,仿佛没心思来回答我的问题,“您应该也出席了结婚仪式吧?”

“是的。”

“那您目睹到穗高倒地的一幕吗?”

“要是您说倒地那一瞬间的话,我是没见到。因为我坐的位置比较靠前,所以直到大家都骚乱起来,我才发现出事的。”

“呵,不光是你,很多人都没见到呢。都说在婚礼上直盯着新郎入场是非常失礼的事呢。”

我本想告诉他,不管何时何地直盯着别人看都是一件失礼的事啊,可嫌麻烦就没说出口。

“不过还是有几位看到了穗高倒地的刹那。据那些人所言,穗高突然露出痛苦的神情,好像是某种病发作的样子。然后就立即倒地不起了。”

“病情发作……”

“也有的人透露,他倒下前还捂着喉咙。”

“哎……”我不知该作何评论,只好默不作声。

渡边警部略向前探出身子,并且直直地看着我。

“听说您虽然是作为新娘方的关系人出席婚礼的,但与穗高也不无关系吧?好像以前是他的负责编辑?”

“曾经很短的一段时间里是,而且是形式上的。”我回答,不知为何,说这话的时候带着辩解的口气。

“您有没有听说过穗高患有什么疾病?比如心脏,或者是呼吸系统方面的?”

“没听说过。”

“那您知道穗高身边有常备药品吗?”警部询问。

不知道,本想这么回答,可立刻又咽了回去。因为撒不着调的谎无异于自掘坟墓。

“他经常服用鼻炎的药,因为一紧张就会流鼻涕。”

“鼻炎的药?是药片吗?”

“是胶囊。”

“那今天穗高也服用了吗?”

“我想应该服了。”

因为语气过于肯定,刑警感兴趣起来。

“哦?为什么您会这么认为呢?”

“神林美和子把药给了我,让我转交给穗高。”

“请您等一下。”渡边警部在我跟前摊开手掌做出阻止状,目光转移到木村刑警手上。那动作像是在叮嘱他:现在正是关键的证词,好好记录下来!“那些鼻炎药本来是美和子带着的吗?”

“是的,为了做旅行的准备,他们俩的药都放在一起,统一由美和子来保管。”

“哦~,那么她是何时何地把药交给您的呢?”

“在婚礼开始前的一段时间,大约十一点半吧,地点是新娘的休息室里。”

“神林美和子原来把药放在哪儿?”

“她的手提包里。”

新娘专用休息室面积大约有八叠,十一点半的时候,美和子还穿着华丽的婚纱站在镜子前。说实话,我真嫉妒她的美,真想生来就能这么惹人爱。只是,作为穗高诚的新娘我却一点都不羡慕她,反而觉得这将是她不幸的开端。正是因为道路的前方有灰色的乌云若隐若现,而此时的美和子的脸却洋溢着天真无邪,对此全然不知,我不禁为她感到一丝心痛。

那时,美和子平日里穿的衣服和行李都堆放在房间的一角,手提包也在那里。美和子拜托我帮她去取包,我便将其交给了她。

除了我之外,西口绘里也在场。美和子当着我们的面打开包,取出了药瓶和药罐。她将一粒胶囊装入药罐后,交到我跟前说,请交给穗高。我虽然接了过来,但怕放在自己身边会遗失,所以立刻转交给了西口绘里。

不一会儿,大家纷纷离开了新娘休息室,我和西口也走了出来。过了没多久又遇到了骏河直之,所以我吩咐西口绘里将药罐交与他保管。

听了以上陈述,渡边警部尽管不住点头,但同时也瞪大了眼睛疑惑地看着我。

“为什么不直接交给穗高,而要交给骏河呢?”

“因为骏河是负责穗高身边日常事务的贴身秘书,我又不得不呆在神林美和子身边……”

“原来如此”警部看了一眼木村,可能意思是,你一条不漏地记下来哦!

我注意到,警察并没有问我骏河直之是何人,也就是说,他们已经对骏河进行过了审问,那就应该听说了药片是我们交给他的。即便如此,这个渡边警官却装出一副第一次听说鼻炎药片的表情,我的心情与其说是生气,还不如说是泄气。

“请问……”说到这里,我试图提问,“那个药有什么不对劲吗?”

“不对劲,你指的是?”警部有些斜视的目光又朝向了我,眼底闪着一种深不可测的光芒。

“穗高是因为那药的缘故才变成那样的吗?”

“你是说鼻炎药的缘故吗?”

“不,我不是这意思——”我没有说下去,再次瞅了一眼警察的表情,他们的目光敏锐观察起来,仿佛在说:听听这个女人到底怎么说。他们这么不厌其烦地问了胶囊的事情后,我确定他们一定对胶囊里的成分产生了怀疑。但他们却始终装作不知道,尽可能多套一些对方的话,绝对是为了维持一贯的搜查作风。没法子,我只能遵照他们的方针行事。

“不,我不是这意思——”我没有说下去,再次瞅了一眼警察的表情,他们的目光敏锐观察起来,仿佛在说:听听这个女人到底怎么说。他们这么不厌其烦地问了胶囊的事情后,我确定他们一定对胶囊里的成分产生了怀疑。但他们却始终装作不知道,尽可能多套一些对方的话,绝对是为了维持一贯的搜查作风。没法子,我只能遵照他们的方针行事。

“你们的意思是,穗高吃下的不是鼻炎药吗?”我问道,“换句话说,胶囊里装入了毒药一类的东西?”

“嚯”渡部警部嘴巴略微上翘,“你这个猜想很有趣嘛,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呢?”

“因为你们一直纠结于鼻炎药的事啊。”

警部听了我的话笑了,那是狡猾的笑容。

“我们只不过想尽可能客观地了解一下穗高在倒地前究竟发生过什么,毕竟目前还不是讨论他是否被下了毒的阶段。”

既然搜查一课都出动了,那警察绝对是怀疑有他杀的可能性,可我没有说话,这恐怕是他们的一贯的办事风格。

“雪笹,”渡边警部郑重其事地说,“您会这么想,应该是有其他依据的吧?”

“依据?”

“嗯,或者可以说是猜想。”

警部边上的年轻刑警摆出猎犬般的紧张架势,一见他此种表情,我便察觉到其实这两个人很想问这个问题。他们一定考虑过我在药片上做文章的可能性。

“没有,”我回答,“并没有你所谓的根据。”

尽管木村刑事明显露出失望的申请,可渡边警部只是嘴角浮现一丝微笑,点了点头。凭他的经验应该预料到事情并不会如此顺利。这个后备警部向我询问,最近穗高诚和神林美和子周遭有没有发生过不寻常的事,我回答他,似乎没有什么给我留下印象特别深的事情。这本来是谈到浪冈准子的契机,但我肯定骏河直之应该也对其避而不谈,所以我没吭声。

3

face="宋体">结果,我们一行人被他们审问到将近傍晚5点。即使来宾专用的休息室再大,一旦有总数超过200人坐在里面,绝对会压抑感倍增。连那些顾及到穗高亲戚在场而保持沉默的来客们,都陆陆续续开始发起了牢骚,其中还有些人顶撞警官。男人的怒吼声,女人歇斯底里的叫喊声此起彼伏。要是再晚上半小时解散的话,很有可能会引起暴动。

警察们反复确认完各位今晚的居住之处以及联络方式后,大家终于可以离开酒店了。我本想再去看看美和子的状况,可来到了房间却发现里面已经空无一人。去前台一打听,才得知神林兄妹已经回家了,警察是否对他们进行了审讯也不得而知。

我在酒店前坐进一辆出租,对司机说“去银座。”

在银座的三越边,我下了车,和光的时针指在了6点零三分。我走进了与三越相隔两栋楼的一家店。一楼是咖啡厅,二楼却是西餐厅,我上了楼。

虽然是休息日的晚餐时间,但店里仍有半数的座位空着。环顾了一下四周,在最靠里的可以俯视到晴海大道的餐桌上,我见到了骏河直之的身影。他虽然怕引起别人注意而脱下了上衣,但白色衬衫配白色领带的装扮,远处看也十分显眼。

骏河看到我之后,把桌上的湿巾往旁边挪了挪。从他面前的盘子看来,他似乎吃过咖喱一类的东西。现在他正喝着咖啡,从早上开始就没吃过一顿饭,肚子当然会饿。

决定在这里碰面,是离开休息室之前的事情。他就像猫一样悄无声息走过来,在我耳边低语道:“六点,在三越旁边的那家店”,这里已经先后多次用作商谈之地了。

尽管我也饥肠辘辘,但还是先点了杯橙汁。胃的神经已变得完全迟钝了。

我们俩一上来并没有交谈,连对方的脸也不看。等骏河喝干手中的咖啡后,他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事态变得严重了。”说完,他长叹一口气。

我抬起头,第一次和他四目相对,骏河的眼里布满血丝。

“你对警察说什么了?”

“我已经不记得了,毕竟我是在不知情的状态下被他们请去问话的。只是把自己看到的如实说了而已。”骏河拿起桌上的万宝路烟盒,抽了一根出来。烟灰缸里已经有了六根烟蒂。

“可是,”我说,“你没提浪冈准子的事吧?”

骏河用一只手挥灭了点上烟的火柴,丢进烟灰缸。

“那是当然的咯!”

“我也没提她的事。”

“我就猜你会这么做。”骏河显得松了口气。

“那么死因是——”

我试图往下说的时候,骏河伸手阻止了,因为一名女侍端来了我的橙汁。

等她走远后,我朝他的方向凑近,说道:“穗高的死因你知道吗?”

“关于这点刑警什么都没说,多半是还没查清楚吧。接下来要进行解剖才能知道。”

“不过你应该能猜到几分吧?”我问他。

“你也是啊!”骏河予以还击。

我含着吸管喝了口橙汁。

“他们几次三番问了我关于药的事。”

“我猜也是。”骏河点着头,视线在周围游走起来,似乎是提防刑警在盯梢。“我也被问到了,不过这种情况下也是在所难免的嘛。”

“是你告诉他们的?”

“不是,是警察先提出来的。好像已经询问过酒店的服务生了。”

“服务生?”

“警察一开始就调查了穗高在倒地之前吃过什么,因为从尸体的样子来判断,中毒的可能性还是很高的。不久就有一个服务生提供线索,曾把一个药罐送到新郎休息室,还说这是我让他转交的。”

“于是刑警就找你问话了,你就告诉他们药罐是西口给你的,这都是事实。”

“那时候你和西口在一块儿,所以到最后你也接受了调查。”

“似乎就是这样。”我总算知道了这事的前因后果,“警察一定认为美和子带着的药品里混着掺毒的胶囊。”

“那得取决于余下这些胶囊里的成分,只要发现其中一粒有毒,肯定就会得出结论穗高服了同样的毒。但如果剩下的这些胶囊成分没有任何问题——当然我只是说存在这种可能性——那么解剖之后即使在身体里检测出毒物,应该也无法得知其来源才对。”

骏河从嘴里吐出的烟云飘到玻璃窗表面,又慢慢散去。那一瞬间,夜色忽然变得朦胧起来。

说来真是怪事,我与这个男人迄今为止一次都没有进行过如此的密谈,要说连接我们两人的纽带,只有那个自我表现欲极强的穗高而已。而那个穗高,现在已经不在世上了。

哦,是啊,那个男人已经死了。我兴奋得简直想尖叫,但现在只能按捺住这种冲动,等回到公寓锁上门关紧窗户,只剩独自一人时再宣泄出来也不晚。“喂,”我再次挨近骏河,说道。

“嗯?”

“掺毒的,果然还是浪冈准子……吗?”我小声问。

骏河的脸色刹那间闪过一丝惊慌,随即扫了一圈周围,小幅点起头来。“多半就是这么回事了。”

“就是那瓶子里的胶囊,里面果然灌了毒药。”

“这种可能性很高。”骏河吸了口烟。“我原本以为把替换穗高鼻炎药瓶的计划失败了,没想到,有毒的胶囊还是顺利装了进去。”

“把胶囊放到药罐里的人是美和子,这么一来,毒胶囊在那之前就应该在瓶子里了。浪冈准子到底是何时把它混进瓶中的呢?”

“肯定是昨天以前放进去的呗,而且是偷偷地潜入屋内放的,”骏河把变短的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对他来说穗高的家就像自己家一样,肯定知道鼻炎药的药瓶放在哪儿。剩下的,就是潜入的时机问题了,你别看穗高一直在房间,但总会有开小差的时候,下手的机会其实出奇的多呢。”

“对她而言,还是出色地达成了与心上人同归于尽的夙愿啊。”

“是啊,不过穗高是自作自受。回过头来想想,女人可真是可怕的生物呢。”

这句老掉牙的台词,我没有做任何评论,现在说这些也无济于事。

这段故事到这里为止是否产生了矛盾?我再次在脑海里回想着,似乎没什么大问题。

“那接下来”我看着骏河,“就等他们什么时候发现浪冈准子的尸体了。”

“关于这点,我希望有几件事你能明了,我叫你来这里的目的也在于此。”他一本正经地说。

“什么事?”

“首先我希望你装得完全不知道此事,包括浪冈准子在穗高家自杀,以及我和穗高搬运尸体。”

“这我知道。”

“还有,由于情况有变,我会把浪冈准子与穗高的关系向警方挑明,否则她对穗高下毒一事就无法合理解释。”

“也是。”

“所以这事理应也会传到美和子耳朵里,对她而言这无异于双重打击。”

我渐渐知道骏河想要表达的意思了。

“我明白了,到那时,我会尽力不让她陷入恐慌的。”

“拜托了。因为我不希望再有下一个牺牲者出现了。”骏河又叼起一根烟,而紧接着他吐出烟晕的样子,比起先前显得多了几分从容。

“你今后打算怎么办?”我问他。

“不知道,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骏河眺望着窗外,回答道。

和他在咖啡店门口分别后,我坐着出租车准备回月岛的公寓。中途回头确认了几次是否有车尾随,然而并没感到有警察跟踪的迹象。

一进自己房间,我立刻脱下出席婚礼的那套死板的衣装,穿着内衣,站在穿衣镜跟前。双手叉腰,挺起胸,凝望镜子里自己的样子。

身体里顿时有股力量往上涌,可我不知该如何将其释放,只是仅仅攥着拳头。

我复活了!灵魂被穗高诚杀死的那个雪笹香织,今天又重获新生了!是我干的,是我杀死了他——

骏河直之篇

face="宋体">两人一见我,立刻走了过来,他们的反应在我的意料之中。其实我在看到这两人的同时马上猜到了他们的身份,就像通常所说的,这些家伙真的具备特有的气质。

“您是骏河先生吧?我们是搜查一课的。”穿西服的向我出示了警察工作证,说道。他名叫土井,另一个穿蓝色夹克的叫中川。

还有什么疑问吗?我问道,这冷淡的口气是我故意装出来的。

“又出现了一些新问题想要请教你,有时间吗?”土井问。

即便我说没时间,这些家伙也绝不会乖乖回去,并且我对警方目前掌握了何种情报颇有兴趣,便说道:“那里面请吧。”用钥匙打开门锁。

我的房间勉强算是两居室,但这里还兼作穗高企划的事务所,再加上最近穗高总是带进一些奇怪的纸箱,搞得我的房间就像家电商店的仓库一般。其实纸箱里的东西我大致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无非是些暗示着穗高前一次婚姻的各种生活物品。即使他再木讷,也清楚不该让新娘看到与前妻的情侣T恤、结婚照这些东西。

纸箱里还有他前妻快递给他的东西,听穗高说,她再婚的时候,那些会勾起她过去结婚生活的回忆的东西对她来说实在是种负担,所以招呼也没打便送到了他家。

离了婚就是会这样呢——我回忆起穗高边苦笑边说出的这句话。

房间过于脏乱,连两个刑警也不禁露出了吃惊的神色。我一边提醒他们小心绊倒,一边把他们带到餐桌边坐了下来。录音电话的指示灯的闪烁暗示着有新留言,但我暂时先不予理会,说不定那是雪笹香织一时疏忽留下的。

莎莉从纸箱的背后走了出来,对突来的客人有些警惕,但还是迈着步子向他们走来。我把她抱了起来。

“这猫咪真可爱,是什么品种?”土井刑警问。我回答,俄罗斯玛瑙。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估计对猫的品种一无所知吧。

“作家去世了之后,这间事务所该怎么办呢?”穿着蓝色夹克的中川,环顾着室内问道。

“只能关门歇业了。”我回答,“那还用说么?”

两名刑警对视了一眼,明显表现出对这件事很感兴趣的样子。大概他们把作家随意想象成了既赚钱又轻松的职业,而莫名产生了嫉妒心理吧。

“那么,要问我的事情是?”我催促他们提问,因为非常疲倦,所以没闲工夫和他们闲聊。

“事实上,我们从神林贵弘那里听说了一些事。”土井刑警开门见山地说,口气很生硬,“据说昨天穗高家里来了很多人呢,为了筹备今天的婚礼。”

是的,我点点头,同时已经预料到了这位刑警想说什么。

“他说那时在庭院里出现一个女人。”土井接着说。

不出所料,果然是这件事。我再次颔首,脸上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嗯,的确有这么一回事。”

“那个女人是何许人也?据神林所说,您和她似乎进行了非常亲密的谈话。”

神林贵弘这个男人倒是该看的都看到了啊!此事我还是不要有所欺瞒为妙。

我冲着刑警们叹了口气,并轻轻地摇头。

“名字是浪冈准子,是兽医院的副手。”

“兽医院?”

“就是经常带这小家伙去的那个兽医院。”说着我把莎莉放开,她朝窗台的方向跑去。

“也就是说,她是你的熟人?”土井问。

“本来是。”

“此话怎讲?”土井满脸好奇之色,中川也探出了身子。

“她说自己非常崇拜穗高,于是我便把她向穗高介绍认识了。两个人便以此为契机开始交往了。”

“交往?可穗高今天和其他女人举行了婚礼啊!”

“是啊,也就是说,嗯……”我分别看看两名刑警,耸耸肩说道,“她被穗高抛弃了。”

“这段故事我倒想听你详细叙述一下。”土井重新做回凳子,也许是想静下心来聆听的意思。

“这倒是无所谓,不过你们还是听她亲口讲述比较好。她住得离这里非常近。”

“哦,是这样啊。”

“嗯,”我点头,“就在这幢楼里。”

两人几乎同时瞪大眼睛。

“这……纯属偶然吗?”土井问。

“与其说偶然,还不如说正是因为我和她同住一栋楼才熟识起来的。”

“原来是这样,她住几楼几室?”

“303室。”

中川迅速记了下来,他已经准备从凳子上起身。

“昨天你和浪冈说了什么话呢?”土井问。

“说是谈话,其实是我在劝她。她情绪非常激动,说了要见见穗高的结婚对象之类的话。”

“呵,然后呢?”

“先回家了,仅此而已。”

土井头部垂直点了两下之后,站了起来。

“正如你所说,确实听她本人说会更好一些。”

“出了电梯第一间就是303室。”

谢谢,土井道了声谢,此时中川已经穿上了鞋子。

警察离开后,我从冰箱里取出一瓶350ml罐装的百威啤酒,墙上的时钟指向了11点28分。

警察到11点半一定会开始喧嚷,在那之前,先细细品味几口啤酒再说。

2

时钟的指针转到了12点半,尽管日期已经变了,但对我而言称之为‘今天’的这一天似乎还没有要结束的迹象。正如我早上预感得那样,这的确成了极其漫长的一天。

“再确认一遍,按你的说法,昨天浪冈准子虽然来到了穗高家的庭院,但没有进入房间内部,是吗?”渡边警部摆出一副严厉的面孔问道。

“据我所知,确实如此。”我回答得非常谨慎。

问话是在我房间进行的,而两层楼之下,还如火如荼地进行着现场取证。我有点同情与准子住同层的人们,取证应该给他们带来诸多不便。尽管窗户紧闭听不见外面声响,但公寓附近来凑热闹的人一定已经喧哗一片了吧。刚才从楼上望了一眼,五辆警车周围挤满了附近的居民。

我本来的计划是,伺机主动向警察介绍有个名叫浪冈准子的女人遭到穗高抛弃,不料今天晚上却已经发现了尸体,不过从另外个角度来看,确实也省了我不少事。

约11点33分时,土井刑警脸色骤变地回到我房间,那时,那瓶百威啤酒我连一半都没喝完。

然后土井带我到了303室,给我看了那具尸体,还问我这是不是浪冈准子,我回答:“没错,就是她。”不用说,那时我露出的对事态的惊讶以及看到尸体的恐惧都只是演技而已。

土井叫我在自己房间待命,貌似是案发现场负责人的渡步刑警走了过来,开始询问起关于浪冈准子和穗高诚之间的关系来。而我除了自己搬运准子尸体一事只字未提之外,其他的都实话实说,连准子怀上了穗高的孩子也和盘托出。

“根据你所说,我们认为浪冈准子应该非常憎恨穗高,这点没错吧?”渡边观察着我的神情问道。

“憎恨可能会有,但是”我望着这个国字脸警部,认准他一定没认真考虑过女性的心理,说道“她依然是爱穗高的,直到到最后一刻。”

渡边警部带着复杂的表情点点头,我的后一句话应该对搜查而言没任何价值。

警察离开后,已经过了凌晨一点。我用一碗泡面打发了饥饿的肚子。作为这漫长一天的结尾,这顿饭未免有些可悲。

吃完后,我准备淋把浴。把从清晨就一直穿着的礼服脱下一扔,为了防止起皱,把裤子沿着折痕叠好挂在衣架上,以备明天或是后天举行的葬礼上穿。

走出浴室,突然想起了电话录音还没听,按下了播放钮。令我吃惊的是,里面竟有13条未读信息。全部都是报刊记者打来的,希望我就穗高之死能够接受他们的采访,到了明天肯定攻势会更加猛烈。光是想到怎么应付他们,就令我头痛不已。

穗高的猝死是中午12点左右,所以傍晚后的新闻节目里一定会播报这个消息。当前时点,应该所有的日本人都知道了吧。

我打开电视看了看,但毕竟已将近午夜两点,没有一个台在播送新闻类节目。

然后是报纸,可今天是周日,没有晚报。不,即便有,这事应该还来不及写成报道。

想到这儿,我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取星期天的早报,尽管并没有特别想看的报道,但我还是决定下楼一趟,一方面想看看警察的调查究竟进行到什么程度,另一方面还有别的目的。

我没坐电梯而是走了楼梯,为的是看看三楼有什么动静。然而从逃生梯上望去,303房间门紧闭着,丝毫感觉不到搜查人员走动的迹象。我本以为发生这种案件门口会派一个警察站岗,没想到人影全无。

我在三楼乘了电梯来到了底楼,自动锁大门的左边便并排着各户人家的邮箱。

那里站着一个男人,身着接近黑色的墨绿西服,身高似乎接近一米八十。肩膀非常宽,让人一看就觉得是运动员出身。

那男子面朝邮箱的方向,时不时弯下腰朝里张望。当发现他看的是303室的邮箱后,我有些紧张,他是警察?

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近我的信箱,这种信箱在拨号盘上拨3位密码后就可以打开。而我在拨密码的时候瞥见高个儿男人正望着我,我感觉他一定是有话要说。

“您是骏河先生吧?”不出所料,那声音低沉又响亮。

嗯,是的,我回答,“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房间的门牌上写着呢。”男子说,晒成小麦色的皮肤,轮廓分明。年龄大约30多岁。

“请问您是?”我问他。

那男子鞠了一躬,“我是练马警署的加贺。”

“加贺?”

“加贺百万石的加贺。”

“阿~”这名字很罕见,“您在这里做什么呢?”

“我想开邮箱,”加贺抓着303室的拨号盘,“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打开它。”

我吃惊地看着这个男人。

“这可不行啊,就算是刑警,也不能干这事儿吧?”

“的确是不行。”加贺微笑着说,又朝邮箱里张望起来。“可有件东西我无论如何都想拿出来呢。”

“是什么?”

“你到这里来看。”加贺向我招手,同时指着邮箱的投入口。“你瞅瞅里面,有一张家里没人时快递配送的联系单据对吧?”

“嗯,”里面确实有东西,可光线太暗,看不清上面写了什么。“那又怎么了?”

“我看到上面写的是下午3点30分哦!”加贺再次张望起来,说道。

“有什么不对吗?”

“要是这张联络单是3点半放进来的话,也就表明那时浪冈并不在家;但据你所说,浪冈是1点过后从穗高家离开的,这个时段从石神井公园出发,最晚2个小时之后肯定就能回到这儿。那么浪冈到底是中途去了哪儿呢?”加贺口齿清晰地说。

我一下子怔住了,说起星期六下午3点半,浪冈准子当然在穗高住处的庭院里。那是在她自杀之前,用手机跟我通着话。

“她未必就不在房间哦。”我说,加贺不解地歪起头,我看着他接着说:“我的意思是,说不定那时她已经死了。”

按说这种可能性并非不存在,可这位练马警署的刑警依然是一副无法释然的表情。“有什么疑问吗?”我问他。

加贺看看我,说:

“楼下的人听到了脚步声。”

“楼下的人?”

“203室的人,在星期六的傍晚,天差不多已经暗了,所以应该是六点的样子吧。她确实说听到了楼上有人在走路的脚步声。要放在平时是绝对不会注意到这声音的,但那天感冒了,一直躺在床上,无意间听到的。”

“噢……”

就是那个时候!我回想起来。我和穗高两人把尸体搬进屋里时,那时候确实没闲工夫留心自己的脚步声。

“所以说,浪冈去世绝对是在那以后,否则就太奇怪了。”加贺说,“当然,那脚步声如果是别人发出来的就另当别论了。”

“这样的话嘛,”我把报纸夹在腋下,准备上楼。“离开穗高家之后,可能去哪里溜达了一会儿吧。既然想到要自杀,那精神一定是不太正常的。”

“那倒是。不过,她究竟去了哪儿呢?”

后半句话听起来包含了特殊意思,所以我回头看了他一眼。可他的神情却完全看不出说了什么特别的话。

我打开大门往里走,加贺也跟了上来,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似乎准备同我一块儿搭乘电梯。

“你们接下去着手调查什么呢?”进入电梯后,我按下了‘3’和‘5’的按钮,问道。

“不,我只是负责坚守现场,处理一些琐事。”

加贺说着,但丝毫不像在贬低自己这个辖区的刑警,嘴角微微露着笑容,透出一种不明原因的自信,我不免有些胆战心惊。

电梯停在了3楼。

“那我就告辞了,今天您实在太辛苦了,一定累了吧?请好好休息。”说完,加贺走下电梯。

“刑警您也辛苦了,再见。”我按下了‘关门’按钮。

就在门要关上的一刹那,加贺突然伸出右手把门硬生生推了回去。我禁不住往后退了一小步。

“我最后再问您个问题可以吗?”

“请便。”控制着轻微的不安,我回答。

“骏河先生您也与去世的浪冈比较熟吧?”

“嗯,算是吧。”他要问什么呢,我心里一惊。

“那据您了解,浪冈是个什么样性格的女生呢?是属于细腻一类的性格呢?还是不拘小节、大大咧咧的呢?”

这男人问的问题真是莫名其妙,究竟目的何在?

“属于细腻的,否则也无法胜任照料小动物的工作嘛。”

听了我的回答,加贺一个劲点头。

“您是指她在兽医院工作的事吧?”

“是的。”

“穿着打扮什么的还算入时吗?”

“应该算,当然还不至于穿得怪模怪样的。“

“是吗,这就奇怪了呢。”

“怎么了?”我有些焦躁不安。这个男人究竟要把电梯的门顶到什么时候?

然后加贺指指附近的一扇门,正是303室。

“你听说留有遗书这回事吗?”

“嗯,听说了。”

“写在宣传单背面,美容沙龙的广告。”

“哎?”我装出头一回听说的样子。

“你不觉得奇怪吗?自己留下的最后讯息,为何偏偏写在宣传单反面呢?房间里面找找没用过的便笺和白纸可多的是啊,而且那张广告单的边缘部分还被撕掉了。”

这点还是引起警方注意了啊,我有点无奈,毕竟也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的。

“这个嘛……既然她脑子里都是自杀的念头,一定就会失去理智了吧。”

“可看这个情况不像是出于一时冲动的自杀呢。”

“那么,”我耸耸肩,叹口气说道:“我就不得而知了,毕竟没有自杀的经验。”

“嗯,当然我也没有。”加贺露出皓齿,不过立刻又闭上嘴,微微斜起了脑袋。“可我还是有一点想不明白。”

“什么事?”

“就是杂草。”

“杂草?”

“是啊,浪冈头发上粘着的一根枯萎的杂草。我就纳闷怎么会粘上去的,要是没在公园里睡过午觉的话,按理是不会粘上。”

我沉默着,更贴切地说,是无话可说。

“骏河先生。”刑警对我说。

“穗高家的庭院种有草坪吗?”

我没法子,只好点点头,“有。”

“是嘛。”加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使人很想移开目光,但我也直盯盯地看着他。

他终于放开了摁住电梯门的手。

“不好意思,耽误你休息时间了。”

“那我先失陪了。”等门完全闭合后,我终于松了口气。

回到自己房间后,我喝了大量水,喉咙一阵阵干渴。

关于浪冈准子房间的钥匙,并非没放在心上,既然没有备用钥匙,所以从外面上锁是不可能的,在房内没钥匙与门没锁这两件不自然的事中,我选择了后者。

没关系,这点不自然的程度,不至于暴露真相。只要一口咬定说什么都不知道就行。

只是——

练马警署的加贺,这个男人还是提防一点为妙,在准子头发上残留了杂草就是一大疏忽。话说回来,依靠辖区刑警一个人的力量也做不出什么惊人之举。

原本睡在餐桌上的莎莉竖起身子,伸了个懒腰。我抓起她两爪将它抱起,走到玻璃窗户跟前。像这样凝视自己与猫咪的倒影,也是我每天的乐趣之一。

“请你每天都像这么抚摸它,对于这些小家伙们来说,感觉就如同被母亲舔舐一般。”浪冈准子一边说这话一边抚摸莎莉背脊的侧脸又重新浮现于我眼前。

这漫长的一日终于落下了帷幕。

我心里并没有罪恶感。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

窗户上反射出的猫咪的脸与浪冈准子的脸合二为一,同时我在心里默念。

准子,我帮你报仇了!我替你把穗高诚杀了——

神林贵弘篇

face="宋体">清澈女高音的歌声,如同一阵暖风吹过我心头,那是“费加罗婚礼”中的一幕场景。闭上眼睛,脑子里浮现出位于云朵之上的蓝天。无论心中积压了多少忧郁,那美丽动听的歌声都可以将之统统挥去。修?乡科监狱里突然从广播中传出这样的歌声,我完全可以对服刑者感同身受。

美和子就睡在我身边的床上,望着她睡着时那安详的面容,我真希望能永远让她这么睡下去。因为一旦醒来,又会再次遭受这残酷现实的打击。

此时已过凌晨三点,而我却丝毫没有睡意。

大约下午四点,美和子才从睡梦中醒来,她似乎想不起曾发生过的事以及自己为何会睡在这里的原因。依据就是,一看见我嘴里就嘟哝着:“我为什么会……”。

我试图向她解释前因后果,还以为她或许已忘掉了一切。可在我发出声音之前,她就捂住自己的嘴,呜咽着说:

“那件事……不是梦吗?”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希望把昨天发生的事全当成是噩梦,这点我完全理解。

美和子号啕大哭了好几分钟,她的心里那被刀砍过般的伤痕,一定血流如注吧。她伤得如此重,而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不料她忽然停止了哭泣,从床上爬起身,正要往外走。我拉住她的手腕,问:“你去哪儿?”

“到诚那里去,”美和子说,“我想看看他的样子。”

她企图甩开我的手,力量很大。如同被什么附身一样,嘴里不断念叨着:我必须要去,我必须要去……

“他的尸体应该已经搬出去了。”我说道,然后她的身体像是断了发条的人偶,停了下来。

“搬去哪儿了?”她问我。

“这个嘛……或许是医院吧,是警方的人搬的,他们必须查明死因。”

“死因?警察?”美和子表情扭曲着,瘫坐在床上。两手抱头,不停摇晃身体。“这是怎么回事?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啊!”

她又开始呜咽起来。身体靠在我身上,把脸埋在我的胸口,不住地颤抖。我抚摸着她的背。

我准备让她再睡上一会儿,可她却说这种情况下不想睡。“现在我可是连呆在这里都觉得难受啊!”

我顿时想起了这个房间是婚礼之后专门为新郎新娘入洞房准备的。

又过了一会儿,警察来敲了门,是一个身穿茶色西装的男人。我有点事儿想问问您妹妹,他说。

我请求他今天放我们一马,他却死皮赖脸地回答,那就请您留下吧。我随即开出条件,说“我想让妹妹留在身边,可能的话,想现在先带她回家,回到家之后再问,行不行?”

警官爽快地答应了,允许我们俩先回去。只是警车会紧跟在我们乘坐的出租车后面。

回到横滨的家里,让美和子安躺在常年睡惯了的床上之后,我让刑警们进了屋子。

他们提的许多问题我完全不知如何回答,而且无论是时间上还是空间上,顺序都杂乱无章,给人跳跃性极强的感觉。原以为他会一直唠家常,一下子又开始问关于穗高诚人性的问题来,我甚至还替他们担心,这样毫无条理可言的问话最后能不能理清思路,不过他们一定有自己的考虑。或许警察都尽量不让别人觉察出自己调查的重点所在吧,这种理解比较妥当。事实上,他们连穗高诚死于他杀这点都没明确说明。

从结果说,我能够提供给警方的有用信息少之又少。这其实也无可厚非,因为我本来就对穗高诚这个人几乎一无所知。接着,警察又似乎在向我打探谁不愿意看到穗高诚和美和子结婚,当然,我列举的名单不可能包括我自己。

不过,我提供了唯一一个让他们脸色稍微起点变化的情报,那就是周六白天在穗高家看到的那个装扮怪异的女人。穿着白色连衣裙,头发很长,表情看上去仿佛灵魂脱壳,直盯盯地朝着我们看,确切地说,是朝着穗高诚。

刑警们似乎想知道更详尽的情况,年龄多少?名字是什么?脸部特征如何?

然后,我便告诉他们,骏河直之把那个女人带到庭院的角落里,还神情严肃地跟她说了很多话。

警察们走后,我熬了点青菜汤,连同牛奶和小面包端到了美和子的房间。她躺在床上,没有睡着,眼泪总算是流完了,但眼睛还是又红又肿。

我给不想吃东西的美和子硬灌了半碗汤,再把她身子平卧下来,盖上毛毯。她正用肿肿的眼睛盯着我看。

“哥!”她小声叫我。

“怎么了?”

“……药,帮我拿一下吧。”

“药?”

“安眠药。”

“噢……”

我们互相注视着,那一瞬间,各种念头和感觉交错于我们两人之间,可谁都没有说出口。

我回到自己房间,从抽屉里拿出一盒安眠药,这是主治医生给我的。当我还寄居在亲戚家的时候,一年总要好几次受到重度失眠的困扰,而且这种困扰一直持续到现在。

我走进美和子房间,把药片放入她口中,又让她喝了几口水,将药咽了下去。

吃了药之后,她就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我还想再多吃点安眠药,”她一定很想这么说吧。当然作为我而言,不可能让她这么做。

不一会儿,她闭上眼睛开始呼呼大睡起来。我从自己房间搬来了立体声耳机和莫扎特的3盘CD,倚墙而坐,一盘盘开始听起来。“费加罗婚礼”就是其中的第三盘。

明天一定是更为煎熬的一天,美和子的心灵该如何愈合呢?除了陪伴在她身边之外,我已经无能为力。

在静静沉睡着的美和子边上抱膝而坐,听着喜欢的音乐,其实对我来说已经算是幸福时光了,我真想让时间停住,其他什么都不要,唯独不想让属于自己的世界遭到破坏。

美和子心中的伤口愈合后可能会留下丑陋的疮痂,即便如此我还是感到一丝欣慰,在千钧一发之际,她被拯救了出来。

穗高诚——这是个死有余辜的男人。

话又说回来,那封威胁信是谁写的呢?不用说,关于那封信以及里面附着的药,我没跟警察提起。

face="宋体">2

电话铃声响了,眼睛睁开后,我一时反应不过来自己身在何处,因为在我面前出现的是陌生的墙纸,几秒钟后,总算想起这儿是美和子的房间。墙纸之所以陌生,是因为不久前这边都放着家具,因而没往墙上仔细看过。

耳朵里传入一个说话超快的女人声音,而且嗓门尖得要命,我不由得把话筒拉离了耳朵。经过多次询问,总算知道对方是电视台的人,大致意图是希望就穗高诚的猝死一事采访美和子。

今天她的状态不方便接受采访,我丢下一句话后就挂上了电话,然后又后悔了。因为我意识到,刚才这段简短描述对他们而言已经足以成为情报了。

我顺便打了个电话去学校,告诉他们我今明两天请假。教务处的女人对我亲属遭遇不幸的陈述丝毫没有怀疑。

电话放下后立刻又响了起来,这次又是电视台的人,要是关于案件的就请去问警察吧,说完我就挂了。

不知他们是从哪儿查到的号码,媒体工作者的来电接连不断,我本想干脆把拔掉电话线。可为了以防大学方面有急事找,只好作罢。

在早报的社会版面上,赫然登载着穗高诚命案。这个案件之所以受到如此重视,一方面因为死者是如雷贯耳的作家,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死于非命的特殊性。我仔细读遍了每个角落,并没有发现能称得上是新进展的内容,只是对于死因是中毒稍作暗示,仅此而已。鼻炎患者服用的胶囊更是只字未提。

不过媒体的那些家伙似乎已经对目前警方怀疑是他杀这一点有所察觉,所以才表现得如此积极,不断搜集此案件的相关情报。我觉得他们如果知道还有鼻炎药存在的话,事情就更麻烦了。

正当我思绪不宁的时候,对讲门铃响了。我不耐烦地接起来,以为是记者们找上门来了。

话筒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说自己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

我走到一楼打开玄关的门,发现外面站着昨天的那两名刑警:叫做山崎的中年刑事和姓菅原的年轻刑事。

“根据您昨天说的话我们作了调查,又发现了新的案件。关于此事,请务必让我们询问一下您妹妹。”山崎刑事说。

“我的话?”

“就是站在穗高家庭院里的那个白衣女子。”

“噢~”我反应过来,点了点头。“你们查清那个女人的身份和住处了?”

“嗯,算是吧。”刑事摸着下巴,貌似现在不太愿意多提这个内容。“让我们和你妹妹见一面可以吗。”

“她应该还在睡觉,而且精神上受到的打击好像也没完全恢复。”

“我们会注意言辞的。”

“可是——”

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了地板发出的嘎吱声,两名刑警便向我身后望去。山崎刑事的神情略微有些吃惊。

回头一看,美和子正从楼梯上往下走,牛仔裤搭配运动衫的装扮,右手扶着墙,一步一步小心地迈着脚步。脸色绝对谈不上好看。

“美和子,不要紧了吗?”我问道。

“嗯,没关系,不说这个,”她下到楼梯的最后一格后,望着两名警察。“请告诉我,你们说的那个白衣女子是谁?她来过穗高的庭院?来做什么?”

山崎面带困惑的表情转头看看我,“那名女子的事您没和您妹妹……”

没有说,我回答。昨天这种状况下根本无法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请告诉我!我真的已经没事了。”她的声音像在恳求一般。刑警们看了看我。

“那么,你们二位请上楼谈吧。”我对他们说。

在有壁龛放着的日式房间,我们兄妹二人与刑警相对而坐。首先由我向美和子说明了周六看到的那个白衣女人的事,不出所料,她完全想不出这个女人是谁。

山崎警官告诉我们那个女人叫浪冈准子。

“她在兽医院工作,与骏河先生住在同一幢公寓。”山崎又补充道。

“那她为什么会出现在穗高的庭院里?”美和子满脸的疑惑。

山崎警官与一旁年轻的菅原对视一眼,又朝向美和子,一副难以启齿的表情。

“你一次都没听穗高说过这个女人的事?”

“没听说过。”她摇摇头。

“嚯~”山崎刑事又摸起了下巴,这可能是他考虑如何用辞时候的习惯。不一会儿他似乎下定了决心,说道:“听骏河说,穗高以前和这个女人交往过。”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美和子猛地挺直胸板,随即缩着下巴,咽了咽口水。“然后呢?”她又问,“以前交往过的女人为什么那天会到穗高家来呢?”口气沉着得出乎意料,我不由向她的侧脸瞥了一眼。

“具体情况我们现在还不知道,不过我们现在能够确定,浪冈这个女人并不希望穗高结婚。”

“那么……又怎么了呢?”

“事实上,我的同事昨晚想去浪冈家里问话的时候,”山崎警官有些犹豫,停下来舔了舔嘴唇。“她已经死在了房间里。”

我不禁缩了缩背脊,那个女人也死了——

我能听见身边的美和子的吸气声,却不闻气息呼出来的声音,“是……病故吗?”她问。

“不,看上去像是服用了毒药而死。”

“中毒……”

“是一种叫硝酸史蒂宁的药物,”山崎翻开笔记本,用手推了推眼镜。“据说那是一种兽用的中枢神经兴奋剂,用途是当呼吸和心脏机能麻痹的时候使其复苏。然而,起效所需的量和致死所需的量之间差距很小,一旦用错量的话,死亡的可能性极高。这是浪冈工作的兽医站的常备药。”

我点点头,很清楚那种毒药的效果。至今,在我的视网膜依然深深烙着那家伙死于我所投的毒胶囊的那幕情景。

“也就是说,你们认为那个女人是自杀的……”我问道。

“我只能说,这种可能性很高。”

“您的意思是,那个人的死与穗高遭到那种毒手存在某种关联吗?”美和子说,对着刑警的眼神里充满了挑衅。

山崎警官对菅原使了个眼色,那名年轻刑警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放在桌上。

“请你看一下这个。”山崎说。

我也在美和子边上望着,那张像是快照相机摄出的相片上是一颗放在纸巾上的胶囊,我对此有印象。

“你们见过这种胶囊吗?”

“和穗高的药……治鼻炎的药很像。”美和子回答。

“这是在浪冈家里发现的。”山崎警官说,“只不过,这胶囊里面药物换成了硝酸史蒂宁。”嗯?

face="宋体">刑警的声音听上去回声很大,多半是因为紧跟着是一阵令人发慌的沉默的缘故。美和子的表情就像听完判决后的被告人,凝视着对面的刑警,眼皮也一眨不眨。

“那到底……”,说着,我一阵咳嗽,因为无法正常发出声音,“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两者死因相同,而且那个叫浪冈的女人房间里还发现那些掺了毒的胶囊?难道是那个女人在穗高的药丸上动了手脚吗?”

“目前阶段什么都无法断言,我们只是在传达事实而已。”山崎警官说道,“不过,我目前可以跟你们这么说,彼此有来往的两个人,在同一天服了同一种药中毒而死,绝非偶然。”

“那里面……”美和子动着嘴唇开口了,“装着有毒胶囊?那个我交给他的药罐里……”

哎?美和子扬起脸,眼睛睁得大大的。

“而且,”山崎用丝毫不带情感的口气继续说道,“我们已经查明,昨天去世的穗高诚也是死于硝酸史蒂宁。”

“美和子!”我注视着她惨白的脸颊,“即便是这样,也不是你的错啊!”

这种土掉渣的话语,未能安慰到她。在刑警面前强作出的镇定似乎到达了极限,美合子双唇紧锁,低着头,开始噗嗒噗嗒掉起了眼泪。“真是过分,”她喃喃自语,“这种事真是过分!”

“目前我们想了解的是,”山崎警官开口了,他也禁不住露出难过的神情,“穗高的药瓶,有没有可能混入那种掺毒胶囊,如果有,到底是什么时候混进去的呢?所以如果不介意,我们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不知道,就算你这么问……”

“你是何时开始持有穗高的药瓶的?”

“周六白天,大家去意大利参观之前,他亲手交给我的,叫我保管一下。”

“那在此之前那个药瓶放在哪儿?”

“在书房的抽屉里。”

“一直放在那里的么?”

“据我所知是这样的。”

“那你有没有见过穗高之外的人接触了那个药瓶呢?”

“我不知道,这种事我不记得了。”美和子双手掩面,肩膀小幅颤抖着。

“警官!”我说,“今天能不能到此为止?”

从美和子的状况来看,刑警们应该也意识到这是个合理的要求。尽管山崎警官还想问些什么,闪过一丝心有不甘的表情后,终于勉强作罢。

我一个人送刑警们来到玄关,把美和子独自留在房间。

“虽然您可能会认为我们不近人情,但这是我们的工作,实在抱歉!”山崎警官穿上鞋后,对我深深鞠了一躬。

“我有个问题,不知该不该问。”我说。

“是什么呢?”

“那个叫浪冈准子的女人,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呢?嗯,我的意思是,在穗高死之前还是之后?”

山崎想了想,像是在考虑是否合适回答这个问题,最后他做出判断,这一点透露出来也无所谓。

“发现浪冈尸体的时点时,她已经死了一天以上了。”

“也就是说……”

“穗高去世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这样啊。”我点点头,“多谢。”

那就请多保重,说完,警官离开了。

我锁上大门,然后陷入了沉思。

据他们所说,尸体是昨晚发现的。也就是说,浪冈准子的死早于前天晚上。

这样的话,至少寄那封威胁信给我的人不是她。

我脑海里浮现出两个人的脸。
雪笹香织篇

face="宋体">细雨中,身穿丧服的男女们站成四排,慢慢地前行着,轻微的念经声在空气里飘荡。我和接待员并排跟在队伍的最后,身边的男编辑刚好是我熟人,我便与他同撑一把伞。

寺庙坐落于由狭窄道路所围成的棋盘格住宅区,其地名为上石神井。为什么穗高诚的告别仪式会在此举行,我并不清楚其中原因。独居的他不可能拥有一个菩提寺。

在东京举行火葬之后,据说要把骨灰送到茨城的老家,在那儿还要举行以亲属为主的葬礼。编辑里有几个还不得不去参加,真是可怜。

这个案件,也就是穗高诚之死一案,已经过去了四天。今天已经是星期四,由于从警察那边领回尸体较晚,所以便推迟了葬礼。

“这个葬礼的情况拍完之后,现场直播也该告一段落了吧?”与我同撑一把伞的编辑,瞥了一眼身后,说道。背着摄像机的几个人在远处对我们进行拍摄,还穿着透明雨衣,真是苦了他们。

“谁知道啊,现在的综艺节目就没一个像样的,说不定就会把这个节目时间延长呢。”我说,“不管怎么说,这次的案件可包含了主妇喜欢的三大要素呢。”

“三大要素?”

“名人,杀人,爱恨,这三个要素。”

“原来如此,被害者死在了教堂,这绝对能拍成2小时的电视剧啊!”说到这儿,他急忙用手捂住嘴,因为发现自己说话太大声了,搞得我们身后的出席者也笑个不停。

马上要轮到我烧香了,我重新握起念珠。

直播虽然没有提到后续如何,但可以说大家对于穗高诚的离奇死亡案件失去兴趣,只是时间的问题,因为到昨天为止这三天当中,谜团已解开了九成。

首先,穗高诚死去后次周一的晚报上,已经刊登了关于浪冈淮子死亡的报道。那个时候只是简单写了“在练马区的公寓里发现一具单身女子的尸体”。然而,到了周二的某份体育报上就透露了她曾经和穗高诚交往过的事实。当然,这绝不是警察说漏了嘴,一定是骏河直之透露的情报,从他的立场上讲,绝对是希望这次的案件越早解决越好。

紧接着,在昨天的一份报纸上报道了穗高诚和浪冈淮子是中了同一种药物的毒而死,连那种药名字为硝酸史蒂宁、在浪冈淮子工作的兽医站就有这种药,报道上都写得清清楚楚。

遭到人气作家背叛的女性企图在男方的婚礼上与之同归于尽——自然大家会编撰出此类故事。事实上,电视台的节目为了竭力印证这一假设,还特地去采访了浪冈淮子的同事。

快轮到我烧香了,我做了个深呼吸,走上前。

作为遗像的是穗高诚每部著作上都会放上的封面照,虽然是很久之前拍摄的,但一直沿用至今,或许他自己很中意这张。照片中的穗高侧向而坐。

拍这张照片的时候,我就在他的身边。当时正赶上我们公司要出版书籍,想要拍些作者的近照,我便随同摄影师一起前往拍摄。摄影地点安排在石神井公园的水池旁。

我同穗高搭话,而他作答时候的表情被记录在了摄影师的胶卷里。也就是说,他在这张遗像上看着的,正是我的脸。

开始烧香了,一鞠躬,二鞠躬。

双手合十。

闭上眼睛的瞬间,突然身体里涌起一股冲动,这股冲动在眨眼的刹那刺激了泪腺,眼泪快要流了出来。我竭力忍住,因为一旦掉下一滴眼泪,就会一发不可收拾。在这种场合如果发生这样的事,无法想象周围的人会用什么眼光看我。

我依然双手合十,拼命调整呼吸,等待情绪冷静。

幸好,刚要掀起波涛的心情立刻平静了下来。我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离开了烧香檀。

回到签到处的帐篷旁,我开始眺望起渐渐变短着的烧香队伍。那里面除了出版社相关的人以外,我一个都不认识。

我试图回味刚才的心情,为什么会突然差点流出眼泪呢?

我不是在为穗高的死而悲伤,这件事不值得悲痛,这个男人罪有应得。

使我的心动摇起来的,是那张遗像。上面穗高诚目光的聚焦点,正是我,是几年前那个天真烂漫,涉世未深的我。不懂真爱,也不懂受伤,更不懂仇恨。那样的我,把心许给了穗高。

看着那张遗像,我突然为从前的自己感到可悲,所以才差点留下了泪水。

2

丧主寒暄完后,棺材抬了出来,几个编辑都前去帮忙。

神林美和子与她哥哥贵弘一起去了火葬场,她似乎暂且被当作是死者家属对待。不过,以后应该不会如此了。

我处理完签到处的工作后,准备先回自己住处,想换件衣服之后再去公司上班。

没想到走出寺院,背后忽然有人叫我“不好意思,请等一下!”,回头一看,是一个没见过的男人。高个儿,目光锐利,穿着黑漆漆的西服,但不是丧服。

是雪笹香织吧?男人发问。没错,我回答。

“我是警察,能耽误您点时间吗?一小会儿就行。”与之前遇到的刑警不同,他的目光里少了那种把人从头到底估价一番的成分。

“10分钟的话应该没问题。”

多谢,他鞠了一躬。

我们进了附近的一家极为简陋的咖啡店,若不是遇到这种情形,我是决不会选择的。写有菜单的纸贴在墙上,冰咖啡380元一杯。店里除了我们没有别的客人。

刑警自我介绍名叫加贺,是练马警署的。

“果然有社会地位的人葬礼就是不一样啊,尽管我只是远处望了一下,出席的名人无数呢。”点完咖啡的等候时间里,加贺说道。

“请问警察先生您今天来参加葬礼是为了什么呢?”我问他,暗示他快些进入正题。

“我想观察一下,那些与本案相关人员的表情。”加贺说完,看着我继续说道:

“也包括你。”

我脸转向一旁,对这个装腔作势的男人说的话有点生厌,抑或,这个刑警当真这么想?也就是说,因为某种原因,这些警察还盯上了我不成?

一个中年女人把我们两人的咖啡端了上来,这个店好像是她一人打理的。“我听说,案件基本上解决了呢。”我说。

“是这样吗?”加贺喝着未加糖奶的咖啡,歪起了头。从露出的表情上看,仿佛不是在质疑我的话,而是咖啡的味道。“是怎么解决的呢?”

“不是说那个名叫浪冈准子的人,对被穗高抛弃一事耿耿于怀,拿着兽医站的毒药企图和穗高同归于尽,不就是这么回事吗?”我往咖啡里加了点奶喝了下去,体会到了他侧首时候的心情,这咖啡完全没有风味可言。

“这些内容并非是搜查一课正式发表的吧?”

“可是你看看媒体的报道就不难推测啊。”

“原来是这样啊,”加贺点点头,“可作为我们来说,依然什么都没解决,这才是目前的真实情况,不管谁怎么说。”

我一声不吭地喝完了淡然无味的咖啡,一边回味着这刑警话语的意思。之前被他称为搜查一课的,应该就是警视厅搜查一课才对。而练马的警署应该不会直接参与调查赤坂的案件。可能是因为浪冈准子的尸体是在练马的公寓发现的,所以他们采取了合作调查的形式。可这个加贺要调查的,究竟是什么呢?

“那么,你要问我的事情是?”

加贺拿出警察手册,并翻了开来。

“非常简单,我想恳请您把5月17日,也就是上周六的行动一五一十尽可能详细地告诉我。”

“上周六?”我皱起眉头,“目的何在?”

“当然是作为搜查的参考。”

“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内容可以作为搜查的参考呢?上周六我的行动与案件应该没有关联吧?”

“所以说,”加贺把眼睛瞪大了些,目光显得更有威慑力,“我们就是想确认与案件有没有关联,才进行此种调查的。您就理解成我们还处于使用排除法的阶段好了。”

“我还是不太明白,听你的话就好像周六发生了犯罪行为,所以来问我的不在场证明。”

加贺听完看着我的脸,半边脸笑了一下,那是一种目中无人又从容的笑容。

“正如你所言,解释成询问你的不在场证明也可以。”

“什么不在场证明呢?哪起案件的不在场证明?”

我不由加大了嗓门,加贺瞟了一眼身边。我顺着那个方向望去,柜台里摊着报纸的女店主连忙低下了头。

“我只能告诉你是与浪冈准子的死有关。”

“那个人不是自杀吗?既然如此你们还调查什么呢?”我压低声音问道。

加贺把咖啡一饮而尽,看着露底的杯子,嘴里蹦出“咖啡豆太陈了”这几个字。然后对我问道,“您星期六当天的行踪可以告诉我吗,还是不方便说呢?”

“我可告诉你的义务——”

“当然是没有的。”加贺说,“可这种情况下,我们只能当成是您没有不在场证明。所以在警方做成的名单上,也就无法将您的名字删除了。”

“是什么样的名单?”

“这我无可奉告。”说完他叹了口气,“请您记住,警方是不会回答任何问题的,只作单方面提问。”

“这点我很清楚。”我瞪了他一眼,“您想知道周六什么时候的不在场证明呢?”

“下午至晚上。”

我取出自己的行程笔记本,其实我不用看也记得,但至少想让他焦急一下。

我首先去了穗高的住处与神林美和子商量事情,说到这儿,刑警立刻提出了疑问。

“据说那时穗高吃了鼻炎药,您还记得吗?”

“嗯,我记得,他好像说,刚吃的药已经失效了,所以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用灌装咖啡兑着喝了下去,当时我还觉得挺新鲜呢。”

“穗高从抽屉里拿出来的是瓶子吗,还是别的什么容器呢?”“是瓶子。”我说完,手抖了一下,“啊,不对,确切点说应该是药盒,瓶子装在里面。”

“盒子他怎么处理了呢?”

“应该是……”我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回答道,“丢在了一边的垃圾箱里,因为最后交给美和子保管的只有瓶子而已。”

我完全理解不了他为何需要几次三番确认此事,与本次案件究竟干系何在?

“你们商量完事之后,又去哪儿了呢?”

“大家一起去了意大利餐馆吃饭。”

“在吃饭期间,有没有不寻常的事发生过?”

“不寻常的事是指?”

“无论什么都可以。比如见到了陌生人,或者某人打来了电话之类的事。”

“电话……”

“嗯,”加贺注视着我的脸,脸上笑盈盈的,这笑脸还算是有点魅力。但我感受到他露出这副表情的同时,心里一定狡猾地盘算着什么。

这个刑警去过那个餐厅,其间还问了我关于骏河直之中途离席的事情。所以很有可能也知道了有人打他手机的事情,这样的话,我在这里装傻可就是下策了。

没什么大事,我先说道,然后把骏河直之的手机响过,并先一步离开餐厅的事情告诉了他。加贺就像对此事前所未闻一般将其记录了下来。

“在聚餐的时候中途离席的话,看来是相当紧迫的事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难道不是这样吗?”我说道,还是尽量别说多余的话为妙。

“你们吃完饭去了哪儿?”加贺接下来的问话不出我的意料。

我不能说真话,偷偷跟在穗高和骏河后面去了穗高住处,并潜入浪冈准子的房间发现了她的尸体,这事儿绝对无法说出口。

刚想说自己回了公司,但又连忙咽了回去。虽说是周六,但双休日上班的员工并不少,只要稍作调查就可以知道我那天并没有出现在公司里。

“我回家了。”我回答,“因为有些累,所以那之后就一直在家里。”

“直接回的家吗?”

“途中去了一趟银座,但最后什么也没买就回去了。”

“是您一个人吧?”

“是的,回家之后也一直是一个人。”我强作笑脸,“所以我还是没有不在场证明呢。”

加贺没有立刻说话,可能想看透我的内心,他直盯盯地凝视着我的眼睛。

“算是问完了吗?”

“嗯,今天就到这里吧。”说着,他拿起桌上的付款单站了起来。

我随即也站立起身子,不料他猛一回头。

“我还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

“穗高一直服用的鼻炎药,买来的时候应该有12粒胶囊。浪冈准子买了一盒那种药,制作了毒胶囊,这种可能性很大。”

“嗯,有什么问题呢……”

“然而,我们在浪冈房间里找到的仅有六粒胶囊,这是怎么回事呢?穗高只吃了一粒,那么剩下的胶囊到哪儿去了呢?”

“那有可能是……浪冈自己吃了吧?”

“为什么呢?”

“她不是企图自杀吗?”

听了我的话后,加贺连连摇头。

“明明是在自己家里服毒,有必要特意做成胶囊状吗?而且浪冈吃下去的肯定只有一两粒吧,数量怎么都对不上呢。”

啊,我差点叫出声,可声音到喉咙口硬是忍住了,我控制住不让表情起变化。

“这倒是……有点奇怪呢。”

“对吧?一般的自杀是不会有这种事的。”说着,加贺走近了柜台,那宽阔的背影,给我一种无形的压力。

谢谢您的款待,我说完,走出了这家破旧的咖啡店。
神林贵弘篇

face="宋体">穗高诚的遗体火化的时候,美和子站在休息室的窗户边,直直地凝望着窗外。外面依然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把火葬场周围种的树木淋了个遍。天空呈灰色,混凝土的地面黑得发亮,这幅窗景简直成了老电影的黑白画面一般。对着这样的景色,美和子一言不发的站在那儿。

在休息室等候的其他人也是沉默寡语,虽然总人数有20人以上,但每个人都带着精疲力竭的表情坐在那儿。穗高的母亲仍然在哭泣,一个背影看上去圆圆的小个儿老婆婆在对身边的男人说话,还用叠成小块的手帕捂住眼角。男人表情沉痛,一边听她说话一边不时地大幅点头。尽管我在四天前的婚礼上刚见过穗高母亲,但现在的她却瘦得看似只有当初的一半体重。

休息室里预备了啤酒等酒类,但喝的人很少。其实大家都很想喝一杯暖暖的午茶,因为现在虽然已进入五月,但天气还是冷得让人想用暖炉取暖。

我端着两杯倒满的茶杯,向美和子走去。来到她身边后,她也没有立即向我转过来。

“不冷吗?”我把茶杯挪到美和子面前,问道。

美和子如同上了发条的人偶一般,先是脖子转向我,然后下巴往下移,目光落到我手上。但她的视线在茶杯上聚焦也需要花上几秒钟。

“谢……谢谢你。”美和子接过茶杯,但没要喝的意思,而是又伸出另一只手,用两只手掌紧紧捧住茶杯,像在温暖自己冰冷的手。

“你在想他吗?”问完发现自己这个问题有点愚蠢。我同美和子说话时,很多时候都不经大脑思考。

幸好,她没向我投来轻蔑的目光。是啊,小声回答,然后又说,“我在想他的西装。”

“西装?”

“为了这次的蜜月旅行定做的西装,有三套还只穿过一次。我在想那些衣服该怎么办。”

你怎么在想这个?我听后并没有作此感想,恐怕她现在正把自己失去的东西一件件列举出来吧。

“他的家人应该会处理的吧。”作为我而言,只能这么说。

但美和子却用另一种方式来理解了这句话,眨了两下眼睛,然后静静地说道,“对哦,我还不算他的家人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时,一个穿着丧服的男人走进了休息室,宣布遗体已经焚烧完毕。大家听到后,便慢吞吞地朝外移动,我和美和子也向火葬室走去。

穗高诚通过体育运动锻炼出的健壮身躯,如今已成了白色骨灰,由于量太少,使我稍感意外,就像是看到了人类本来的面目一般。我自己要是烧成灰的话应该也差不了多少。

收骨灰仪式在一片沉默中平淡无奇地进行,我本打算只在美和子身边旁观,但一个看似是穗高诚亲戚的中年妇女传来了筷子,我只得夹起一块碎骨放进骨灰罐。看不出是身体哪部分的骨头,只是一块毫无生命气息的白色碎片。

整个仪式完成后,我们在火葬场的出口处与穗高的家人一一道别,遗骨由穗高诚的父亲拿着。

尽管葬礼在茨城举行,但穗高道彦告诉美和子不用特地过来。道彦貌似是穗高诚的亲哥哥,但脸蛋和体格长得完全不像。那圆圆的大头就像架在矮胖的身躯上一样。

“我本来打算要是我能帮上忙的事,也跟你们一起去呢。”

“不用了,太远路上会很辛苦……而且都是一些你不认识的人,你一个人也很无聊,真的没必要来了。”

听道彦的口气,更像是不希望美和子来。我本以为她的在场使得他一直担心会不会遭到葬礼上人们的好奇目光,不过立刻否认了这一说法。连日来关于穗高诚的死各种媒体的报道各执一词,但如今最有力的说法还是他死于前女友之手。所以作为穗高家人来说,必须想方设法否定这一点,至少要在当地讨到一种并不那么丢人现眼的说法。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不得不多少歪曲一点事实,这时候如果美和子在边上的话就会碍事儿了。

可能是意识到了这一点,美和子并未固执己见,而只是说道:“那要有事的话就跟我联系吧”。听到这句话,穗高道彦貌似放心了一些。

与他们道别后,我们来到停车场,坐上破旧不堪的那辆沃尔沃,准备驶回横滨。

车开出没多久,美和子吐出几个字:“我,算什么呢……”

“嗯?”我握着方向盘,脸稍稍偏向她。

“我到底算穗高的什么呢?”

“恋人呀,外加订婚对象。”

“订婚对象……也对,毕竟也订做了婚纱呢。我本来说租一件就够了。”

雨越下越大,我调快了雨刷的速度。因为上面的橡胶有些老化,所以每与挡风玻璃摩擦一下,都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声。

“可是,”她接着说,“最后还是没成为新娘,明明都已经穿着婚纱打开教堂的大门了……”

美和子想起的那幕情景也浮现在我的眼前,穿着白色晨礼服的穗高诚,倒在了接下来该由美和子经过的“处女通道”上。

被沉默包围着的车上,只剩下规律的雨刷磨擦声,我打开收音机,喇叭里传出古典音乐,是首悲伤至极的乐曲。

美和子取出手帕捂着眼角,能够听见她在抽泣。

“那我关了吧。”我把手伸向收音机开关。

“不用,你别担心,我不是受音乐感染。”

“那就好。”

车窗开始模糊起来,我打开了空调。

“对不起。”美和子说,带了一点鼻音。“我本来今天打算不哭了,从早上开始我就没哭过吧?”

“哭出来也没关系啊。”我说。

接下来,我们俩都缄默了。我驾驶的沃尔沃依然在通往横滨的高速公路上肃肃地奔驰着。

“喂,哥”汽车开下高速公路,在市区里行驶的时候,美和子开口了,“真的是那个人干的吗?”

“那个人?”

“那个女人,嗯,应该是叫浪冈准子……吧。”

“噢~”我总算明白美和子想说的话,“应该错不了的,他们俩服下了同一种毒药,绝不可能是偶然事件。”

“但警方什么都没有披露啊。”

“现在正是找证据的阶段呢,那些个警察,只要不是了不得的事情,在搜查中途是不会披露任何信息的。”

“是吗?”

“你想说什么?”

“我倒不是想说什么,但总有几个地方想不明白,或许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说说看。还是说,你觉得讲给我听也无济于事?”

“不,没这回事。”

美和子微微露出笑容,不过,那只是面朝前方的我的一种错觉。

“我一直感到有些蹊跷,关于掺毒胶囊混到药瓶里的那件事……”

“蹊跷?你认为穗高服下的毒来自其他途径?”

“不是,掺毒胶囊混进那只药瓶应该确凿无疑,因为他在婚礼前没吃过其它东西。”

“那有什么蹊跷呢?”

“嗯……蹊跷这个说法或许有些怪异,说毒胶囊是那个浪冈放的,我有点想不通。”

“为什么?”

“哥哥你不是说,那个人只出现在穗高家的庭院里,然后立刻就被骏河先生带出去了吗?所以她根本没有机会接近药瓶啊!”

“可投毒未必就是那一天,她可是穗高的前任女友,理该在他家进出自由。所以她身边一定有备用钥匙,而且这把钥匙很可能在还给穗高之前复制了一把。那么,她就可以随时潜入房间往药瓶里放毒胶囊了。”

我能够做出毫不犹豫的回答是因为,关于这一点我做过深思熟虑,不用美和子指摘,我5月17日那天一直就在现场,是最清楚浪冈淮子并没有下毒机会的,所以对于浪冈淮子究竟是何时下的毒,我有必要考虑出更合理的答案。

“那么,”美和子说道,“浪冈为何要出现在庭院里呢?”

“为了……道别吧。”

“与穗高?”

“是啊,那个时点她已经有自杀的念头了,所以想最后一次见见穗高,这种想法很奇怪吗?”

“不,倒没有觉得奇怪。”

“那你哪里想不通呢?”

“我在想,如果我遇到这种事该怎么办。遭到自己所爱的人背叛,而且他还要与其他女人结婚的时候……”

“美和子不会选择死吧?”我瞥了她一眼,“你不会做这种傻事的吧?”

“不知道,如果不到这种时刻的话。”她说,“不过可以理解她这种被横刀夺爱之后,先杀死自己所爱的人然后自杀的这种心情。”

“那么浪冈准子的行动就能够想通了吧?”

“基本上可以,但是,”她隔了一会儿又说,“换成我的话,不会选择一个人在房间里孤单死去。”

“那你会怎么办呢?”

“有可能的话,把自己所爱的人先杀掉,然后在他的身旁结束自己的生命。”

“或许那是最好的结果,但在现在这种场合下是不可能的,不管怎么说,有那么多第三者在场。而且她如果选择了这种杀人手法,绝对无法指望穗高会刚巧死在自己面前,因为她算不准他何时会吃下这粒有毒胶囊。况且第二天还有结婚典礼,他又马上要去度蜜月,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倒是他在旅途中死去的可能性很大,也就是说,她接近穗高的尸体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所以她只能独自一人死去了。”

“嗯,这点我也知道,所以我说的是‘有可能的话就这么做’。但即便不能在心爱的人身旁死去,我也不想死在毫不相干的地方。”

眼前的红绿灯跳成了红色,我慢慢踩下了刹车,等车完全停下后,把头转向了她。

“那你会选在哪里死呢?”

“这个嘛,”美和子作出思考状,“还是应该在有那个人很多回忆的地方。”

“也就是说……”

“比如在他家里,或者家附近。”她声音虽小,但口气很坚定。“因为这样的话,我的爱人就可以知道我的死讯。我绝不会一个人在自己房间里悄悄死去,因为一想到我服了毒而他却全然不知,我会无比寂寞的。”

“原来如此啊。”

信号灯转为绿色,我放开刹车,踩下油门。

或许有这种事,我回想道,浪冈准子所盼望的,不正是与自己的心上人同归于尽吗?

“但是,浪冈准子在自己房间自杀也是不可动摇的事实,不管这事有多么不合常理,你只有接受它的份。”

“这我知道。”美和子说完这句话就再也没出声。这阵沉默让我不安起来。

到家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车灯的光线反射在潮湿的路面上,雨似乎已经停了。

把沃尔沃停入车库前,我让美和子先下了车。因为车库的宽度恰如其分,等车停进去之后副驾驶座的车门就打不开了。

我走出车库之前,美和子一直在房门前等我。其实你可以先进去,我对她说。

“嗯,但总觉得进去不太好,我一直告诉自己

‘这里已经不是我的家了’。”美和子说着,不敢直视我们的破旧小屋,仿佛那是一件刺眼的东西。

“这是美和子的家哦!”我说,“即使你结婚了,这一点也是不会变的。”

她低下头,“是吗。”小声嘀咕道。

就在我要打开大门之际,“神林先生!”,有人叫唤,我回过头去,一个男人从马路对面走了过来。

是一个陌生男子,人很高,肩膀也显得很宽,可能因为如此,脸看起来像外国人一样小。

“两位是神林贵弘和神林美和子吧?”男人确认道,从他的口气我判断出了他的身份。同时,胸口泛起一阵忧郁,本以为我们可以两人单独好好过完今天。

但是,这个男人做出的举动同我担心的一样,掏出了警察手册,说,“我是警察,能耽误你们些时间吗?”

“明天再问不行吗,今天我和妹妹已经很累了。”

“真是抱歉,你们参加上石神井的葬礼了吧?”警察说,应该是看到我们俩的服装作出此判断的。

“是的,所以我们想尽快放松心情,哪怕提早一秒也好”我打开门,轻轻推着美和子,让她先进去。我也随即而入,正要把身后的门关上时,被刑警顶住了。

“三十分就够了,或者二十分钟。”他显出誓不罢休的态度。

“请您明天再来吧。”

“拜托了,我们发现了新情况。”刑警说。

听到此言我一迟疑,问道,“新的情况?”

“嗯,还不少呢。”刑警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眼睛,那目光锐利又深邃,透出他内心里造就出的那个坚定不移的世界。并全身散发出如同灵气一样的力量,将我们拉向那个世界。

“哥!”美和子在我身后说道,“让他进来吧,我已经没事了。”

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发出一声叹息,又望向刑警。

“三十分钟就能问完吗?”我问。

“我保证。”他说。

我松开了推着门的手,刑警开门走了进来。

2

他自称是练马警署的加贺,尽管没有明说,但口气上能听出来,他主要是负责调查浪冈准子自杀一案的。他们所在的警署虽说是合作调查但行动应该也受限制吧,我胡思乱想道。

“首先我想问的是5月17号白天发生的事。”,加贺刑警站在玄关的鞋柜旁说道。穿得漆黑的高个儿男人在那儿一站,简直就仿佛死神造访一般。美和子让他进来坐,他却面带微笑地谢绝道:“在这儿问就行了,不用客气。”,他的表情如同业余运动员在比赛前所表现出的轻快,但多了几分僵硬。

“如果是浪冈突然闯入穗高家一事的话,其他的警察已经问过好几遍了。”

对于我的话,加贺直点头。

“这点我知道,不过我想亲耳确认一下。”

我深深叹了口气,“17号那天您想问什么?”

“首先从您二位的行动开始,”他取出笔记本,作出记录的姿势。“那天上午你们从这里出发,晚上到达作为婚礼会场的宾馆住宿了吧,这期间的去向能尽可能详细地给我说说吗?”

从他这话中我察觉,“早上从穗高家出发,晚上去了宾馆”这样简单的回答是无法让他满足的。没法子,我把那天我们经历过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向他说明了,美和子还时不时在一旁补充。我认为从意大利餐馆离开与穗高分别之后的事情或许没有必要说了,但加贺刑警并没有叫我停下。到最后,我把回到宾馆入睡为止之前的活动几乎全部告诉了他。

听完我的话,刑警利索地记录了下来,停下手之后约过了十秒钟,他抬起头。

“也就是说,除去傍晚六点至八点这段时间美和子去了美容院之外,你们二人一直在一起对吧?”

“是这样的。”

坐在我身边的美和子也频频点头,我们俩仍然身着丧服。

“等候美和子的这段时间里,你说自己一直在宾馆的候客大厅吧?这两小时左右的时间里,您一直在那里吗?”加贺又提出疑问。

因为嫌麻烦,我本想回答‘正是这样’,可是他那敏锐的目光带着一种震慑力,仿佛在告诉我:就算你胡乱编造,我稍作调查也能知道。

我无奈说了实话:“我先是到附近的书店买了点东西,然后顺便去了一次便利店。”

“书店和便利店?这店在哪里,叫什么名字您还记得吗?”

“名字叫什么呢?”,完全想不起来,不过想起了另外的事情,“啊,对了,应该是……”我从口袋里拿出钱包,在里面摸索,不出所料!我拿出一张收据,递给了加贺刑警。“这就是那个时候我去的那家便利店。”

他从上衣的口袋里取出白色手套,麻利地将其戴上后,把手伸向了我掏出的那张收据。

“原来如此,的确离那个酒店很近呢。”加贺看了一眼上面印着的地址,说道,“那书店呢?”

“书店的收据一时找不到,说不定给丢了,不过我记得地址,与便利店是在同一侧的。”

“你买了一本克兰顿呢。”美和子在边上说。

“嗯,对。”

“麦克克兰顿?”加贺问,神情和缓了一些。

“是啊,买了文库版的上下册。”

“那应该就是‘叛逆性骚扰’这种的咯?”

“是的,”我吃惊地看着刑警,即使知道克兰顿的名字,一般应该会联想到像‘侏罗纪公园’、‘失落的世界’这类小说。“您猜得真准。”我说。

“是直觉,”他接着说,“‘最高危机’也很好看哦。”

原来这个人是克兰顿的粉丝啊,我意识到。

“你在便利店里,”加贺看着收据说,“买了酒和下酒菜。”

“就是为了睡前喝的,睡不着的话就麻烦了。”

“原来如此,我了解了。”加贺刑警挨个儿看看我与美和子,点了点头。似乎又想到了第二天紧接着进行的结婚仪式。然而,那晚我没自信睡好的真正理由,估计连这个慧眼的刑警也无法看穿吧。

他用指尖夹着收据,在我面前晃动着说,“这个能暂时放在我这儿吗?”

请便,我说,那种东西应该没任何用处才对,不料刑警从上衣的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塑料袋,像对待贵重物品一样把收据放了进去。我不禁很好奇,他那个口袋里究竟还装了其他什么呢。

“据您所说,美和子从美容院护理完之后,你们二人到日式料理店用了餐,随后一直在一块儿直到你们分别回到各自的房间。那关于这点,有没有可以证明的东西呢,比如你们遇到了某人之类的。”加贺刑警转到下一个问题。”

我不加掩饰地皱皱眉,证明,这词用的让我很窝火。

“我们兄妹二人单独在一起行动,这事儿有什么问题吗?”

加贺随即摇了摇头,“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为什么要……”

“我们想把5月17日那天相关人员的行动整理一下——就这么简单。”

“目的何在呢?我们和浪冈淮子确实有着间接联系,可那个人不是自杀吗?你们为什么还要查这些呢?不光想要我去过书店和便利店的证据,竟然还要我们兄妹在一块的证明,难道我们是嫌疑犯吗?”

虽然我并没有特别恼火,但故意厉声地说。对于这个刑警,我们赚得一次先机就是胜利。

加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看了看手表。显然不希望以这种形式来浪费时间。

“您说的话和雪笹一样,都很纳闷自己那天的行动究竟与此案件有何关联。”

“有这种反应很正常吧?”我说。

他发出一声叹息后,说道,“我们不认为这是一起单纯的自杀。”

哎?我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并没有什么特别意思,只需要按照字面理解。”

“你的意思是,浪冈并不是自杀的吗?”

“关于这点目前还不能……,这么说吧,自杀本身或许是事实,但很可能还是有人隐瞒了什么,而且被隐瞒的这些事与穗高诚谋杀案件有密切联系。”说完,加贺咳嗽了一下,“当然,也许是我们多想了,说不定到案件解决后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但作为我们来讲,目前不调查是不行的。”

“您说话真不爽快啊,不能说得再明白一点吗?”

“那我这么跟您说好了,”加贺言,“某个人可能与浪冈准子的自杀有着密切联系,而我们正在调查这个人是谁。”

“联系?”我不敢相信,“您所说的联系是什么形式的?”

“这我就不能说了。”刑警回答。

我抱起胳膊,猛然瞥见身边的美和子似乎欲言又止,可对我而言,不希望她多说什么。

“这事儿同我们毫无关联。”我说道,“那天和穗高几人分别之后,确实就我们两人在一起,也没人能证明我们俩一直都在宾馆,但我们真的和浪冈的自杀没有任何干系。”

加贺带着严肃的表情听我把话说完,可他能表示何种程度的认同却不得而知。

“好,我了解了。”他点点头,然后继续说道,“您刚才的话就作为搜查的参考了,我们换下一个问题。”

下一个问题是关于浪冈准子出现在穗高家庭院时候的状况,加贺拿出一张穗高住处的简单结构草图,就浪冈准子出现的地点,以及此时各位分别处在什么位置等等细节进行了提问。而且他还要求美和子把穗高诚常用的鼻炎药通常所放的位置在图上进行了标注。

“综上所述,”加贺一边望着手中握着的简图一边说,“17日那天,浪冈准子似乎没有可能接近药瓶呢。”

“关于这点我刚刚也和妹妹提到了。”我说。

哦?加贺抬起头。“然后呢?”

“她投毒应该是在那天之前才对,只能得出这个结论了。”

可加贺对此没有表示认同,而是用科学家眺望实验结果的眼神看着我们,那目光冷得足以使人发寒。

不久后,他的眼神里慢慢注入了感情,与此同时刑警露出了微笑。

“你们俩也关于这次事件作过讨论了啊。”

“嗯,算是吧,虽然不想去考虑,但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维。”我偷看了一眼美和子,她正低着头。

加贺刑警把警察手册和草图放进口袋。

“我要问你们的就是这些,你们在疲惫之际还能如此配合,真是非常感谢!”

“没关系。”我看了看手表,距他进入房间以来,已经过去了26分钟。

“我还是觉得,”他扫视一圈,说道,“这栋房子真漂亮,别具一格。”

“是我爸爸造的,很普通的房子啊,就是旧了一点。”

“不,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很多细节一看就知道了。您在这里住了多少年了?”加贺用轻松的口吻问道。

“几年……了呢?”我看着美和子,她也陷入了沉思。我对刑警说,“由于某种事由,有过一段时间我们没有住这儿。”

然后加贺刑警像知道这件事一样,说,“我听说了,你们分别住在不同的亲戚家里是吧?”

顿时我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您……了解得真清楚。”

“啊,不好意思,我并不是做过特别的调查,只是因为对众人的问话时偶然间耳闻的。”

究竟是何种问话呢?我忍住没问。

“五年。”我说。

“啊?”

“我与妹妹回到这个家已经过了五年了。”

“噢~,五年……了啊。”

加贺紧闭双唇,看看我,再看看美和子,深呼了一口气,宽厚的胸膛显出起伏。

“这五年里,你们是相依为命活过来的吧?”

“嗯,差不多。”我说。

加贺颔着首,同时看了一眼手表。“不知不觉呆了好久了呢,那我先告辞了。”

请路上小心,我鞠了一躬。

加贺打开门,向屋外走去,我走到换鞋处,等他把门关上。然后走到门旁欲将其锁上。

就在那时,门又突然开了,我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门缝里露出加贺刑警的身影。

“对不起,还有一件事忘记告诉你了。”

“什么事?”

“关于此次案件的毒药和胶囊的得到途径,基本已经确定。”

“啊……毒药的名称叫什么来着?”

“硝酸史蒂宁,我们调查发现,是浪冈从她所工作的兽医院偷出来的。”

“是吗?”因为早就料到此事,我并未特别惊讶,加贺刑警并不可能特地跑回来告诉我这个。

“根据院长所说,被盗时期无法锁定。难以置信的是,她辩解自己从未料到助手会把这个偷来用于这种目的。当然,就这点而言她还是非常值得同情的。”

“我也有同感。”说着,我有些迫不及待,不清楚加贺的用意是什么。“然后呢?”

“问题出在胶囊上面。”他像告诉我天大的秘密一般悄声说道。

“胶囊怎么了?”我问。

“你应该知道,所使用的胶囊本来里面装的是穗高常用的鼻炎药,而她只是换了胶囊里的药物。”

“嗯,这我知道。”

“我们这两天一直在寻找这瓶胶囊到底买于何家药房,最后终于找到了。那是一家距离浪冈住处大约四公里处的药房。”

“是嘛,浪冈准子制作了毒胶囊是确凿无疑的咯?”

“嗯,的确是。可是,这里就产生了一个很大的问题。”加贺竖起食指。

“什么问题?”

“据药房的店员所说,”加贺刑警把视线向美和子扫了一眼,然后再回到我身上。“浪冈买那瓶鼻咽药是在周五的白天。”

啊,我无意中叫出了声。加贺可能也听到了,但他依旧显得愁眉苦脸,一个劲儿地左右摇头。然后说,“必须得解决的大问题就来了,我现在准备去署里去好好想一想。”

必须得说些话叫住他,我有些焦急,但脑海里却空空如也,什么也想不到。不一会儿,加贺再次说了一声“那我就告辞了”,并关上了门。

我面向紧闭的门站了好久,各种各样的念头在脑海中翻来覆去打转。这时从身后传来了美和子的叫声,“哥哥!”

我总算回过神,先锁上门,然后身子向后转,与站在门厅的美和子四目相对后,我先移开了目光。

“我有点累了。”说着,我经由她身边向自己房间走去。

3

虽然启动了手提电脑,但只是把手指放在键盘上,完全打不出文字,没有内容可写。到后天要交一篇报道,按照这个速度,我明晚又要开夜车了。

我把手伸向放在身旁的咖啡杯,突然想起那杯子早已喝空,便又缩了回来。原想去续上一杯,但一想到那样就必须走到一楼的厨房,又满心踌躇。倒不是嫌麻烦,是怕与美和子打上照面。

下楼倒咖啡的时候,她正在餐桌上摊开报纸,一本正经地表情阅读着各种报道。我从远处就能知道她看的是哪一篇,因为报道的标题格外显眼——“人气作家

结婚典礼中猝死”,在她的旁边堆满了这几天的报纸。

“哥哥,听了刚才加贺的话,你怎么认为?”我设置完咖啡机后,她主动问我。

“什么话?”我故意装傻,问道。其实她想说什么我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就是浪冈准子买鼻炎药是在周五的话啊。”

“噢,”我似是而非地点点头,“有一点意外呢。”

“我不是有一点,而是非-常-惊讶。你想,这么一来,浪冈根本没有机会混入毒胶囊嘛!”

咖啡机发出了啪啦啪啦的声音,同时深茶色的液体落入了玻璃器皿,我一声不吭地盯着它看。思考有没有什么能够让她信服的解释,可完全想不出来。

“如果这事不是她做的话,那就是别人把诚给……”可能由于这种想象过于恐怖,她没有说下去。

“你别想了!”我说,“既然毒胶囊是浪冈准子制作的,那她偷换鼻炎药的可能性不是最大吗?”

“但是,明明没有机会下手啊!”

“这谁知道呢,乍一看没有,不代表没有我们疏忽而遗漏的地方存在啊。”

“是嘛……”

“当然咯,要不然还有什么可能呢?”

美和子没作答,目光落到手边的报纸上。沉默中,满屋子都飘着咖啡的香味。

“新闻上写着,浪冈的房间里还剩了几粒掺了毒的胶囊。有没有可能某个人偷出其中一粒,然后让诚服下去呢?”

“这个‘某个人’是谁啊?”我问。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但加贺不是说了嘛,浪冈的自杀与其他人可能存在关联,很有可能就是此人偷出来的啊!”

“那个刑警只是随口一说而已啦!”我把咖啡倒入杯中,手一抖,有一些洒在了地上。

美和子没再说什么,只是目不转睛的盯着报纸。她头脑里究竟蔓延着怎样的思想,我无法想象。可一见她钻牛角尖的表情,我感觉我们之间似乎竖起了一堵透明的墙,于是我拿起咖啡杯逃回了房间。

就这样过了一小时。

一想到美和子或许还在那个昏暗房间的餐桌上撑着两肘,展开各种各样不祥的想象时,我便失去了进去的勇气。

我回想起婚礼当天的事来,就是那天早上塞到我房间的那封信。虽然那信我早已烧毁,但上面写的内容却深深地印刻在了我的记忆里。

“我知道你和神林美和子之间有着超乎兄妹关系的情感,若你不想把这事向世人公布的话,就请遵从以下的指示。

信封里还有一颗胶囊,你把它混在穗高诚经常服用的鼻炎药里。混在瓶子和药罐均可。

再重复一遍,你倘若不按我说的做,我就把你们俩的禁忌之恋抖露出去,报警也是同样后果。

这封信读完后请务必烧毁。”

如果你不希望自己与神林美和子之间的禁忌之恋被公之于众的话,就把信封里的那里胶囊混到穗高诚的鼻咽药里——

这封威胁信的寄信人,必须符合以下三个条件:第一,发现了我与美和子的关系;第二,知道穗高诚经常服用鼻炎药,最后,这个人连我在酒店住哪个房间都知道。这第三个条件尤其苛刻,因为光是到前台询问是没用的。那天我和美和子以神林的名字订了两个单人房间,前台的人应该也不知道其中哪一间是我住的。

周六晚上,我与美和子分别回到自己房间时,我记得她说自己必须和雪笹香织与穗高诚打电话,很有可能在电话里告诉了他们俩自己的房间号,而穗高说不定也接着将其向骏河透露了。

那么寄信人的范围就锁定了,首先是穗高诚本人与美和子,他俩理应排除。

那剩下就是雪笹香织和骏河直之两人中的一个,企图指使我杀死穗高,这一点肯定没错。对他们两人来说,即便最后警察出动,把这个差事交给我做要比自己动手投毒要安全很多。

可先不论这个犯人是谁,他(她)是怎么得到掺了毒的胶囊的呢?在这一点上,或许美和子说得没错,犯人同浪冈准子的自杀有着某种关联,于是从她的房间里偷得了胶囊。

我脑子里浮现出17日白天像幽灵一样的浪冈准子出现时的那一幕,那时,骏河直之把她拉到外面,但在此之前的谈话却显得相当亲密。另外据警方所说,骏河直之与浪冈准子住在同一幢公寓。也就是说他存在一定可能先于警方发现了浪冈准子的尸体,但并未立刻报警,而是将计就计制定了杀害穗高诚的计划。

骏河直之那张带着尖尖下巴和凹陷眼睛的脸又重新出现在我脑海,我不知道他是否有杀死穗高诚的动机,但就他们俩的样子看来,绝不是那种友情关系,多半只是靠金钱在维持着。若真是如此,他俩之间同时存在意想不到的争执也不足为奇。

那么,雪笹香织又如何呢?目前为止完全看不出她与浪冈准子之间存在任何联系,那动机呢?

她是穗高诚的担当编辑,所以出于工作上的理由她一定不愿意看到穗高诚死去,不过私人方面又怎么样呢?

其实好几次见到雪笹香织时,我都会产生一种感觉,那就是:说不定这个女人和穗高诚之间有着特别的关系。当然,我并没有能称之为证据的东西,只是从她看美和子与穗高对话时候的表情与言辞上有这种猜测,但倘若这并非错觉呢?难道她不会因为遭到背叛而进行复仇吗?

另外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美和子。

雪笹香织认为美和子是自己发现的宝贝,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对美和子倾注的爱甚至超过了一般的父母。这么珍贵的宝物,如果她死都不肯交给穗高诚这类凡夫俗子,那结果如何呢?

我双手在脑后交叉,靠在巨大的椅子上,椅背的金属片发出了恼人的噪声。

写威胁信,企图让我杀死穗高诚的人究竟是两人中的哪一个,我还无法做出判断,无论是谁都不奇怪。

但我却不能就这么让这事儿不明不白下去,如果一直不知道真凶,以后该如何应付就没有方向。楼下发出了轻微的声音,难道美和子现在还在思考是谁杀死了穗高诚吗?我紧握着空咖啡杯,身体僵硬起来。

雪笹香织篇

face="宋体">1

穗高葬礼的次日,也就是5月23日的下午,我乘着京浜特快奔横滨而去,为了与神林美和子见面。昨天虽然她去了火葬场,但我被一个奇怪的刑警逮住问话,所以没有机会和她好好谈一谈。

站在门边,一边眺望着窗外移动的景色,一边回忆起我昨天和加贺刑警的对话来。

加贺显然对穗高的死抱有疑问,说确切点应该是,他似乎否认杀死穗高的凶手是浪冈准子一说。

作出此结论的根据何在呢?尽管他指出了药丸的数量对不上,但肯定不光凭这一点。说不定他还发现了其他的疑点以及矛盾所在。

我一想到搬运浪冈准子尸体的骏河直之与穗高诚的行为,就忍不住要咂嘴一番。即使这事儿来得再突然,他们竟想到用那种惹人耳目的方法来运,不被人看到倒奇怪了,说不定有人目击了他们俩的行为而通知了警察,或许还留下了决定性的证据。不管是哪一种,倘若加贺是因为掌握了这种证据而作此行动,那么事态正朝棘手的方向发展着。

话说回来,即便加贺察觉了更进一步的内容,我也没有必要担惊受怕。并没有火星会飞迸过来,只要我不坦白,那么我同穗高之死一案有着何种关联,将永远是一个谜。

从品川大约过了十分钟就到了横滨,我走下电车,避开朝月台的楼梯蜂拥过去的人们,原地作了个深呼吸。天气一下子从昨天的阴郁变成了今天的晴空万里,室外很温暖,而时不时又会吹来一阵爽快的风。

我感到自己的体内积蓄了一股新生力量,遍及到我的每根手指与脚趾上。心头蔓延起一阵这几年从未体会过的爽快感。心里那些曾丑陋地溃烂着的部分,消失得干干净净。

昨天葬礼上那一幕又在我的脑海回荡,那是一个与天气同等阴沉的仪式。

那时,我差点掉眼泪,是为昔日的自己而流的泪。回想起来,昨天的葬礼也在悼念着我自己。

不过从那一瞬间起,我又重获了新生。这些年来,我死于穗高诚之手,或者说被他施了咒,而这种咒终于在昨天被解开。

如果周围没有人,凭我现在的心境真想手舞足蹈几下,并有种想呐喊的冲动:我获胜了!我又找回了自己!

在边上有一面镜子,上面照射出的我自己,是一副忍不住要想出来的表情,而且自信横溢,充满了自豪感。

还有一句话很想说出来,我试图想象将其叫出口的自己:是我把那个男人引向了死路,那个穗高诚——

这种想象使我愉悦感倍增,却丝毫没有愧疚。对此事再次回味一番之后,我向楼梯走去。中途撞上了一个工薪阶层模样的男人,对方没有道歉,而是用怒气冲冲的表情看着我。“不好意思。”我莞尔一笑,继续走自己的路。

face="宋体">我和神林美和子约在了她家碰面,看看手表发现时间还很富裕,我打算去购物中心的书店去打探一下。当然,此行是有目的的。

走进书店后,我不假思索地寻找起文艺书籍专柜,最畅销书籍以及受欢迎书籍横向摆放的地方。

我站在那个专柜前,飞快地移动着视线。不管有多少本书,只要是自己参与编辑的,我一眼就能找出来。不一会儿,我就发现在我手边的第二列,并排放着神林美和子的两本著作。

不出所料啊,我暗自窃喜。穗高诚之死不光是他自己的新闻,同时也是关于神林美和子的一个重磅新闻。从现在的人气以及娱乐度来看,比起“婚礼举行中横死的穗高诚”,还是“婚礼举行中横死了丈夫的新娘神林美和子”更能吸引世人的眼球。这个大型书店不可能无视这种商机。

如果卖得畅销,下周很有可能还会加印。部长对此漠不关心的话,我就不得不去督促一下。

然而,我把目光从美和子的书往边上移的时候,刚才那种舒畅的心情立刻减半。放在旁边的,是穗高诚的书,连同早期写的在内,一共有五本。

我咂了下嘴,为什么这种男人的书会放在这里?不可能因为被杀,世人就会对过气作家的书感兴趣。

这种书同美和子的书作并排放置,真是令人不爽,这里不是该摆放具有文学价值的书吗?真是开玩笑!

我正想着,旁边一个白领模样的年轻女子,迅速拿起一本美和子的书,然后翻了几页。

快买一本吧——我心里默送念波。虽然长期担任编辑,但从未亲眼见过自己担当的书在书店被销售出去。

那个女白领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合上书,放回了原来的位置。我心里气得直想跺脚。

不过接下去上演的一幕有些难以置信,那个女人拿起另一本美和子的书,向付款处走去,我目光朝她的背影跟去。付款处人很多,排着长队,说不定她排队的时候又会改变主意。我有些焦急,那个男店员慢腾腾的动作更是让我不耐烦。

终于轮到了手持美和子作品的女人,店员给书带上封套,女人取出钱包付了款,总算顺利完成。

貌似完全时来运转了~带着比进书店前更轻快的心情,我走出了书店。

2

现在必须得考虑的事就是,怎么做才能尽快从美和子心里把穗高诚的影子抹除。如果永远与那种男人被视作一对的话,对美和子来说无疑将成为致命伤。但我不担心,世上的人们健忘性都很大,这点我有着深切体会。

从横滨我坐着出租车,来到了位于布满旧式楼房的住宅区中的神林美和子住处。能够再度来到此地,我真是无比喜悦。倘若那个结婚仪式平安无事结束的话,在我担任美和子的责任编辑期间,必须一直往穗高家跑,并且不得不目睹他们俩的婚姻生活。现在一想起这事儿就浑身发抖,于是心中再次涌起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三分钟,我按下了玄关的对讲门铃。来了,这是美和子的声音,“我是雪笹,”我对着麦克风说。

“啊,你到的真早呢!”她说道。

“是吗?”我看看自己的手表,时间应该是准确的。

“我马上开门。”对讲机被粗鲁地切断了。

我产生了不祥的预感,因为美和子的声音显得很僵硬,案发已经过去了五天,还是无法重新振作吗?

玄关的门打开后,美和子走了出来。“你好!”

“你好,”我笑脸相迎,同时确信了自己的预感没错。美和子的脸色比我昨天葬礼会场上看到的更差,更憔悴。

我来得正是时候,或许还有救。

“请进。”

“打扰了。”

通过大门时,我把视线移向了车库,那辆黯淡无光的沃尔沃今天不在里面。神林贵弘似乎去大学了,现在正是与美和子坐下畅谈的绝佳时机。

美和子的家具据说还没有运回家,所以我们选在了一楼的餐厅谈话。在此之前,我们俩的对话一直在美和子的房间,隔着一个小型折叠式桌子面对面而坐。

在餐桌的一角,放着很多折叠起来的报纸。而且那些报纸上很多地方都被剪了下来。趁美和子去泡咖啡之际,我抽出了其中一张报纸并将其摊开。不出所料被剪的是社会版面,上面究竟登载了什么新闻不用问也知道。

注意到我这个动作的美和子,一边朝两个杯子里倒着咖啡,一边朝我看,表情有些尴尬。

“对不起,本想收拾一下的。”

我故意大叹一口气,重新叠起报纸。然后抱起胳膊,抬头看着美和子。

“你把每篇报道都剪贴起来了?”

她就像小女孩儿一般点了点头。

“这样的目的何在呢?”我问。

这次美和子并有立刻作答,把两个咖啡杯放在托盘上,每个碟子上都放了伴侣条,慢慢地端了过来。她在考虑如何对我解释吗?

她分别把两杯咖啡放到我和自己面前,垂着目光坐到了椅子上,然后慢条斯理地开口说道:

“我想把案件自己整理一下,并试图作出自己的解释。”

“解释?”我不禁锁起眉头。“什么叫解释?”

“就是……”美和子打开伴侣条倒进咖啡,然后用勺子慢慢搅拌起来。虽然不是故意的,但确实起到了使我焦急的效果。“我想彻底查清所发生这一切的真相。”

“真相?什么意思?”

“就是在诚去世的背后,还隐藏着的事情。”

“这话说得真奇怪,你不是看了报纸嘛?那么,他被杀的前因后果你应该是知道得很清楚的啊!”

“你是指,他是被那个叫浪冈准子的女人强迫殉情的?”

是啊,我点点头。

美和子抿了口咖啡,歪起脖子,“真的是这样吗?”

“怎么了?你对这个解释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昨天有个警察来了家里,是练马警署一个叫加贺的刑警。”

“噢,”我颔着首,眼前又出现他那锐利的目光和精悍的容貌。“我也见过,在你们俩去火葬场的那会儿。”

“这么说来,他跟我们说过,也向雪笹问了些事情。”

“他来调查我的不在场证明呢,你说奇怪不,5月17日的不在场证明。”我耸耸肩,把手伸向咖啡杯。

“他也问了我们同样的事,关于星期六的行动,一五一十地都问了。”

“那个警察不太正常,你不用理会。”

“加贺还说,浪冈准子的自杀与第三个人有联系。”

连这话都说了?我嘴里的苦味开始蔓延。

“依据呢?这第三个人又是谁?”

“这点他没告诉我们……”

听她这么回答,我暂且算是松了口气。

“他那只是在胡编乱造呢,这是个万众瞩目的案件,警察内部也得想方设法卖卖关子赚取点人气嘛。反正你可不能被他骗了。”我开始加重了语气。

“可是,”美和子扬起脑袋,“浪冈准子没有下毒的机会啊。”

“嗯?”我也望着她,“这是怎么回事?”

美和子把加贺的话以及神林贵弘的证词告诉了我,综合这些因素,浪冈准子确实没机会下毒。

但我不能就这么轻易认同,至少听完她的话后,我没有把内心掀起的波澜表露在脸上,怎么会是这样?我先轻描淡写地回上这么一句。

“技术高的小偷,即使在近处也看不出他何时出手的。被偷的一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遭窃这种情况司空见惯,正因为如此,即使被警察瞄上了,有些职业杀手也会迟迟未入法网。虽说浪冈准子这个女人绝对谈不上职业杀手,但说不定出于某种偶然,她发现了一个大家的盲点时刻来投毒也未尝没有可能啊!”虽然这番解释连说服自己都有点困难,但总比沉默着要强。

“有这种盲点吗?”美和子还是不愿苟同。

“比如,”我说道,“她是周五买的鼻炎药吧,那么之后她立刻回到自己房间做完毒胶囊,于周五晚上偷偷潜入穗高家,也是有可能的嘛。”

我自认为还算合理,但美和子的表情依然未见任何变化。

“这种可能我也想过,但还是觉得不太可能,周五那天诚应该一直在家才对。他傍晚打电话给我,说他今天准备花上一晚做旅行准备。这样浪冈准子还能溜进来吗?”

美和子的推论无懈可击,但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我充分地利用喝咖啡的时间思考着。脸部很平静,但思绪有些紊乱。这场辩论我不能输!

“虽然我不愿这么想,也不想说出口。”我终于想出了主意,以超快的速度边整理边说:“浪冈准子不一定是悄悄溜进来的哦,有可能根本没有必要这么做呢!”

美和子眨巴着眼睛,好像对我丝毫猜不到我接下来会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她有可能是从大门堂堂正正进来的。至于是穗高叫她的还是不请自来我就不知道了。”

美和子总算意识到了我这番话的用意,大大的眼睛瞪得溜圆。

“在周五晚上会面?诚和她两个人……?”

“并非没有可能吧?”

“怎么会……他可是两天后要结婚的人呢!”美和子的眉毛呈八字形。

我叹了口气,舔舔嘴唇,太好了!主动权终于到了我手上。

“我老实告诉你吧,结婚在即的男人里面,有很多想趁单身再见见前女友的混蛋哦。当然不单单是会面,可能还会和她OOXX。”

美和子拼命摇着头,显出很不悦的神色。“我不相信会这样,先不论其他人,他是决不会做出这种……”

“美和子,”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我也不想说这些事,但事实是,穗高确实玩弄了浪冈的心。很可惜,他就是这种男人。”

“诚之前一直是单身,在同我交往前有过恋爱经验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啊!”

“并非是与你交往前哦!”我说道,事到如今必须和盘托出了,“在与你交往的同时,他依然保持着同她的关系呢,正因为如此,当她知道穗高要与你结婚的消息后气得发昏——难道不是这么回事吗?”

“他……诚说不定打算同她一刀两断的。”美和子的目光里带着执著,那分明是一张涉世未深的少女的脸。

我被她急得牙齿直痒痒。其实,还有一招可以让这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儿彻底清醒,那就是把我与穗高诚的关系向她摊牌。可这么一说,就意味着我和美和子的关系就此结束了。

我喝了一口咖啡,继续推敲着作战方案,没过多久又想出一个妙招。

“她怀孕过哦。”我说道。

啊?美和子张大嘴,表情瞠目结舌。

“浪冈准子曾经怀上过穗高诚的孩子,当然后来堕胎了。这可不是道听途说,是骏河亲口告诉我的。不过媒体还没有了解到此内容。”

“不会吧……”

“你要是不相信,可以自己找骏河去确认。现在他应该会把实情告诉你了,而在此之前穗高都是不许他传出去的。根据骏河所言,浪冈准子一直以为自己能和穗高结婚。她正是因为对此深信不疑,才同意去堕胎的呢。”

这句话的最后部分并非从骏河处听说,而是我自己推测出来的。但我确信,这一点绝对错不了,穗高就是这种男人。

也许因为过于震惊,美和子默不作声,一直盯着桌子表面看,右手手指握住咖啡杯柄。看到她并未涂指甲油的纤细手指,我不免对她产生了一丝同情。

说起来,万恶之源还是我,如果我不把那种男人介绍她认识的话,就不会导致现在这种局面。所以解铃还须系铃人,我肩负着让美和子重新振作起来的责任。

“美和子?”我用温柔的语气说道,“我很久前就想问,他到底好在哪里?”

美和子慢慢朝我转了过来,对着她那双乌黑的眼睛,我继续说,“像你这么聪明的女孩,为什么会喜欢上那种男人呢?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嘴上这么问,同时心里自我嘲笑着,你自己也还不是喜欢过他嘛!

“可能,”她开口了,“在我和雪笹你的眼中,他的样子是完全不同的。”

“你是说像吉基尔与亥德那样?”

“不是,即便是同一个人,如果看的角度不同,看出的样子也完全不一样。”

她从旁边的矮柜上拿起一个装着咖啡粉末的罐头,然后横向放在了桌上。

“这么放的话,从雪笹那里看是个长方形吧?但从我这儿看却是一个圆形。”

“你的意思是,我看不到他好的一面咯?”听了我的话美和子微微点头,我接着说了下去:“可美和子你也没有看到他坏的一面啊!”

“人是没有十全十美的,他也不例外,我一直这么想。”

“那你刚才也不是有些震惊吗?”

“只有一点,但立刻就恢复了。”美和子用右手捂着额头,肘部撑在桌上,看起来像是在忍受某种疼痛一般。

我有些理解设法将成为恶性宗教俘虏的女儿唤醒的父母了,言语是无济于事的。

可这不是不久之前的我自己吗?与穗高诚交往一事不跟任何人说,即便有熟人看穿了我俩的关系,告诫我最好与他分手,我也会当成耳旁风的。

“好吧,我认输。”我举起双手,作出投降的姿势。随即又把手往桌上啪嗒一拍,“毕竟他在你们热恋的阶段突然去世的,不管听别人怎么说都没有实感。要你马上做到讨厌他或许是不可能的,所以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好了。只是我有一个请求。”

美和子转向我,眼睛还是在充血,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请努力地把案件的事忘掉,越快越好,我也会帮忙的。”

听到这句话,她再次垂下了目光。我双手扶住餐桌,身子往前探。

“我的老板对于我今天来这儿是持反对态度的,他认为案件过了没多久,美和子理应还未缓过神,还叫我让你单独待一段时间。可我的看法却不同,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来,来了之后还得让你写诗。”

她头朝下,直摇头,用尽全身力气拒绝着我的要求。

“为什么?”我问她,“你现在很悲伤所以写不了?可正是有了这种悲伤,才必须要用诗歌来抒发啊!因为你就是一个诗人。难不成你认为只要写些海市蜃楼般的梦境就行了?”

我不禁抬高了嗓门,因为有着殷切的期望,期望她尽快振作,尽快忘掉穗高诚。

美和子把手从桌上放了下去,看神情似乎有些精神恍惚,两眼聚焦在一点上。

“我不弄明白就不写诗!”

“美和子……”

“关于这个案件,我得不到明确答案就不写。我不想写,也写不出来。”

“就算你这么说,除了我们现在了解的这些答案以外,再也没有其他的了啊!”

“就算如此,对我来说事实没有水落石出的话,这个案件就没有结束。”说完,美和子小幅鞠躬,“对不起。”

我仰起脖子看着天花板。嘘~,从腹部发出一声长叹。

“你是说,穗高是浪冈准子以外的人杀害的?怎么办到的?”

“不知道,但能够下毒的人并不是很多。”

我不由得看了她一眼,因为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出奇的冷静。而随即美和子的表情似乎从先前的失去理智变得格外平静。

美和子维持着这种表情问我,“婚礼开始前我交给你了一个药罐吧?之后你把它放哪儿了?”

3

从神林家离开的时候已经过了四点,为了走到能拦到出租的大路上,我往南边走去。温暖的微风吹拂在脸颊上,尘埃与皮肤进行着亲密接触,使人感到非常不快。我为什么刚才还会觉得这种气候很宜人呢?

我始终无法让美和子摆脱这个案件的束缚,她被疑念这根锁链五花大绑了起来,如果不将其解开,我的话将永远无法进入她的耳朵。

这些也算了,她竟然还怀疑到我头上来——

当然,她的怀疑一定不是针对我一个人。她想解决这个案件,于是有必要把毒胶囊经过哪些人之手查个明白,所以才要求我做出明确的解释。可是,问出“之后你把它放在哪儿了”这句话时,美和子的目光分明在告诉我,对于这件事没有人能享受特别优待。

该怎么做才能让美和子明白呢?该怎么做才能让这个案件与穗高诚从她的脑子里彻底抹去呢?

正在我边走边思想走神时,旁边响起了汽车喇叭声。我吓了一跳,朝声音的方向望去,看到一辆车在我身边缓缓开着。

“咦?”我停下了脚步,“您刚刚回来吗?”

“嗯,”坐在沃尔沃驾驶座的神林贵弘淡淡一笑,“您去过我家了是吧?”

“是的,我与美和子的谈话结束了,这就准备回去。”

“嗯……?”神林贵弘有些意外,睁大眼睛。可能他非常清楚美和子目前的状况,于是对她能否与我谈话心存怀疑。

“其实,她现在还无法谈论工作的内容。”

我一说,他才明白似的点点头。

“应该是。不过现在您准备怎么回家呢?”

“我想拦一辆出租车开到横滨。”

“那我送你吧,请上车。”他打开副驾驶座的门锁。

“不,这太麻烦你了吧。”

“请您不要客气,而且我还想和你商量点事呢。”

“商量?”

“想问您点事,或许这么说更贴切吧。”神林贵弘意味深长地在话语结尾处上扬了语气。

与这个男人单独待一会儿肯定非常乏味,可我没有理由拒绝。而且,我也很想试探一下他内心的想法。

“那么我就不客气了。”我绕到副驾驶座的位置。

“您和美和子谈了什么呢?”车开出不久后,他先发起提问。

“嗯,聊了很多。”我含糊其辞,没必要我先亮底牌。

“关于案件的吗?”

“嗯,稍微聊了一点。”

“美和子说什么了没有?”

“听她说,昨天刑警到您家来过了。”

“然后呢?”

“‘然后’是指?”

“关于那件事美和子说了什么没有?”

“你是说警察上门的事?”我故作思考状,“她没说什么,我听了这话倒是有点好奇,案件明明已经解决了还有什么好调查的?”

神林贵弘脸朝着前方,微微颔首同意,他很显然很在意美和子。我现在极其想知道的是,他们兄妹间究竟进行过怎样的对话。

“关于案件,你们俩有没有聊过?”我有目的发问。

“基本上没怎么说,她一直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出来。”他冷淡地回答,到底真的如此还是有所隐瞒,我无法判断。

我眺望着他的侧脸,他的皮肤像少年一样光洁无瑕。五官端正得让人不免有种想吻他的冲动,但总觉得不够真实。他会使我联想起百货商店里绅士服装卖场上放置的塑料男模特。

“关于那个叫浪冈的女人,”他动着嘴唇,“您对她了解吗?”

“不,完全不认识。”

“也就是说,你和我一样,上周六是头一回看见她咯?”

“嗯,怎么了?”

“没什么……我想知道除了骏河先生之外是否还有别人认识那个女人。你曾是穗高的责任编辑,所以想问问。”

“如果我知道的话,那美和子要和他结婚的时候,我一定会全力阻止的。”我直截了当地说。

神林贵弘握着方向盘,余光扫了我一眼,“那倒是呢。”说完点点头。

到横滨车站附近,路开始有点堵了。你找个合适的地方让我下车好了,我说。

然而他没有作答,而是问“您和穗高很久了吗?”

“很久是指?”

“你们相识,或者叫做你担任他编辑的时间。”

哦,我反应过来,“四年……多一点吧。”

“那时间很长了呢。”

“是吗,我觉得并非如此呢。最近他全然不顾我的工作,所以我这个责任编辑也只是挂个名而已。”

“可你们俩的私交似乎很好呢,把穗高介绍给美和子的也是您吧?”

这个男人究竟想说什么呢?我不禁加强了警惕,要是疏忽大意,指不定会在哪个阴沟里翻船。

“称不上私交很好,之所以介绍给美和子只是因为我恰好也是她的责任编辑。”

“是么?可上周六大家一块儿去餐馆吃饭的时候,你们俩的神情给我留下一种互相知根知底的印象呢。”

“哎?会吗?我有点吃惊,我们俩很多时候在派对上碰到了也不说话的呢。”

“这倒是看不出来。”神林贵弘依然脸朝前,说道。

他好像在套我的话,虽然不知道他依据何在,但他的确在怀疑我和穗高诚的关系。无缘无故不可能会想打探这种事,他一定想知道我是否有杀害穗高的动机。可是,他盯上我的理由是什么呢?

总之,我不能任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请您就停这里好了,接下来我知道怎么走了。”我说。

“您很着急吗?我们去哪里喝杯茶怎么样?”神林贵弘说道,要放在以前,他绝不会对我说出这种话。

“虽然我很想,但很不凑巧,我没时间了。校对完毕前,我还得回一趟公司。”

“是吗,真遗憾呢。”

在道路左侧有一块空地可以停车,他放慢速度,小心翼翼地转着方向盘开了过去。

“谢谢,多亏有了你,我才能这么快到家。”我拎起提包,摆出要下车的姿势,手放在门把上,打算车一停就打开车门。

“不,有可能反而耽误您的时间了。哦,对了!”停下车的同时他又说,“您有电脑吗?”

“电脑?不,我没有。”

“是嘛,其实我有个制作电脑游戏软件朋友,他好像在找显示屏。不过您没有就没办法了,那雪笹您是文字处理机派吗?”

我摇摇头。

“说出来有点惭愧,我电脑和文字处理机都没有。编辑其实很少自己写文章,而在排版上做红色批注只需要用手写的。”

“原来如此啊。”神林贵弘用试探的眼神盯着我看。

“那我就先告辞了,多谢。”

“没什么,以后请再来我家玩。”

我下了车,从车身后绕到了人行道上。与驾驶座的神林贵弘轻轻点头示意后,走了出去,然后并松了口气。

真是一个难交流的男人,很难理解他的内心。要是没这个男人,我绝对不会赞成美和子的婚姻。为了让她脱离这个男人的魔爪,即使结婚对象是穗高诚也只能认了。

眼前出现一条横道线,我便决定走过去。路上拥堵依旧。一边在横道线上走着,一边若无其事地从远处搜索起神林贵弘的那辆沃尔沃。

沃尔沃在后方约二十米处,似乎从刚才开始就没怎么动。想必神林贵弘应该等得不耐烦了吧,我这么想着看了一眼驾驶座,却吓了一大跳,差点停下脚步。

神林贵弘依然直盯盯地看着我,两手搭在方向盘,而下巴靠在手指甲上。眼睛一直朝着我,而且眼神像学者在观察某种物体。

我赶紧背过脸,快步离开了此地。
骏河直之篇

face="宋体">一见一家老小上了车,我立即绝望起来,那是世人最敬而远之的一家三口中的典范。

一个看似过了四十岁父亲模样的胖男人牵着三岁左右的小女孩,那个小女孩的腿也肉得同火腿一般。比那男人体态更肥的母亲右手抱着一个婴儿,左手则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纸袋,估计里面装满了外出时必备的婴儿用品。

从水户回东京的电车很空,我一个人独占着四人座的坐椅,脚搁在对面的椅子上悠然自得地读报。然而好景不长,尽管其他的坐椅都有空位,但都有2至3人坐着,要让刚上车的那个肥人家庭全部坐下是不可能的。

那名母亲朝我这边看了一眼,我立刻移开目光,开始眺望窗外的夜景。

“啊,爸爸,那边那边!”

从窗户上反射出,那个肥胖母亲直奔我这儿而来,似乎地面也随之传来了震动感。

她先把纸袋往我边上一放,意思应该是说,我要坐这儿咯!我无奈,只得把脚从对面的座位上放下。

不一会儿,父亲也走了过来。

“哈,正好有空位啊!”

父亲正准备自己先坐下,女儿立刻开始闹起来,她好像要坐在窗口。

“好吧,小美坐那里吧,把鞋子也脱下来哦。”

父亲照顾着女儿,母亲则为了把纸袋放在网架上而费了不少功夫。

骚乱了一阵后,这家人总算安静了下来。抱着婴儿的母亲坐在我旁边,对面坐着父亲,而装成小大人的女儿坐在他旁边。

“惊动了您,真不好意思。”父亲终于开口道歉,但口气上完全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事。没什么,我只能这么回答。

由于没有空间,我只好叠起了手中的报纸。旁边的胖女人把占据了座位的一半以上,地方小得不能再小。我装作若无其事地重新调整坐姿,为了提醒她挪一挪身子,可那女人的大屁股丝毫不肯动。

我送了送领带,本来穿着丧服的心情已经够难受了,还要遭这种罪,真是倒霉。

夫妇俩正说着什么,我无意去偷听,但声音传入了耳朵。一开始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没过多久就听出来好像在说亲戚坏话。像压岁钱给少了啊,酒品差啊之类的话,他们似乎把刚出生的婴儿带去了亲戚家。这两人说话的重音有些微妙差别,是茨城人啊,我认了出来。或许称之为认出来有些不太贴切,毕竟在此之前我一直被说这种方言的人所包围着。

穗高诚的第二次葬礼在他老家镇上的一个集会所里举行。因为正式的殡葬已经结束,所以这其实是一场由当地居民办的追悼会。在一间约20叠的大会场里,召集了很多亲戚和住在附近的人,他们一边吃饭喝酒一边悼念穗高的离世。

虽然我认为穗高诚的人气已经过了当时的巅峰期,但身在此时仍然会发现有很多无法对他割舍情怀的人,他在自己出生的故乡依然是个明星。出席追悼会的每个人都对他的作品颇为了解,并对他赞赏有嘉。在我对面有个老妇人在座位上哭泣,我便问她是否与穗高诚很熟,可她回答:虽然住得很近,但从没见过本人。不过一想到镇上最有出息的人遭遇了这种不幸,泪水就会不住地流起来。

当然,因为这样就以为穗高的人气依然健在只不过是种错觉,从参加追悼会的人们口中提到穗高的轶事,无一例外都发生于他的鼎盛时期。写小说得奖、成为销售量最高的作品拍成电影后轰动一时之类的事,全是几年前的了。似乎在他们当中没有人知道,穗高企划公司趋于衰落就是因为穗高诚亲手制作的电影是一大败笔。

追悼会开到一半时,穗高道彦站起来请了几个在镇上德高望重的人上台发言。说实话,问题就出在这儿。那些被指名发言的人应该都是事前都安排好的,那话一听就知道是经过精心准备的。可他们那种毫无顿挫感而又冗长得让人厌烦的语句和婚宴上的演讲没什么区别。并且这次对发言没有时间限制,一个一个讲得比婚宴上还要长。别说听了,光是呆在那儿就是一种煎熬。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忍住了想伸懒腰的冲动。

使我回过神的,是穗高道彦,他突然点了我的名字。他说,很想听听与他在工作上长期的合作战友的发言。

尽管很想推辞,但在场的氛围不允许我这么做。我只好走到了前面,向听众透露了两三个有趣的话题,诸如与穗高一起去采访旅行、作品成功后两人一同庆祝碰杯之类的事。意识到很多人听了我的话收起了眼泪之后,才发现自己可能是夸大其词了。

出版社的相关人员以及其他业界人士一个都没来,因为我谁都没联系,是穗高道彦拜托我不要联系的。他好像担心媒体也会因此蜂拥而至。原因很简单,关于穗高诚的死因他不想对出席者解释清楚。

意外事故而死、原因在调查中,穗高道彦多次提到了这些词。而且他在一开始就明确说,“虽然有很多流言蜚语,但自己还是相信诚的。”因为即便是茨城,新闻里也报道了穗高的死与浪冈准子的自杀有着关联,这是他以防被别人问起所作的铺垫吧。

开完追悼会后,穗高道彦叫住了我,说有些事要和我聊聊。我边看手表边回答,一个小时以内应该没问题。

他把我带到了附近的一个咖啡店,里面有一个小个儿男人在等我。穗高道彦介绍说,那是他熟识的一个税理事。

他们把我叫来的原因,是想问问穗高企划公司目前的经营状况,并为了确定今后的发展方针。虽然他们嘴上说目前状况看我肯定占优先地位,但言下之意就是宣布了以后由他们全权接任。

我把穗高企划公司的现状毫无隐瞒地告诉了他们,隐瞒了对我也没好处。

听着听着,穗高道彦的脸色难看了起来。税理事也是一脸困惑。资不抵债的事一定出乎了他们的意料。或许他们还以为穗高企划公司是一只会下金蛋的鸡呢。

“那么,穗高企划现在主要的收入来源是什么业务呢?”税理事和风细雨地问。像是在说,负债我们了解了,快说说资产吧。

“出版物、音像制品、印花税、以及影像化或电视剧化后所得的版权费……大致就是这些。要是写了原稿的话还有稿费。”

不过现在已经没人写原稿了。

“大概能赚多少呢?”税理事问道,一副不抱希望的表情。

“这个因时而异了,详细的数字要回事务所才能拿到。”

“请问……”穗高道彦插了进来,“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又引起大家的关注之后,他以前出的书会不会又大卖起来呢?”

我望向他那张看似忠厚老实的脸,同时回想起了他在信用金库(以中小企业为对象,作存款、放款、贴现等业务的金融机关)工作。

“多多少少会卖出一些吧。”我回答。

“多多少少的话……”

“我估算不出有多少,有可能会变得热卖,也有可能只是稍微卖出几本。这我不知道。”

“不过总会卖出一些吧?”

“那应该是。”我说道。

穗高道彦和税理事对望一眼,脸上交织着困惑与矛盾的神情,多半在脑袋里进行着各种各样的计算。我仿佛能听见他们拨算盘的声音。

最后他们说今后还会和我联系,便和我道了别。不过此时我的心意已定,完全不会对这艘将要沉没的船有所留恋。

在东京举行的那场葬礼上,我就确信了死抓住穗高企划不放没有任何好处。穗高生前认识的那些编辑、制作人、电影相关人员虽然基本到齐,但很少有人和我主动打招呼的。大多数的人只是表达了自己的遗憾之情。而那些和我主动搭话的人,也大多只是想确认神林美和子分配到穗高企划的工作今后将何去何从。他们当然是想推倒重来了。

“事务所本身将怎么处理我不得而知。”我这么回答他们。听到此话后,他们明显露出了松一口气的表情,好像出席葬礼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一大半。

老鼠已经从船上逃光了,接下来只是等船沉了,我心里想着。

旁边胖女人手上抱的婴儿又啼哭起来,女人摇晃着身体企图哄他。她这一摇,使我陷入了更郁闷的境地。

“他肚子饿了吧?”父亲说。

“可我刚才喂过奶了啊!”

“那是不是尿布没换?”

“对哦!”母亲赶紧把脸凑近婴儿的下半身嗅起味儿来,“好像也不是。”

婴儿的啼哭声更大了,哎呀哎呀,母亲嘴里念叨,可完全想不出具体的对策。

“不好意思。”我拿着报纸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母亲立刻抱着婴儿起身,看出了我准备换到别的位子。估计他们也正在等待那一刻。

我一边在过道里走着,一边寻找哪里有空位。然而刚刚位子还很空,可现在基本上都坐满了。虽然并非没有空位,但不是壮汉边上就是有怀抱小孩儿的,总有空着的理由。我无奈只得站在门旁,身体靠在扶手上。

为了应付车身的摇晃,我用双脚保持着平衡。我真是个傻瓜,早知如此,在那家人上车后立刻换位子不就没事了?

最后我在工作上犯的错误,不也正是这样的吗?我回想道。如果早些放弃穗高企划,而开始找下一份工作就好了。没能认清穗高诚的才能已经枯竭这一事实的代价,似乎过于惨痛了。

在东京的葬礼上,来了几个曾和穗高诚有过交流的作家,其中有几个是这几年小说界的红人。以前穗高曾半开玩笑地提出过关于把他们作品影像化的琐事,统统让穗高企划公司包办。成为了小说热卖的作家后,经常有各种各样的制作公司提出要把著作改编成电影或电视剧,在确定了对应方案和实际制作之后的闲杂琐事其实也相当繁琐。再加上作家这类人对于版权费的谈判一般不太擅长,所以不得不由穗高企划代表本人进行。当然,穗高并非只想当中介,他也考虑过把那个作家的原作所使用的企划由自己向电视台毛遂自荐。

葬礼的路上,我曾接近了几个作家问他们需不需要代理人,结果不出所料,每个人都不希望由穗高企划的人来担当此职位。

也就是说,我已经无法在这个业界继续生存下去了。

可当初选择这条路的,并非别人,正是我自己。即是穗高还活着,穗高企划面临倒闭也只是时间的问题,而我只是把这个时间缩短了。关于这件事我丝毫没有悔意,一个男人,在哪里都可以混一口饭吃。但若就此抹煞灵魂,就失去了生活下去的价值。

婴儿依然在啼哭,又传来了刚才那个母亲哄孩子的声音。真麻烦!这对于周围的人们来说,真是天大的灾难。

然而,要是浪冈准子在此处的话,她应该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我回想起来,她每次看到抱着婴儿或者带着小孩子的女人,总会用交织着羡慕、悲哀与后悔的目光望着她们。而每逢这种时候,她会无意识地用手摸摸下腹部。

我又回忆起那封遗书的文字,她是带着何种心情而写的呢?

一想到浪冈准子,我的胃部和胸口又微微发热,并且这股热气上下起伏,时而刺激着我的泪腺,我咬着嘴唇忍住了。

2

回到自己房间,莎莉从堆在房间里的瓦楞纸箱后走了出来,喵的叫了一声后,她挺直身子,伸了个大懒腰。

我脱下丧服,替换上休闲装后,电话铃响了起来。我弯下腰从床上拾起无绳电话:“喂,你好。”

“是骏河先生吧?”那声音很低沉,“是我,练马警署的加贺。”

顿时,我的胸口被黑雾笼罩。原本已经很疲倦的身体又增添了一份沉重。

“有什么事吗?”我的声音不禁生硬起来。

“有两三件事想要请教你一下,我就在附近,现在来拜访贵府可以吗?”

“不,不太方便……房间里乱糟糟的。”

“那我在附近的咖啡店等吧,您能否出来一下呢?”

“不好意思,我很累了,今天就请放我一马吧!”

“只问几个问题,请务必配合一下。”

“可是……”

“那我把车开到您楼下,您稍微出来一会儿,不会花多少时间的。在车上我想问您点事儿。”

他依然带着半强制性,如果我现在把他赶走,明天一定还会再来的。

“那好吧,就请来我房间坐一会儿,不过真的很乱呢。”

“这无所谓,请别太放在心上。那我现在过来了。”加贺用从容不迫的口气说完,挂上了电话。

他到底来问什么呢?我的心情变得异常沉重,那个刑警一开始就对准子的死亡抱有怀疑,说她头发上沾着野草什么的——

门铃响了,从挂上电话才过了3分钟,他好像真的离得很近,说不定他一直埋伏在附近等我出现呢。

我抓起对讲机听筒,说了一声,“来了!”

“我是加贺。”

“真快啊。”

“因为我就在这附近。”

我按下了一楼自动门锁的解锁键,要再过上一两分钟的话,加贺一定会再次来到门前按一次的。我迅速察看起房间里有没有什么不能被那家伙看到的东西。虽然家里乱作一团,但找不到那种东西。这理所当然,别说这个房间了,在哪儿应该都没有能证明我的所作所为留下的痕迹。

莎莉听到门铃有些害怕地躲到了椅子下面,我抱起她,准备去开玄关的门。

开门后,发现加贺穿着与前几天相同的黑色西服站在门口。他本想低下头跟我问候一声,可视线落到莎莉身上后,他吃惊地瞪起了双眼。然后又面带微笑着说:“是俄罗斯布鲁猫吗?”

“你还真懂行啊。”

“我最近刚在兽医站看见过相同种类的猫呢。”

哦,我点点头,“是她工作的兽医站吧?”

“她工作的兽医站?”

“菊池动物医院啊,就是浪冈工作的医院。”

哦,这次轮到加贺点头了,“不,是别的动物医院,这么说来在菊池动物医院我还没见过猫呢,不知是不是巧合,那时我看到的清一色全是狗。”

“其他动物医院?”我问着,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您养了什么宠物呢?”

“不,我没养,虽然很想养,但由于职业的缘故,不在家的时间非常多,我只好放弃了。我有个朋友养了一只大型蜥蜴,那个我有点……”刑警苦笑道。

“那您会去别的兽医站目的是……”

“为了调查。”说着,加贺点头示意。

“别的案件吗?”

“不。”加贺摇头,“就是现在一直在调查的浪冈这个案件。”

我不由得皱起眉头。“因为这次的案件,有什么必要去别的兽医站吗?”

“那个嘛,有各种各样目的啦。”加贺笑盈盈地说,似乎没有就这个话题说下去的打算。“那么,请让我问你些话吧。”

“请问好了。”

加贺走进房间,颇有兴趣地观察起室内来,嘴角的笑颜可能是为了加重我的恐惧感而装出来的。他的眼睛就像在寻找猎物的肉食动物一样放着光芒。

我们隔着餐桌面对面而坐,我放开了莎莉。

“茨城那边怎么样了?”加贺望了一眼挂在衣架上的丧服问道。

“啊……算是平安无事地结束了吧。”

顿时,我的心情像挨了一拳,这事儿显然在他的意料之中。说不定他就是知道这件事而推测出了我回家的时间。

“好像工作上的相关人士都没去呢。”加贺说。

“您是向别人打听到的吗?”

“嗯,是出版社的人告诉我的。”

“工作相关人士他们都出席了上石神井那场葬礼,而在茨城举行的这场只准备邀请一些亲戚,就拜托了我不要把他们请来。”

“原来是这样。”加贺拿出笔记,用慢动作翻了开来。“可能这个问题有些失礼,请你多多包涵,我们也是为了查明真相。”

“请问吧。”我说,既然到这个地步,再失礼的问题也无所谓了。

“据有些人透露,穗高企划公司的经营状况似乎并不是很好,真的是这样吗?”

“这个怎么说呢。”我挤出一丝苦笑,“我认为经营状况好不好是个非常主观的问题呢,按照我发表个人见解的话,我倒觉得没有什么不好。”

“可这几年你们的负债一直在增加啊,尤其是很多与电影制作相关的业务。因为这个原因,你与穗高似乎在经营方针方面意见上产生了一些冲突呢。”

“我们毕竟是人,时而出现一些意见对立的情况也是人之常情嘛。”

“那么意见对立的情况,”加贺一丝不苟地看着我说,“仅仅出现在经营方面的问题上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感到自己的脸颊微微开始抽动。

“我从浪冈准子的熟人那里了解到很多事情。”

“然后呢?”

“浪冈曾经找她的闺蜜商量过这样的事:有一个很喜欢我的人,而我也不讨厌他,但自己却爱上了通过那个人所结识的男性。究竟该如何是好呢——这种事。”

我陷入了沉默,更确切点说是无言以对。因为根本没预料到他会从公司经营方面的事一下子跳跃到这件事上来。

“她这是在说你吧?”加贺说,他可能料想到自己正确无误地戳到了我的痛处,语气里透着自信。

“这个嘛,”我歪起脑袋,尽管认为露出这种表情也无济于事,但还是微微地笑了一下。“这该怎么说呢,有点无从说起的感觉。”

“浪冈应该认为你喜欢她,这是不是她自以为是呢?”

我长叹了一口气,“我对她确实有好感。”

“到什么程度?”

“程度嘛……”

“您的宠物没什么病也会特地跑到她工作的兽医院去看她,这种程度吗?还是说,瞅准她下班的时间而约她去喝茶那种程度呢?”加贺连珠炮似的说完后,直盯着我的眼睛。

我轻轻摇头,用手掌搓着下巴,触摸到我的胡须长了一些。

“加贺先生,您还真狡猾哪!”

加贺的表情缓和起来,“是吗?”

“您既然调查到这种程度,就没必要特地来问我了嘛。”

“说实话,我很想从本人的口中听到这些话。”加贺用手指在桌上咚咚敲了几下。

沉默持续了几秒钟,响起一阵风吹过的声音,窗框也嘎达嘎达跟着晃起来。莎莉不知从哪儿走了出来,在我脚下蜷起身子

一声叹息后,我肩膀松了劲儿,“我可以喝瓶啤酒吗?不喝点儿这个话题没法继续下去。”

“请吧。”

我起身打开冰箱,罐装的麒麟冰镇程度适当。

“加贺先生也来一罐吧?”我举着黑色罐头问道。

“这是纯正的黑啤吗?”加贺嘴角露出微笑,“那我来一罐吧。”

我稍显惊讶地把一罐麒麟放到他跟前,本以为他会以工作中为由而拒绝。

我回到座位上,拉开罐条先喝了一口,顿时黑啤那种特有的香味在嘴里蔓延开来。但更令我值得庆幸的是,它使我干渴的喉咙得到了改善。“我喜欢她。”我看着加贺,直白地说,因为继续隐瞒下去只会加倍刺激这个刑警的嗅觉。

“只是,”我接着说,“仅此而已,我和她之间什么关系都没有。用老话说,连手都没牵过,是真的。所以她和穗高交往了之后,我根本无权指责她什么,也谈不上会憎恨穗高。毕竟这只是我的一场单相思而已。”说到这里,我又喝了一口。

加贺那双深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我,那目光试图洞穿我的真心。不一会儿,他打开啤酒罐,像干杯似的举了起来。

“像伯吉拉克的塞拉诺一样,为了她的幸福而选择退出?”

“我可没那么崇高。”我笑着说道,“单方面喜欢上她,又单方面被甩了而已。”

“可你还是希望她能够得到幸福吧?”

“那是当然,我可没阴暗到被抛弃后就会诅咒对方得到不幸呢。”

“所以,”加贺说,“当你得知穗高抛弃浪冈准子而跟神林美和子结婚时,没有萌生什么特别的想法吗?”

“特别的想法?”

“嗯,”刑警点点头,“特别的想法。”

我紧握啤酒罐,本想再喝上一口润润喉,但此时胃里袭来一阵阵的恶心,使我失去了喝的欲望。

“并没有类型的想法哦,”我说,“加贺先生,我知道您在想什么,自己喜欢的女人被人当垃圾一样抛弃,一恼火就杀死了穗高,您是这么想的吧?虽然推理得很合理,但事实并非如此。我可不是那么单纯的人。”

“我说了你很单纯吗?”加贺一下子挺起身板,“您是个颇有自己想法的人,这是我经过一系列调查得出的结论。”

“这不像简单的夸奖啊,您似乎认定我就是凶手。”“说实话,我是这么怀疑的,你是嫌疑犯之一。”加贺斩钉截铁地说完,一口气喝干了啤酒。

face="宋体">3

“咦?”我抱起胳膊,“那遗书又是怎么回事呢?”

“遗书?”

“就是浪冈准子的遗书,写在广告宣传单身的那张。报纸上说,上面的笔迹和她的一致是吧?”

“你说那个啊。”加贺点头,“嗯,确实可以确认那是浪冈写的。”

“那么一切不久都解决了吗?她在那封信上不是影射了杀死穗高的正是自己吗?”

加贺放下啤酒罐,用食指按起了自己的太阳穴。“她可没有影射,只是写了自己先一步去天国了,仅此而已。”

“那句话难道不是影射么?”

“能够体会到她非常希望穗高死去,但这并非表达了杀死穗高的就是自己。”

“真会强词夺理啊。”

“是吗?我只是想陈述客观事实。”

加贺那冷静沉着的态度,使我有些急不可耐。

“总之,”我依然紧紧攥着啤酒罐,“您进行着何种异想天开的想象我不知道,但我不是凶手,我是杀不了穗高的哦!”

“这话怎么说呢?”

“穗高是服毒身亡的吧?叫硝酸史蒂宁……没错吧?这种东西我如何得到呢?”

然后加贺垂下目光,卖关子似的翻开笔记本。

“5月17日白天,你和穗高几人去了意大利餐馆吧,不过我们向店内人员了解到,只有您一个人途中离开了餐馆。只有你点的餐中途退了单,这记录可是清晰地留着哦。”言至此加贺抬起头,“这是怎么回事?聚餐中途擅自离席,应该是发生了相当重要的事情才对啊!”

我感到握着罐头的手掌慢慢渗着汗水。虽然已经做好了警察察觉到这一点的心理准备,但依然想将这一部分蒙混过关。

“这件事与我无法取得毒药的事,存在什么关联吗?”我尽可能保持平静,问道。

“我们认为,您或许在那时接触了浪冈准子。”

“接触?什么叫接触呢?”

然而,加贺并没有对此做出回答,可能认为徒劳的对话有些浪费时间。他双手合十放在桌上,眼睛朝着我看。“请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要中途离开餐馆呢?”

我端正了坐姿,现在正是紧要关头。

“有一件事我必须在那天之内完成,因为刚好在那时想了起来,所以就先退席了。”

“真奇怪啊,根据雪笹和餐馆服务员的证词,在此之前你的手机似乎响过呢。”

“是我自己弄响的。”

“自己?”

我伸手拿来了正在充电的手机,随即调到了铃声设定的操作画面,按下确定键。手机喇叭里传来了早已听惯的铃声。

“我就这样让他们以为有人打来了电话,如果是外部突发的来电,离席会比较方便点。”

加贺满脸严肃地看着我的手机,嘴角含着淡淡的笑容。

“是怎样的要事呢?聚餐完毕之后再处理就会来不及吗?”

“说不定也来得及,但我担心会来不及。我要去搜集一本小说的材料,穗高准备把它带去新婚旅游,所以让我那天一定要完成。不料我却忘记了,又在吃饭时想了起来。”

“那资料现在在这儿吗?”

“不在了,已经交给穗高了。”

“是怎样的内容呢?”

“是关于陶艺的材料,大概有20张左右A4纸。”

“是陶艺……啊。”加贺把我的话记了下来,依然露着让人寒战的微笑。

他虽然看穿了这是我的谎言,但依然以此为乐——从他的微笑中看出来。

他一定认为是浪冈准子打了电话给我,但应该还没找到证据。她用的手机已经被穗高处理掉了,充电器我也丢弃了。因为本来就不是以她的名字申请的手机,所以无需担心通话记录被调查。

考虑了一会儿,穗高又问,“那份资料你是什么时候交给穗高的?”

“星期六晚上。”

“星期六晚上?为什么呢?穗高不是准备带去新婚旅游吗?那只要在结婚仪式当天给他不就行了吗?”

“婚礼当天会很忙,说不定根本没时间交给他。穗高也不希望身着新郎的衣服还拿着那种资料吧?最重要的是,我唯恐当天会忘记。”

加贺默默点头,又把手伸向啤酒罐。边喝边向我投来锐利的目光,与其说是试图识破谎言本身,更像是企图看清说谎人的本质。

那份陶艺的材料确实存在,我在两个月前就交给了穗高。只是那份东西可能现在还躺在穗高书房的那个抽屉里。加贺预料到了这点,所以才问起我把资料交给穗高的时间。如果我说是当天交给他的话,那就正中了他的下怀。这样一来,那资料并没有出现在旅游的行李中就很可疑了。不过我现在回答是前一天,至少乍一看还是合情合理的。这样的话即使穗高的行李中没有出现那份资料也并无矛盾之处,因为很可能他在出发前转念一想又不准备带去了,或者忘记放入旅行箱了。

“您还有其他问题吗?”我问。

加贺合上笔记放进上衣口袋,轻轻摇了摇头。“今天就问到这里,多谢你的协助。”

“没帮上什么忙真是不好意思。”

听了我这句话,穗高停下了正要从椅子上站立的身体,“不,我的收获非常大,收获颇丰哦。”

“是吗?”我挺着腰板,与刑警四目相对。

“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加贺竖起食指说,“和搜查没有关系,您就把它当作是年过三十的男人出于八卦特性而问的好了,如果不想回答不回答也可以。”

“是什么呢?”

“您对浪冈准子”加贺正对着我而站,“是何种感情呢?已经不爱不恨了吗?”

由于问题过于直白,我不禁一怔,差点往后退了几步。

“您为什么想知道这个呢?”我问。

加贺嘴角泛起微笑,令我意外的是,他的眼里也有着笑容。“我不是说了嘛,你就当我八卦问问好了。”

这个刑警有失于身份的表情令我倍感疑惑,他的目的何在呢?

我舔了舔嘴唇,说,“我不想回答。”

“这样啊。”他脸上带着理解的表情点点头,看了一眼手表。“我耽误了您挺长时间了,在您颇为劳累之时来访还真是抱歉。那我先走了。”

没什么,我小声说。这时莎莉从我旁边悄无声息地蹿过我身边,向正在穿鞋的加贺走去。我赶紧把她抱了起来。

加贺用右手挠挠她的耳后跟,她舒服地闭上了眼睛。“这只猫看起来真幸福啊。”他说。

“要是真的就好了。”

“那我们下次见。”加贺鞠了一躬,我也对他回礼。请别再来了,真想对他这么说。

等加贺走出门,确认他脚步声渐远后,我抱着莎莉蹲了下来,她舔了舔我的脸颊。神林贵弘篇

face="宋体">脑海里蒙起一片迷雾,使我的思绪久久停滞不前。我试图通过喝几口威士忌将其挥去,可不管怎么挥,不对,甚至可以说是越挥视线越模糊,这种感觉和碰到量子力学的棘手疑问时候一模一样。要是遇到此类量子力学的难题,我通常采取的方法是回避。因为我感到,当我有能力考虑出这个问题的突破口时,也就是我获得诺贝尔奖的时候。

可现在折磨着我的这个问题,却完全没有避让之路可走。我一口接一口地喝着威士忌,终于,睡魔前来拯救了我,这是昨天晚上的事。

然而,今天早上我再次体会到,这真的只是暂时性的解救。我醒来后躺在床上发现脑海里依然盖着一层灰色的薄雾,并伴随着剧烈的头痛。

在某处响起了铃声,过了好几秒,我才意识到这是门铃声。我从床上飞身而下。墙上的挂钟显示,现在刚过上午九点。

我拎起装在二楼走道上的对讲门铃的听筒,“你好!”

“啊,是神林贵弘先生吗?”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是的。”

“有你的电报。”

“电报?”

“嗯。”

我的头脑依然没缓过神,就穿着睡衣走下了楼梯。终于回想起这个国家还有电报这种通讯手段,本来想当然地认为,在除婚礼会场和葬礼会场之外,其他地方都收不到。

打开大门后,发现门外站着一个头戴白色头盔的中年男子,他把一张白色的纸递给了我。我默默地接了过来,他也默然而去。

我当场打开了电报,那张纸上的字共计32个。那排文字所表达的意思,迟迟没有映入我的脑中。一个原因当然是我脑子的机能仍然无法满足需要,而另一个原因则是,上面所写的内容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

文字如下:

[ershiwuhao

jiangjuhuqiriyuxiawuyidiandidianshiwojiadewoshigonghounindeguanglin

suigaocheng](注:日版用假名标注)

这是什么呀!我不禁叫出了声。

二十五号将举行初七日(注:死后一周的仪式)于下午一点

地点是我家的卧室恭候您的光临

穗高诚——

不用说,发电报的人绝对不是穗高诚,但寄出人写的却是他的名字。是某个人冒用了他的名字,可究竟是谁呢?

二十五号,就是今天,周日。所以我才没设定闹钟就上了床。本来是个不用去学校的好日子。

距穗高诚的死亡已经过了整整一周,他的晚礼服又在我的脑海里浮现。

地点是我家的卧室

恭候您的光临——

顿时我心里一阵发慌,究竟谁干了这种事?

该不该去呢?我有些犹豫,也曾想不予理会。如果当它是某人的恶作剧,那毋庸置疑我一定会这么做。但这不可能是恶作剧,这绝对是某个人出于某种目的想让我去一趟穗高的家里。

我拿着电报上了楼,跑去敲美和子的房门。

没有回应,我再敲了一阵,并叫唤着,“美和子!”

可屋内依然没有任何反应,“我开门了哦!”说着我悄悄地推开了门,首先进入我眼帘的是镶着白边的窗帘,柔和的阳光透过窗帘射了进来,也就是说,内侧的遮光帘打开着。

床铺的异常整齐,美和子当睡衣穿的T恤叠了起来放在枕边。

我走进房间,由于阳光的缘故屋内的空气非常暖和,但我却在这儿感受不到美和子的体温残留。完全没有显示她在此处的迹象。

床上放着一张便笺,看到它的霎那,我产生了一种预感,同时心里在默默祈祷这种预感不会成真。

便笺上是她的笔迹,我不得不承认,这种预感确实灵验了:“我去参加他的初七日了

美和子”娟秀的文字这么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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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破旧的沃尔沃里,我回想起昨天晚上的事儿来。晚饭是我做的,其实不光是昨晚,上周的饭基本都是我做的。做饭并非是我的专长,可现在这种时候我不想让美和子下厨。我打算在她露出健康的笑脸之前,不光是厨房的事,洗衣服和打扫房间我都包了。本来要是她相安无事举行完婚礼后,就该是如此了。

昨天有一道菜是炖牛肉,那是我少数几个比较擅长的菜之一。多亏性能良好的压力锅相助,在短时间之内就把肉炖熟了。烧制成的牛肉很嫩,用刀叉能够简单切开。

美和子把那些牛肉默默地送到嘴里,除了一开始说了句“看上去很好吃呢。”之后就再也没出过声。对于我为了不冷场所说的话也只是偶尔点头应和,完全出于心不在焉的状态。

我能察觉,她白天似乎出门了。虽然我从大学回家后她已经回来了,但我想去她房间探望时,发现墙上挂着一件我从未见过的连衣裙。那时,美和子正躺在床上看书,当她注意到我的视线后,用辩解的语气说:

“我出去购物了,为了散散心。”

“是吗?”

“这件就是新买的衣服。”

“看起来很适合你呢。”

“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美和子的目光回到书本上,明显在避免与我长聊。

估计她去购物是真的,但一定也顺路去了别处,我猜想。现在的她,还没有达到会自己想出去散心的状态。

昨天她出门于今天的这件事一定有着某种联系,她一定从昨天起就已经决定了要以这种方式从家里溜走。

那封电报是她发出的,这种想法应该比较妥当。可目的是什么呢?如果她出于某种理由要把我带去穗高家的话,直说不就完了吗?

这么一来,只剩下一种可能,那就是这个理由无法直接告诉我。

前方出现了高速公路的出口,我把车开出去后,开始靠左行驶。

穗高家所在的住宅区与八天前来的时候一样寂静,附近几乎没有人走动,与我迎面的车也少之又少。能在平时堵得让人生厌的八号环线上如此疾速行驶,感觉自己就像进入了真空地带一样。

而穗高诚那幢白色豪宅依旧像前几天傲视宅,我突然想起了一句话:狗和猫这种宠物会与饲养的主人长得很像。我觉得,这幢房子的容貌也与这里面住的人非常相似。

白色豪宅前停着一辆面包车,我把车停在了它后面。那辆车里一个人也没有。

我站在门前按下了门铃。我想当然地认为,应该传来美和子的声音。虽然不知道目的何在,但她一定已经到了。

“你好,”不料对讲机传来的是个男人的声音,这声音我有印象。

“请问……”我有些不知所措,应该说什么呢?“我是神林,我妹妹没来这儿吗?”

“啊,是神林啊。”对方好像认识我,而随即我便回忆起了这声音在何处听见过。

大门打开后,出现了骏河直之的身影。他一身灰色的西装,领带也是暗色。这使得我开始怀疑,莫非今天真的要在这里举行初七日吗?

“神林先生……为什么你会来这儿?”骏河一边走下玄关的楼梯,一边问。

“噢,我以为我妹妹在这儿。”

“美和子……并没来这里呢。”

“没来?不,这不可能。”

“美和子自己说她去了穗高家吗?”

“她虽然没明说,但差不多传达了这个意思。”

“噢?”骏河的视线略往下移。那副表情与其说谨慎,还不如说是警惕起来。

“骏河先生,您又为什么来了这儿呢?”我开始向他提问。

“那个嘛……,有些善后的工作需要处理一下,穗高这里有很多需要的资料。”

“您是破门而入的吗?我记得这里门是锁住的呢。”

“不,这怎么说呢……”骏河先作出思考状,想在编造什么理由。然而没过多久就苦笑地耸耸肩,“我撒谎了,并没有什么善后工作,其实我是被叫过来的。”

“被叫过来的?”

“就是这个。”骏河把手伸进了西装内袋里,他取出的东西与我料想的一样,果然是那封电报。

我也把口袋里跟他相同的东西给他看。

他轻轻地后仰,说道:“果真如此!”

“文字上看是初七日的邀请函……吗?”

“嗯,而且还是以穗高名义寄来的。”他把电报塞入口袋。

我也把电报放回了口袋,似乎已经没必要确认彼此内容是否一致了。

“我可以进去吗?”我问他。

“当然可以,我也是擅自进去的,因为大门没上锁呢。”

“没上锁?”

“嗯,电报上不也说了吗?‘在我家卧室恭候光临’不是吗?所以我认为我们应该可以进到卧室。”

我跟在他身后进了屋内,当然是偷偷摸摸的。可能由于天花板过高的缘故,脱鞋的声音发出了巨大的回音。

大客厅一片昏暗,没有开灯。沙发上放着像是骏河的公文包,微微可以嗅到一股香烟的味道。

“美和子没跟你一起来吗?”骏河问。

“嗯,我接到电报时她已经不在房间里了。”

“那么您为何说她很可能来了这儿……”

“她留了一张字条。”

我告诉了他放在床上的留言,而骏河的推理也跟我一样,“那就是说电报的发出人……是她吗?”他皱起眉头说道。

有可能,我回答。

我们俩相向而坐,可以吸烟麻,骏河问,请便,我回答。桌子中央的烟灰缸里有四个烟蒂。

正当他准备在房间里抽第五根香烟时,门铃又响了。骏河把香烟从嘴中拿开,微微一笑。

“第三个客人来了。其实不问也知道是谁。”说着他走向了墙上的对讲机,拿起听筒。“你好!”

对手自报家门,听完后骏河歪起嘴,“嗯,这样大家都到齐了。请进来吧!”

放下听筒他说了一句,“不出所料。”就往屋外走去。

大门开启后,响起了雪笹香织的声音。

“到底怎么回事,那封电报?举行初七日仪式是谁决定的?而且寄出人还是穗高!”

“我也不知道呢,好像是某人出于某种目的把我们三个人叫到这里来的。”

“三人?”雪笹香织带着疑问进了房间,一看到我她停下了脚步,“啊,是神林先生……”

你好,我向她点头示意。

“嗯,你好。”

“原来是这样啊。”雪笹似乎有些不安地颦蹙起双眉。她身穿着蓝色的西服。与骏河一样,尽管心里认为并非真的会举行初七日,但还是尽量避免了过于花哨的衣服。

“几个主要人物都到齐了呢。”骏河跟在她身后说道,“如果再加上穗高就更完美了——”说到这儿,他嘴巴停止了张合,把目光朝向了我身后。

与骏河朝着同样方向的雪笹香织也瞪大了眼睛,同时也屏住了呼吸。脸上分明写着吃惊的神色。

两人面朝的,都是面对庭院的玻璃门方向。在我回头前,我已经隐约猜想到了他们目睹的什么,因为我回忆起了与这完全相同的场面,那是在八天之前。

我慢慢转过身子,屋外出现了在我意料之中的那一幕。

美和子站在那儿,身上穿着昨天刚买的白色连衣裙,和那天的浪冈准子一样,直盯盯地朝着我们看。

3

美和子望着我们的时候,谁都无法出声,甚至连身体都动弹不了。可能在旁人眼里就像蜡像在相互对峙一样吧。

不一会儿,美和子慢慢走了过来,把玻璃门推开。她好像知道这门没上锁,显然把玄关大门打开的也是她。

她穿过白花边的门帘,就在脑袋与门帘接触的一瞬间,她看起来就像穿着婚纱一般。

“那天,”美和子开口了,“她就是这副样子出现在你们面前的吧?”

看不出她这是在向谁提问,从遣词造句上看,似乎不是对我说的。当然我觉得自己回答也无所谓,不料骏河直之却先一步开口了:

“是的,完全就是那种感觉。”声音不由得高亢起来,这也合情合理。

美和子脱下凉鞋,赤着脚踏进了客厅。裙摆被风吹起,雪白的大腿稍稍露了出来。她先背朝我们把玻璃门严实地关上后,再次转过身来。

“其实我想体会一下那个叫浪冈准子女人的心情。然后我就试图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美和子说。

“那你有收获吗?”雪笹香织问,“你明白什么了吗?”

“嗯,而且是非常重要的事。”美和子回答。

“是什么呢?”我问她。

她看着我,然后又分别看看骏河和雪笹香织。

“关于那天为什么浪冈准子会站在庭院里这件事。”

“那当然是为了见你而来咯,就是说,她想看看背叛自己的穗高的结婚对象究竟长什么样。这是我亲耳所闻,应该错不了。”骏河说。

“真的只是这样而已吗?”

“如果不是这样,那又会有什么其它目的呢?”雪笹的声音显得有些焦急。

“她最主要的目的,会不会想让穗高再看一看自己的容颜……吗?”

听她一说,我们三人顿时面面相觑。

“什么意思?”我问她。

“你站在那儿试试就知道了,”美和子对着我说,“像今天这么好的天气,从外面几乎看不见屋内的样子,况且还有白花边的门帘拉着。那一天……婚礼的前一天也是晴空万里吧?”

“所以呢?”

“哥哥你自己在那儿站站看就知道了。根本看不见这儿,而对方却可以看得一清二楚。这种状态下站着应该是惶恐不安、思绪不宁、并有种想逃走的冲动的。然而她却没逃,一动不动地站立在那儿,你们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她又看看另外两人。

“我相信,浪冈准子一定是想让诚再看看自己的样子,目睹一下自己在世上最后的容貌,因为那个时候她已经决定要自杀了。”

美和子说完,大家一度陷入了沉默,我甚至感到她那响亮的声音一直在大客厅的每个角落回荡着。

最终骏河一边点头赞同一边开口了。

“这种可能性还是存在的,嗯,那毒药叫什么来着,硝酸史蒂宁……吗。反正当她从单位偷得那种毒药的时候,已经想好和穗高同归于尽了。”

“她肯定想过,前提是一起死能办到的话,心中这么想着,她那天就来到了此地。”

“所以呢?你究竟要说什么?”

“也就是说,”美和子说完做了次深呼吸,“浪冈准子来这里的那一刻,在脑子里似乎完全没想过穗高诚会先自己一步而死去呢。”

嗯?雪笹香织不小心叫出了声,“那是……什么意思?”

“如果她是犯人的话,就应该在此之前已经混入了毒胶囊。因为那一时点鼻炎药瓶由我保存着,之后她并没有机会接触到。可是,”美和子转向雪笹香织,“如果她下毒是在星期五之前的话,当她星期六来到这里时很有可能诚已经死了。可听了大家的描述,她完全不像以为诚已经死去的样子呢。”

我倒吸了一口气,确实如她所说。

其他二人似乎也一时说不出话,不过很快骏河开口了。

“可是……最后毒胶囊还是混了进去吧,所以才导致穗高的死亡不是吗?”“嗯,可这并非是她所为,而是另有其人。”美和子静静地说,但口气却出奇肯定,“凶手就在你们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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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一下子凝重了下来,整个房间都被沉默所笼罩。这个客厅确实非常宽敞,故更凸显了此时的僵硬氛围。连远处的汽车引擎声都能听到。

第一个发出动静的是雪笹香织,她长叹口气,坐到沙发上翘起了二郎腿,此时我才发现她的裙子出乎意料的短,她的腿很漂亮。不知为何,在这一瞬间我对这个女人与穗高诚之间脱不了干系再次确信无疑。

“原来如此啊,”她说,“正因为如此你才把我们以这种形式聚集到这里,甚至还写了那封诡异的电报。”

“我向另两位不是凶手的人道歉,对不起!可我只能想到这一招了。”

“你没必要连我也打了电报吧?”我说。

“你们三人符合同样的条件哦。”美和子说,目光并没朝向我。

“连自己亲哥哥都不特殊照顾,看来我也得好好协助才行呢。不过我还是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把凶手锁定在我们三人当中呢?”骏河也在雪笹香织边上坐了下来。

“理由很简单,”美和子说,“以那种形式杀死诚的人,至少要符合两个条件。一个是知道他平时经常服用鼻炎胶囊,而另一个,则是有机会把毒胶囊混入他的药瓶或药罐里。符合这两个条件的,只有你们三人了。”

骏河像外国电影演员那样夸张地摊开了双手。

“确实我们几人知道穗高有常备药,或许也有机会掺入毒胶囊。可美和子你把关键的事情忘了啊,我们都没有毒药呢!报纸上登出来的报道你看了吧?那种叫硝酸史蒂宁的毒药,普通人是很难拿到的。制作毒胶囊的就是浪冈准子,这是铁一般的事实。那么,我们这些人究竟如何取到她做的毒药呢?或者说,我们中的某个人受了浪冈准子的指使而下了毒?”

接着,美和子发出一声叹息,面朝庭院而站,然后慢悠悠地放下了内侧的门帘。这么一来,屋内变得一片漆黑。随即她绕到我们所坐的沙发后面走向门口,啪嗒啪嗒两声打开墙上的两个开关,花瓣形状的顶灯立刻照亮了整个房间。

“我不是名侦探,”美和子说道,“所以我不可能在这里做出一番既让大家恍然大悟又能使凶手不得不认罪的精彩推理。我所能做的,只有向大家恳求。”

她再次走到我们跟前,距离一米的地方停下,轻轻吸了口气。

“我求求你,”她抑制住情绪说,“把诚杀死的是哪一位呢?请您在这里自首吧!”

真的求你了,重复一次后,她低着头,迟迟不愿抬起。

我感到这一幕似乎在某部电影里见过,不是最近,而是很久很久以前。那时父母还活着,而我与美和子只是一对普通的兄妹。或许这并不是电影而是一场梦。做了那场梦之后,我和美和子选择了一条错误的道路,并一路走到了现在。而后果就像现在一样,妹妹把哥哥当做嫌疑犯看待,而哥哥却无言以对,心中只有无奈。

她怀疑我的理由很充分,我有机会接近药瓶,最主要我有动机。

我看了看其他二人,骏河直之与雪笹香织的目光都着不同的方向,看起来像在窥视除自己以外那两人的态度,然而,他们又像是猛然说出实情的样子,其实是自己杀死了穗高,之类的话。

我思考起威胁信的事情来,那封信究竟是谁写的呢?前天在送雪笹香织回横滨车站的途中,我问了她是否经常用电脑或打字机,可她的回答竟然是都不用。威胁信的文字是用电脑或打字机打印的,如果雪笹香织说的话可信,那写信的就不是她了。可最近的编辑会有可能不用电脑和打字机吗?

最后,预感终究只是预感,他们两人都没开口。不光如此,连身体也不动了。骏河把右手肘撑在沙发扶手上,并托着腮。雪笹香织双手在膝盖上合十,视线停在桌子上的烟灰缸附近。而我,则眺望着呈那副姿态的二人。

美和子终于抬起头,我向她转过头。

“我明白了,”她的声音听起来失望至极,“如果有人在这儿自首,我甚至还想过为他求情而酌情量刑。可似乎我的这种心情,他终究没能明白呢。”

顿时,雪笹香织出声了,“骏河先生!”

所有人向她投去目光,她继续说道:

“还有神林先生,我非常相信你们两位,我一直确信是美和子想错了。可要是——请不要误会,我这真的是在作假设——有人在这里自己认罪,我也会和美和子一样,可能有过之而无不及,向警察求情而使你得到酌情减刑。因为我相信你这么做一定是有自己理由的。”

“谢谢,是不是我这么说问题就结了?”骏河苦笑道,“可我要说的也是和你同样的话。”

雪笹香织点点头,微微偏向一边的嘴唇露出一丝深不可测的笑容。

美和子深深吐了口气,这声叹息使得气氛更为浓重。

“没法子了呢,我其实是衷心希望你们自首的。”

“我一定会自首,可前提是我是真正的凶手的话。”骏河的口气带着些许挑衅。

美和子垂下目光,默默地走近了门口。看了一眼我们后,做了个下定决心的表情,抓紧了门把。把门推开后,朝里面说道,“请您进来吧!”

立刻有一个人走了进来,大家立刻把视线移向那边。

加贺刑警看着我们,轻轻点头打着招呼。
骏河直之篇

face="宋体">这个高个儿刑警的出现,并未使我感到有多意外。本来我就不太相信这样一个夸张的开场白会是神林美和子一个人想出来的。

“轮到主角登场了吗?”我对加贺说,这句话里充满着对他很久前来过这儿而如今又迟迟不现身的讽刺。

“我只是配角,不对,可能连配角都算不上。主要角色就你们几个。”加贺看了我们所有人一眼,说道。

“哦,我明白了”

雪笹香织开口了,“加贺先生一定是个导演,想先把美和子的演技提高一番。”

“想先对各位声明,我可不是因为动这种脑筋才到这里来的。我只是听美和子说有重要的话要告诉我,所以才赶来的。说实话我并不喜欢这种方法,还不如一个个叫到审讯室按顺序排除来得实在。”

“可我不喜欢那样。我很想亲耳听听究竟是谁出于何种目的杀死了诚,而不是让警察在密室里解决案件。”

神林美和子这番话,稍稍刺激了我的鼓膜和内心。虽然听起来有些幼稚并带点自我陶醉,可也免不了有一丝感动,为了那种男人竟然做到了这种地步?

“关于这个案件,警方几乎没有隐瞒的信息,不过我也并非不能理解美和子的心情。所以我才,”加贺咳嗽一声,“采取了这种稍带些演戏色彩的形式。”

“这就是在演戏呢。”我说,“就像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世界一样,把嫌疑犯聚集起来,侦探开始陈述自己的推理。”

“在克里斯蒂的世界里,故事情节还会更加错综复杂一些,嫌疑犯也会更多。说不定需要这个房间里靠墙放上一长排凳子才坐得下。可现在虽说嫌疑犯就三个人,锁定凶手也绝非易事,搜查也非常困难。”

“可最后还是能够锁定吧?既然加贺先生您都这么隆重登场了。”雪笹香织口气里无不掺杂着冷嘲热讽。

“这话该怎么说呢,现在的未知数可是比比皆是啊。”加贺挠挠后脑勺。

“我觉得,”神林美和子说,“加贺先生一定能够帮我查出凶手。不,您现在应该已经有了某种程度的眉目。正因为如此,您才愿意光临此地。”

“你倒是非常信任这个人嘛,不过他承受得起这份信任吗?这个人可不是警视厅的刑警哦,仅仅是一个地区性的警察——我没说错吧?”

“正如您所说,”加贺笑盈盈地朝雪笹香织说道,“不过呢,雪笹,我正因为是一个地区性的警察,所以才能不受管束哦。而且,既然美和子对我的评价如此之高,我一定会尽我的全力不辜负她的这份信任。”

说完他走近了我们,然后停下脚步依次观察了三人的脸,竖起食指。“在此之前我最后忠告你们一次,请杀死穗高诚的凶手现在赶快报上名来,这样被作为自首处理也并非不可能。”

“还是和刚才美和子的提议一样嘛,做一笔交易咯?”

“嗯,正是这个意思。”

“怎么样,你们俩?”她看看我和神林贵弘,“这笔交易不赖哦,对于凶手来说。”

我没有理会她,而是掏出了烟盒,然后对所有人说,“我可以抽吧?”,但谁都没表态。我叼起一支烟点上火。神林贵弘低着头,完全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真遗憾啊,好像交易失败了呢。”雪笹香织对加贺说。

而加贺并未显得特别失望,微微仰起手。“没法子,那我们就开始吧,进入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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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贺先是把手伸进黑西服的内袋,取出警察手册并翻了开来。

“那我们从一开始分析好了。案件的内容正如各位所了解的那样,穗高诚在婚礼举行至一半时中毒身亡。有酒店的服务员目击到穗高在此之前服用了鼻炎胶囊,这点已经得到了确认。没多久浪冈准子的尸体被发现,同时还有她留下的遗书、毒药以及她灌入的毒胶囊。因此大家都把这个案件看作是她一手策划的殉情案。”

“这应该错不了的吧,我就搞不懂你究竟哪里不满意呢?”我说着,望着美和子,“刚才美和子的观点虽然值得探讨,但归根到底也只不过是一种猜想。那天浪冈准子来这里的目的,最后谁都无从知晓。说不定,她是为了确认周五之前下的毒是否奏效而来的呢。”

“另外还有一点,”雪笹香织插嘴了,“我也是听美和子说的,浪冈准子买那瓶鼻炎药是周五吧?所以加贺先生你就认为她没时间掺毒,可她会不会周五晚上到这里来过呢?”

“周五晚上吗?”加贺故意作出一副很吃惊的神情,“那天晚上穗高一直在家里啊,您的意思是,她避开了他的视线而下了毒?”

“其实……即使无法避开他的视线,也有很多方法做到的。”雪笹香织有些含糊其辞。

这时,神林贵弘抬起头,“我可以插一句吗?”

请说,加贺让他发言。

“我也听说了浪冈准子买那瓶鼻炎药是周五这件事,不过这也无法说明那瓶药就一定是她用作灌毒的材料啊。可能她在更早前也买过同样的药,而用了那瓶药灌入了毒,而在早于周五的时间混入了穗高的药瓶,这也是有可能的。”

“既然如此,那浪冈为什么周五又去买了鼻炎药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浪冈准子究竟有着何种打算,我一无所知,因为我本来就和她素不相识。”

“如果这种说法成立,那么她周五买的那瓶鼻炎药找不到就不合情理了,而事实上浪冈的房间里确实没有找到那种东西。”

“没有找到也无法断言这东西不存在嘛。”

神林贵弘那几乎看不出表情的脸上,能够感受到几分自信。他在进行量子力学的学术讨论会上也一定是带着这种神情的吧,我想象。

他的推论也在理上,可能正因为如此,加贺沉默了一会儿。不过没过多久他就低声笑起来,可目光依然炯炯有神。

“我还什么都没说,大家已经开始争相发言了,这种趋势很好,我们就保持这种势头好了。这样一定会看清真相的。”

“你在戏弄我们吗?”我说,虽然明白加贺是在故意挑逗气氛,但一时忘了用敬语。

“戏弄?真是天大的误会!”加贺大幅摇头,随即把右手伸进裤兜。然后,把里面拿出的东西放在了我们面前的桌子上,那是一些十元硬币,一共有十二枚。

“你要干什么?”我问他。

“只是做个简单数学题。听好了,在案件发生之后,我们立刻从美和子的提包里回收了鼻炎药。那个药瓶中还剩下九粒胶囊,里面都没有灌毒。”说着,加贺从十二枚硬币中取走了三枚。“而在婚礼开始前不久,美和子曾经从瓶子里拿出过一粒放入那只药罐,这样就说明先前瓶里一共装了十粒药丸。”他又放回了一枚硬币。“而且据美和子所说,穗高把药瓶转交给她之前,好像还用咖啡兑着服了一粒吧?而且听说那时他还说了这么句话,‘糟了,药好像失效了,明明刚刚才吃过。’”

我也清楚记得当时的情景,穗高还在不停地擤鼻涕。

“也就是说,穗高连续服下了两粒药丸,那么我再加上两个。”加贺又放上两枚硬币,“于是这就又回到了原来的十二粒。而那种药瓶本来就是十二粒装的,也就是说,穗高服第一粒的时候,那瓶药刚拆了封。倘若浪冈准子果真是凶手的话,那她一定是把毒胶囊混到未拆封的药瓶里去的。这种事可不可能发生呢?”

“当然可能了,有什么问题吗?”雪笹香织问。

加贺转向她,嘴角浮现出一丝从容的笑容。尽管我知道那是让我们焦急的伎俩,可依然无法保持冷静。

“刚拆封的药瓶是装在纸盒里的,而纸盒穗高怎么处理了呢?关于这点,雪笹也对我说起过。穗高在把药瓶交给美和子前把包装纸盒丢在了书房的废纸篓里。那只纸盒被我们回收了,并作了一番检验。”

“得出什么结论呢?”我问他。

“盒子上只验出了穗高一个人的指纹,并且看不出被人开封后又重新粘好的痕迹。从这些可以得出结论,掺毒胶囊不可能是放在未开封的药瓶里的。也就是说,浪冈准子不是凶手。”加贺挺直胸板站了起来,俯视着我们几人,“关于这一点,还有什么疑问吗?”

没有人发言,我试图在他的描述中寻找漏洞,可似乎无懈可击。

“那么究竟是谁下毒的呢?为了找到答案,让我们先把可能下毒的人列举一下好了,不用说,第一个就是穗高本人。”

“那应该不是一起自杀案吧?”神林美和子用吃惊的神情看着加贺。

“我同意,不过我们必须严密一点。从这种意义上说,能够下毒的第二个人,美和子,你的名字也必须列上了。”

“美和子怎么可能是犯人嘛!”神林贵弘发言了。

“我说了,这事儿必须严密一些。”

“可是!”

“哥哥”神林美和子对她兄长说,“听加贺先生说下去吧!”

神林贵弘随即闭上嘴,并低下了头。

“到这里问题就来了,除去穗高诚、神林美和子之外,谁有可能犯下这个罪行呢?纵观从穗高诚吞下那粒胶囊前的整个过程,自然而然就锁定了嫌疑者范围。”

“只有我们三人……你是想这么说吧?”

“还有一个人哦,雪笹,您公司里的晚辈西口绘里也不得不包括进去呢。当然从各个方面考虑,几乎能够断定她与此次案件无关。”说完,他分别看了看我和神林贵弘,“到这里有疑问吗?”我想不出该说的话,猛地吸了几口烟,烟瞬间短了一截,我便将其掐灭在水晶制的烟灰缸里。神林贵弘也看不出像思考出什么反驳意见的样子。

“接下来,我们试着考虑一下毒胶囊。如大家所知,那些胶囊本来是出自浪冈准子之手。除她之外的人恰好在同一时间得到了硝酸史蒂宁这种特殊药品,而又恰好将其灌入鼻炎胶囊这种事情是不太现实的。那么,凶手是如何得到那些胶囊的呢?”加贺走近玻璃门,把刚才被神林美和子拉上的门帘重新打开,“为了查明这一点,必须揭开浪冈准子自杀的谜。”

刑警背对庭院而站,由于反光,看不清他的表情。这更加剧了我的不安情绪,而他的目的应该就是达到这种效果。

“您说得话真奇怪啊,她的自杀存在什么谜呢?”从声音上看,雪笹香织依然从容不迫。难道她有自信自己最终会洗脱嫌疑吗?

“有几点疑问我已经跟骏河先生说过了。”加贺看着我。

“是吗?”我故意装傻。

“首先是杂草,”他说,“浪冈准子的头发上粘着草,经过检验,能够断定这草就是这个庭院里种的。种类相同,使用的除草剂也完全一致。科学真是了不起呢,从这么小的草上就能了解到这么多。然后我们就产生了疑问,为什么她头发上会粘上那种东西呢?”

“因为那天她来了这儿,所以是那时粘上的吧?有什么不可思议的?”雪笹香织的口气开始有些生硬。

“那可是粘在头发上的哦!”加贺说,“我们咨询了气象台,那天几乎没有风,在这种天气下,草会粘到头发上吗?当然是站在庭院的前提下。”

“这谁知道呢,在不经意间枯草飞舞了起来也不是没可能嘛。”

“虽然难以想象,但确实,这也并非不可能。可宣传单又如何呢?就是背后写了遗书的那一张,关于这点可是相当的不自然啊。”加贺回头看着我。

“这点之前我不是也说了,准备自杀的人的心理只有本人才会清楚。”我说。

加贺随即点头。

“你说得没错,所以对遗书写在宣传单背面、宣传单的边上被裁去了一部分之类的事,我都不准备提出质疑。”

“那你要质疑什么?”

“更根本性的问题,我之前跟您说过,那张宣传单是美容沙龙的广告吧?可在那一天,这张广告单并非在全日本都发放了。夹在报纸里派送的那份广告,只在包括这个街区在内的极少部分区域发放。”

我明白加贺想表达的意思了,腋下不禁流出了汗水。

“我想说的各位都明白了吗?浪冈准子的住处本该没发到那份宣传单,可为什么会出现在她的房间里呢?”

我拼命地保持冷静,可胸中只剩焦虑在打转。

疏忽大意的地方太多了,我回想着,有一封亲笔写的遗书就会立刻被当作自杀处理——由于想当然地这么以为才把那张纸放在尸体边上的。我以为,纵然写在广告单背面有些奇怪,可只要笔迹一致就不会有问题。而广告宣传单的发放区域更是从未考虑过的事。

“第二点就是浪冈准子的凉鞋,那双白色的。”加贺说道,口气沉着地让人恼火。

“凉鞋又怎么了?”雪笹香织又问。

“脱下后放置在房间里的她那双凉鞋,鞋底上粘着泥土。”

“泥土?”

“嗯,就是泥土。看到之后我就觉得很奇怪,她住处周围的路都是沥青。即便在哪儿粘上了泥土,在她走回公寓的路上就应该全部磨掉了。所以我们又对泥土的成分进行了检验。”加贺隔着窗帘指向庭院。“答案非常简单,同我们料想的一样,这泥土正是这个庭院粘上的,成分完全一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的凉鞋上会粘着这里的泥土呢?”

加贺那响亮的声音,就像一个个打在我腹部的拳头,我被他揍得体无完肤。凉鞋吗,说起来的确有这么回事。

我记起搬运浪冈准子尸体时候的事来,我准备了一个瓦楞纸箱,把她的尸体装了进去。那时叫我不要帮她脱鞋的,正是穗高,他是这么对我说的:

“尽量让尸体保持原状,要是随便乱动让警察查出尸体曾经被搬动过就偷鸡不着蚀把米了。”

这真是个馊主意。正是因为连她的鞋都没动,所以才把现场的泥土都一块儿带了过来。

“综上所述,我们产生了一个构想。浪冈准子去世的地方并不是自己房间,而是在这个庭院里。在这里写了遗书,在这里服下毒药,所以头发上粘了草。可这个推理有一个不足之处,如果遗书是在这儿写的话,她用什么写的呢?广告单当然可以从邮箱里获得,那圆珠笔呢?答案竟然在一个很意外的地方。”加贺卖关子地停顿了一会儿,再接着说。“是传阅板(按顺序挨家挨户传阅下去的板,用于发布各种通知)。那天当大家都去意大利餐馆就餐时,隔壁的居民在邮箱里插了一块传阅板。而在那块板报上面附了一支供受领人签名用的圆珠笔,她一定用的是那支笔。我们去街道居委会借来了那块传阅板。经过鉴定,上面找到了几枚浪冈准子的指纹。”

虽然已经陷入了极为不利的境地,可我也同时佩服这位刑警的慧眼。准子究竟是用什么写的遗书,我根本想也没想过。也完全没注意到传阅板的存在。

“浪冈准子在这栋房子的庭院里自杀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而某个人把她的尸体搬到了她的房间。所以才在凉鞋上粘着泥土。这么一想,一切就都能解释通了。那么,搬尸体的是谁呢?于是,在这里有一个人的行为引起了我的主意,就是在餐厅吃饭时突然离席的那个人。”

听了加贺的话,神林贵弘视线转向了我。雪笹香织也装得像刚知道这件事的样子。

我欲言又止,虽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总之先把嘴张开再说。这时,我胸口的手机响了。

“失陪一下,”说完我把手伸进西服的口袋,形势不妙的时候手机响会救你一命,可这次却完全没有这种感觉,铃声听上去就像带着不祥之兆的音乐一般。我拿出手机按下了通话键,把接听口贴近耳边,“喂”地应了一声。可电话已经挂了。

此时,加贺把手从右边口袋里伸了出来,连他手伸进口袋我都没有注意到。他从口袋里拿出来的,是一部手机,刚才的那通电话是他打的。

“其实我们从浪冈准子的房间里发现了一样很奇怪的东西。你们猜是什么?是手机。放在衣服上装的口袋里。最近浪冈工作的菊池动物医院给了她一部手机,为了紧急的时候可以联络。而我们在她房间里找到的,正是那部手机。”

我不禁一怔,也就是说,准子有两部手机咯?

“这又有哪里奇怪呢,不是应该发现的东西吗?”雪笹香织说。

“不好意思,我没说明完整。手机自身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奇怪的是一起找到的手机充电器,放在挂满衣服的衣架角落里。”

我思绪不宁起来,既然手机有两个,那充电器也就有两个。

“可是呢,”加贺说,“这个充电器并非和找到的那部手机相配套,也就是说,浪冈还有另一部其他型号的手机,我们便开始寻找那部电话。可从浪冈存款账户和信用账户的明细来看,并没有被扣除手机使用的电话费。也就是说,那是以别人的名义申请的手机。年轻女性有一部以别人名义登记的手机,那送给她的人是谁,就不言而喻了。”

“是穗高啊……”神林贵弘自言自语。

“这么想是最合理的,我们立刻就照这个方向调查了下去,轻而易举就有了答案。穗高除了自己使用的一部手机之外,另外还有着一部,而这部手机哪儿都找不到。”

我终于明白了过来。

原来是这样啊!我拿去销毁的那个充电器,是准子的医院派给她那部手机使用的。

“那么……你们应该去调查了穗高另一部手机的通话记录吧?”“嗯,正是如此。”加贺点点头,“即使手机被销毁,那些记录也能查到,并且可以精确到几分几秒。浪冈准子最后一通电话是打给你的,刚好就是你在餐馆接到的那通电话。”

face="宋体">3

我的脑中闪过各种各样的念头,最后得出结论,继续否认下去也无济于事,尽管移动尸体确实属于触犯法律的行为,可如果结合当时的状况,并不一定会被判刑。虽然防备被击溃了一个,可加贺离真相还远得很,我选择弃守这层护城河。

“我呢,”我抬头看着加贺那深邃的面庞说道,“是受到指示才这么做的。”

“穗高指示的?”

“没错。”

“我就猜到是这样,”加贺点点头,“电话果然是浪冈准子打来的吧?”

“她在电话里暗示自己要自杀,所以我半途离席,赶忙过来看她。”

“然后发现她死在了庭院里?”

“是的,我立刻打电话通知了穗高,那家伙便火速赶了回来。他一见尸体立刻就说,快想想法子把她搬到自己房间去。而对于她为何要自杀之类的事却完全不闻不问。”我回头对站在门边铁青着脸的神林美和子说,“那家伙就是这种男人!”

接着我将搬运浪冈准子的过程说明了一番,并告诉他们,把尸体放下后,立刻就离开了公寓。

“以上就是我的所作所为,虽然延迟了发现尸体的时间需要被追究责任,可这件事与穗高之死完全没有关系呢。”我总结陈词,又叼上了一支烟。

“至于有没有关系,接下来由我来阐述说明。”加贺说,“刚才你话中最重要的部分在于,你进入了浪冈准子的房间,也就接近了毒胶囊。”

我欲点上烟,擦着打火机的火石,可第一次没能顺利点上,而随后的两次也失败了,第四次终于点着了烟。

随即,我望了一眼坐在我身边表情僵硬的雪笹香织。

经过再三考虑,我觉得没必要再包庇这个女人了。

我慢慢吸了口烟,凝望着白色烟晕慢慢飘荡在空气中,再次抬头看着加贺。“不光是我哦,加贺先生,进入那个房间的人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人呢。”

加贺今天第一次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尽管很难察觉。

“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有一个人目睹了我们搬运尸体的整个过程。她跟踪我们,最后还进入了浪冈准子的房间。应该把那个人也列入嫌疑犯的名单吧?”

“这个人是谁?”

我哼地冷笑了一下,也算是虚张声势。“看来我不得不说了呢。”

加贺那锐利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最后停在了雪笹香织的脸上。此时她正漫不经心地望着远处。

“是你吗?”加贺问。

雪笹香织作了个深呼吸,朝我瞥了一眼之后,再次面对加贺,小幅点头:“是的。”

“是这么回事啊!”加贺颔着首,向窗前踱步而去,他的身影在桌上摇曳。

最后,他停下脚步,问道,“你对骏河的话有要补充的吗?”

“没什么要补充的,”她说,“在餐厅接了骏河先生的电话后,穗高的样子明显不太对。我猜想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于是来了这里。之后发现骏河也在,两个人正把一个大纸箱朝外面搬。”

“然后就跟踪他去了公寓?”

“跟踪这个词用得不准确,我听到了他们两人的对话,并且知道他们搬箱子的目的地之后,过了一会儿才坐上出租车开到这儿的。到了之后刚碰上他们俩搬完出来。我便进了房间,发现了浪冈准子的尸体。没多久,骏河一个人又折了回来。”

“你没想过要报警吗?”加贺问。

“说实话,”雪笹香织微耸着肩膀,“当时我的想法是报不报警都无所谓。既然浪冈死亡的这件事已经无力挽回,那死亡现场在哪儿已经无关紧要了。况且我也觉得,要是她在自己房间自杀能够避免一些不必要的流言蜚语。”说到这儿,她转向神林美和子,“我不想使你办不成婚礼,这是真话。”

神林美和子轻微地动着嘴唇,但迟迟没有发出声音。

加贺问,“当时你注意到了桌上放着一只装有胶囊的药瓶吗?”

雪笹香织稍显犹豫,随后张嘴说道,“嗯,注意到了。”

“那里面的胶囊数目还记得吗?”

“记得。”

“有几粒?”

“八粒。”说完,她看着我,带了一丝微笑。

“骏河先生,刚才雪笹的话说得对吗?”加贺的视线又再次朝向我。

“我记不清了。”我回答。

不过呢,雪笹香织开口说。

“骏河看到的时候,胶囊应该已经只有七粒了。”

嗯?加贺吃惊地瞪大眼睛,“为什么?”

“我已经拿走了一粒。”她满不在乎地说。

我望着她的侧脸,她昂首挺胸,看起来一副无所畏惧的态度。

“拿了一粒毒胶囊?你?”加贺竖起食指,确认道。

“是的。”

“那胶囊你作何处理了?”

“原封不动地在这儿。”

雪笹香织打开自己的黑色提包,从里面取出一张折叠起来的餐巾纸,将其摊开后放在了桌上。里面包着一粒我很熟悉的胶囊。“这就是当时拿走的那一粒。”她说。

雪笹香织篇

face="宋体">1

对于我的表态,骏河直之也有些惊慌失措。这也难怪,连我自己都是踌躇了好久才做出判断,将盗取胶囊的事和盘托出更为妥当。

一时大家都盯着放在桌上的胶囊,谁也不吭声。这粒胶囊的出现,似乎连加贺都没有料想到。

“这真的是浪冈准子房间里拿来的东西吗?”加贺终于开口问道。

“错不了。”我回答,“如果你怀疑的话,拿到鉴识课去检验一下如何?或者,加贺先生您当场服下去也可以。”

“我可还没活够呢。”加贺笑盈盈地说,把胶囊用餐巾纸重新包好,“这个可以交给我保管吗?”

“请便,我也没有要用它的意思。”

“没有打算用吗?”加贺从西装口袋里取出一只小塑料袋,把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巾装了进去。“那又是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偷这粒药丸呢?我相信你一看到它就应该知道里面的成分已经被替换了。”

我仰视天花板,叹了口气。“没什么理由。”

“没理由?”

“嗯,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到了要偷上一粒。正如您所说,我的确是立即就意识到了药丸的成分被替换了。因为边上还放着一瓶白色粉末,不可否认,我猜想那里面多半是毒药。”

“知道了这些后,你还是偷了?”

“是的。”

“我不明白了,没有目的,会想到要偷取很可能装着毒药的胶囊吗?”

“别人是不会理解的,我就是这种女人。如果扰乱了警方的搜查我在这里道歉,实在对不起。不过这么还给你的话就没事了吧?”

“你并不一定把所有的都还出来了啊!”骏河在旁边说道。

“你什么意思?”

“我意思是说,你不一定只偷了一粒啊,你说原来瓶里有八粒,但你能证明吗?说不定本来有九粒或者十粒呢,你如何证明自己没有偷了两粒以上呢?”

我望着骏河直之,他似乎猜到了自己无法洗脱嫌疑,打算先发制人。

“我现在说的话句句属实,并尽可能在加以证明。因为偷过一粒胶囊,所以把它老实地交了出来。可骏河先生你呢?你也有该上交的东西,不是吗?”

“什么东西?”

“我可记得清清楚楚哦,我们俩离开浪冈准子的房间之前,你把沾在瓶子上的指纹都抹掉了吧?就在那个时候我看见里面胶囊的数目减到了六粒。不见的那一粒去哪儿了呢?”

骏河此时应该没闲工夫继续悠闲地抽烟了,他把几乎没抽几口的烟捻灭在烟灰缸里恰好印证了这一点。他的表情扭曲着,并且夹杂着几分困惑和狼狈的神色。

“怎么样,骏河先生。”加贺问,“刚才雪笹说的话是真的吗?”

从他腿上的微微颤抖可以看出,骏河正在犹豫。他一定是在低头认罪和瞒天过海之间进行着抉择。

不一会儿,能够看出他浑身都松了劲儿,他准备承认了吧,我有种预感,可能是意识到无法继续瞒下去了。

“正如她说的那样,”骏河的口气有些生硬,“我拿了胶囊,就一粒。”

“那胶囊现在在哪儿?”

“扔了,当我知道穗高死于中毒时,猜想这事免不了会怀疑到自己头上,所以处理掉了。”

“你丢在哪儿了?”

“连同有机垃圾一块儿装在垃圾袋里扔了。”

听到这句话,我放声大笑起来。骏河露出了吃惊的表情,我望着他,说道:

“你这话的潜台词似乎是,你们要是有本事就去找找看。”

骏河的嘴歪向一边,“我只是在说实话。”

“可无法证明啊。”

“是的,就像你无法证明没偷过两粒以上胶囊一样。”

“你可是,”我深呼吸了一下继续说,“有动机的。”

骏河的眼睛往上翘,看得出来,他脸部开始僵硬。

“你说什么哪!”

“你在浪冈准子的尸体跟前流泪了吧?看起来非常悲伤和懊悔。深爱的女人被逼上绝路自杀了,而自己还要被迫处理她的尸体。想必是非常痛恨穗高的呢。”

“即便如此,我也没有头脑简单到立刻想杀了他啊!”

“我没说你头脑简单,我的意思是,在这种场合下你想杀他也是人之常情。”

“我没有杀穗高!”骏河对我怒目而视。

“那你为什么要偷胶囊?”加贺用敏锐的口气问道。

骏河转过头,活动的下颚表明他正咬紧着牙关。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美和子发言了:“我能先问句话吗?”

大家的目光都朝她的方向聚焦。

“什么问题呢?”

美和子随即把目光朝向我,那眼神极为真挚,我顿时有些仓皇失措。

“我想问问雪笹。”她说。

“什么事?”

“婚礼之前,我教给你一个药罐对吧?就是装着鼻炎胶囊的那个盒子。”

“嗯,不过,其实结果那个药罐的不是我而是西口。”我边回答,心情不安起来。美和子究竟想说什么呢?

“我之前听你说,你把它交给了骏河先生……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所以他才有充分的时间偷换了胶囊。有什么问题呢?”

“刚才你说的话我一直在听,觉得非常奇怪。”

“哪里奇怪了?”

“我在想,”美和子双手捂着脸颊,然后用深思熟虑后的表情说道,“雪笹你知道骏河先生偷了毒胶囊的事对吧?而且你也知道骏河先生有杀死诚的动机,既然如此,你为什么把药罐交给骏河先生保管呢?难道你不觉得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吗?”那是因为……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face="宋体">2

在浪冈准子的房间里看到那些明显动过手脚的胶囊的一瞬间,我萌生了杀意。只要让穗高诚将其服下去,这就是一起完美的犯罪。因为警察绝对会以为这是浪冈准子精心策划的情杀案。

但如果那时骏河直之没有折返回来,我一定会为考虑如何将胶囊混入穗高的鼻炎药而伤透脑筋。在哪儿下毒、何时下毒、如何掩人耳目、混入的时机又该怎样——估计要绞尽脑汁、费一番苦功夫了。

然而,骏河的行为使我将自己的计划来了个180度转换。当得知他也偷了胶囊后,我的脑海里有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主意。

完全没必要思考什么复杂的手段,一切只要交给这个男人去做就行了,我思忖着。

骏河偷胶囊的目的,肯定是为了杀死穗高。话是这么说,可我却不能静观其变。骏河尽管是个行动能力很强的男人,但难保到危难关头他不会退缩。况且,他也不一定能有混入毒胶囊的机会。关键的鼻炎药瓶在美和子手上,婚礼当天,骏河不太可能有机会接近新娘的携带之物。考虑再三后,我明确了自己的使命所在,那就是给他创造一个混毒胶囊的机会。我是当天一直陪伴新娘左右为数不多的几人之一,所以这绝非什么难事。凶手就是骏河直之,这个事实不可动摇。就算警察最后查明了案件真相,逮捕的也是他一个人。那些搜查员绝对无法察觉出在他罪行成立的背后还存在第三者意愿的介入,不仅如此,就连直接下手的骏河自己也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被谁操纵了。

然后就在那时——

当美和子向我递出药罐,叫我把这个转交给穗高诚的时候,我感到连老天也站在了自己这边。这么千载难逢的机会是求也求不来的。

为了之后便于向警察解释自己没有机会混入胶囊,我让同行的西口绘里拿着药罐。当然正因为抱着此番目的,我带她去了婚礼会场。

我寻找起骏河来,要是把药罐直接交给穗高就功亏一篑了。

刚好从美和子的休息室出来时,我在希望尽快目睹新娘芳容的人里找到了他。若无其事地走近,若无其事地跟他搭话,他并没朝新娘看,他视线的聚焦点在神林贵弘身上。

稍微聊了两句之后,我吩咐西口绘里把药罐交给了骏河。

“请你回答!”对于沉默着的我,美和子再次催促道:“你既然知道了骏河先生偷了毒胶囊,为什么又对此熟视无睹地把药罐交给了他呢?”

“我以为想象与行为是完全不同的,”我回答,“我根本没想到他会真的把毒胶囊混进去,仅仅如此。”

“但你没有考虑过万一发生的情况吗?明明……连骏河先生哭泣的样子都看到了。”

“一时疏忽了,我反省。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的歉意。”我向美和子赔罪。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骏河一边猛点头一边说道,“那个时候我就觉得奇怪,若是必须把药罐交给穗高,快点去新郎休息室不就结了?你却特地把药罐交给我,原来是企图让我往里灌毒啊!”

“请你不要胡乱猜想。不过,你为了让自己减轻罪行而把这事说得好像是自己落入了某种圈套的这种心情我可以理解。”

“我说了多少次了,我没杀他!”骏河用拳头敲击着桌面,然后抬头看看加贺,“那时候我接过她给我的药罐之后,立刻就交给了我身边的一个酒店服务生,让他转交给新郎。”然后他又冲着我说,“你应该也看到的啊!”

对于他的话,我选择了沉默。其实骏河所言的确属实,他立刻就把药罐递给了服务员,并没有下毒的时间。可作为我来说,没有义务来为他辩护。

“总之,我要说的就是以上这些。”我对加贺刑警说。“需要我去一趟警察局的话我随时恭候,不过那时候我也只会重复刚才的这些话而已。”

“当然,到时候一定会麻烦您来一次署里的。”加贺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而你这种情况,”加贺用锋利的目光打量着骏河,“处理方式就会有些不同,希望你有心理准备。毕竟你手头上并没有偷了的胶囊,并且我们要通缉的凶手,正是一周前用与此相同的毒药犯下谋杀案的人。如果你想洗脱自己的罪名,必须清楚证明胶囊的去向。”

“我刚才也说了,我把它扔了。”

“骏河先生,你也不是个傻瓜,应该很清楚你这么说我们是无法相信的。”

“就算你这么说,这是事实我也没办法啊!”

“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呢。”

“刚才的问题?”

“你为什么要偷胶囊,这个问题。难道你也和雪笹一样,没什么理由就想到了偷吗?还是也会声称自己是那种男人呢?”加贺看着我,带了些讽刺的口气说道。

可能由于无法作答,骏河紧咬嘴唇,默不作声。

不料这个时候,在此之前完全没有参加讨论的人物举起了手,“我能说一句吗?”

“什么事?”加贺看了看发言者——神林贵弘。神林那端正的面容正对骏河,说道,“那个……是你干的吧?”

“你指什么?”骏河发出了类似呻吟的声音。

“就是那封匿名的威胁信。把信塞进我房间里的,就是你吧?”

“你说什么呢,我完全不明白!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骏河的笑容一看就知道是硬挤出来的。那抽筋一般的表情已经清楚地表明神林刚才的话言中了。

“那封威胁信写了什么呀!”我问他。

神林垂下双眼,表情像是陷入了迷惘。

“哥哥!”神林美和子尖叫一声。

“神林先生,”加贺说,“请您务必回答一下!”

神林贵弘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抬起头来。

“婚礼那天的早上,我的房间里塞进了一封信。我打开一开,那是一封威胁信。内容极为……卑鄙。”

“那封信您带来了吗?”加贺问。

神林摇摇头,“我立刻就烧毁了,因为内容过于令人不快。”

“能不能告诉我?”

“具体内容我就不透露了。概括来说,意思就是他知道我和妹妹的某个秘密。如果不希望将其公之于众的话,就按照他说的做——”神林说话时的神情有些痛苦,我回头望了眼美和子,她正双手捂着嘴站在那里。

“某个秘密”是什么呢?我立刻就想到了答案。那应该是指他们俩之间超越兄妹的那层关系才对,注意到此事的人物非常局限。我看看骏河,他脸上全无表情。

“具体来说,他在信上写了让你怎么做呢?”加贺问。

“在信封里,”神林回答,“附了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粒胶囊,是白色的。把这个混进穗高一直服用的鼻炎药里!——这就是信上的指示。”

嘎噔,身后传来一声,回头一看,美和子跪坐在了地上,双手掩面。

这也不难理解,其实我心里也着实一惊。连做梦都没想到他还藏了这么一手。我试图指使骏河杀人,给了他绝妙的良机。然而骏河却企图用完全不同的方式操控别人。

“骏河先生,”加贺对骏河说,“写威胁信的,是你吗?”

“……我根本不知道。”

“除了你没有别人了!”神林说道,“那天我和美和子分住了两个房间,都是用我的名字预定的。其他人应该都不知道哪一间是我的房间。知情者只有你、穗高还有雪笹。”

“很简单的排除法呢。”我说。

话已至此,骏河依然沉默着,太阳穴处留下一道汗水。

不料神林贵弘突然低声笑起来,那声音令人毛骨悚然。我吓了一跳,回头看着他,还以为他精神失常了。

但事实并非如此,他立刻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

“骏河先生,你好象不想吐露实情呢。你一定认为要是说了实话就成了谋杀案的共犯吧?不过你见到这个之后,或许你就愿意开口了,并且会非常感激我的。”

听他一说,骏河的神情显得非常惊讶。我也注视着神林,他究竟打算干什么呢?完全摸不着头脑。

神林从裤兜里掏出了钱包,并从里面取出一只塑胶袋。我一见,不禁叫出了声。

“这就是当时附在信封里的那粒胶囊。”

塑胶袋里,装着一粒白色胶囊。
骏河直之篇

face="宋体">神林贵弘的言辞,把我从地狱里救了回来。

我根本没有意料到,他会做到那般坦白,而且连那粒胶囊都交了出来,对我而言无异于一束地狱之光。托了他的福,我的嫌疑可以说是完全得到了消除。

说着悄悄话的神林贵弘与加贺刑警走了回来。神林坐回自己刚才的位置,而加贺也来到几分钟前所站的地点。就好像所有东西转了一圈后又回到了原点。不一样的是,事态比先前更加混乱。

“喂,怎么样加贺先生。”我靠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我确实写了那封恐吓信,并还附上了那粒胶囊。可最后那毒药没起到作用呢!也就是说,我偷得的那粒胶囊与穗高之死毫无关联。而另一方面,雪笹偷得胶囊也原封不动的在这儿。这么一来,杀死穗高的凶手还是不在这些人中间呢!”

“一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与杀人案没有关联之后,态度立刻发生了急转嘛!”雪笹香织用揶揄的口气说。“可你的行为难道不是杀人未遂吗?或者杀人教唆之类的。”

“或许你这种说法没错,”我说,“可实际上呢?他们能起诉我的罪行吗?恐吓信的内容真实到何种程度,如今谁也无从知晓。如果我声称自己本意只是开玩笑的话,要否定这一说法很难吧?当然我承认这是一个卑劣的恶作剧。”

“如果我遵从你的指示杀死了穗高,被警察逮捕后说起那封恐吓信的时候,即便写信的人是你这件事被败露,你也准备声张吧?”神林贵弘对我说。

我用指尖按了按眼角。

“若事态发展到那个地步,我当然会那么为自己辩护了。”

“真是个懦夫。”雪笹香织简短地说。

“这我知道,但你有资格这么说吗?明明看到我偷了胶囊还把药罐交给我。”

“我不都说了这不是故意的嘛!”

“那这谁知道呢?说不定要是不知道我偷了药你就准备亲自动手了呢!”

“别说傻话!”

你们别吵了!传来一声尖叫,是神林美和子发出来的。她站了起来,狠狠地瞪着我们俩。

“你们俩把人命当作什么了?难道你们觉得他的生命就那么不值钱吗?这么轻易就会想到要杀死他,简直难以置信!”神林美和子再次双手捂住脸,手指缝隙间传出一丝哽咽声。

顿时房间里充斥着沉默,只有她的啜泣声在沉默中慢慢累积着。

“我无意伤害你,不过那个男人真的是死有余辜的。”我说。

“你胡说!”

“可惜他没有胡说,如果不是这样,不会有那么多人想要杀他的。”

“我也觉得,”雪笹香织接着说,“他没有活下去的资格。”

神林美和子站着一动不动,一定想到了很多还击的话语。但或许愤怒、悲伤和悔恨同时向她袭来。由于思绪过于复杂密集使她无法驾驭,所以只能呆呆地愣在那里。

真是不可思议,我再次感叹。为什么这么单纯的女孩儿会爱上那么肮脏的男人呢?那家伙哪里有魅力了?

还是说,正因为过于单纯,才对肮脏的人抱有憧憬呢?

就在那时,加贺那低沉的声音回荡起来。“大家的底牌基本上亮完了吧?”

我们纷纷注视着他,刑警收到每个人的视线之后,挺起了胸膛。

“那么,接下来我们就要说到关键部分了。”

俯视着我们大家的加贺脸上有一种从容不迫的感觉,而且看不出那是虚张声势。

“你所谓的关键部分是什么呢?”我问。“当然是,混入毒胶囊的凶手究竟是你们中的哪位咯!”加贺抬高了语调。

雪笹香织篇

face="宋体">“事到如今你还打算问什么呢?综合所有人的陈述,已经能够推断出犯人不在这些人里,难道不是吗?”骏河不耐烦地说。

“是这样吗?依我看,这个案件仅仅了解了一半。”

“一半?你的依据何在……”

加贺无视了骏河的话,把刚才放在桌上的十二枚硬币再次收拢,放在手上丁零当啷晃了一阵,挨个儿看看我们几个。

“刚才我们验证了穗高服用的鼻炎胶囊是如何一粒粒减少的,这次我们用同样的方法来重现一下浪冈准子制作的毒胶囊的变化情况。浪冈用的鼻炎药也是新买的,所以原来总共有十二粒。”

加贺和之前一样,又在桌上并排放置了十二枚十元硬币。我们探出身子,就像看魔术师表演一样盯着他的手边看。

“然而,并非所有的胶囊里都灌进了毒药。有一粒可能因为没顺利灌入而处于一分为二状态的胶囊,放在硝酸史蒂宁药瓶边上。”说着,加贺拿走了最右边那枚硬币。

的确是这样,我回忆着,正如他所说,确实有一粒成两半的胶囊掉在了边上。

“也就是说,毒胶囊一共有十一粒。然后,雪笹”加贺突然向我发问,“当你到达浪冈的房间时,瓶里只有八粒胶囊了对吧?”

嗯,我点点头。

加贺把桌上的硬币分成八个和三个两堆。

“根据解剖的结果,浪冈准子所服下毒药的量极有可能只有一粒。”说完,他从三枚硬币的那一堆里拿走了一枚,“那么,剩下的两个消失到哪儿去了呢?”

“我不太明白你的目的。”神林贵弘开口了,“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推断方法呢?我觉得应该从谁有可能下毒这一点着手。”

“可是你错了,要解开本次案件之谜,就必须弄清每一粒胶囊的去向。其实刚刚我接连不断地听了各位的发言,最大的目的就在于此。”

“结合大家刚才的话,我觉得答案就只有唯一一个。”骏河说。

“噢?”加贺回头看着骏河,“是什么?”

“你没必要考虑得很复杂,如果你觉得那两粒药不可能凭空消失了的话,那就从一开始怀疑好了。也就是说,事实说不定就是这样的。”

骏河把手伸向桌子,用手指把分开的那两个十元硬币与剩下的那八个并到了一块儿。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说,“你是想说我在撒谎吧?本来瓶子里剩了十粒,我偷了其中三粒,然后又骗你们说只偷了一粒,把没使用的那粒毒胶囊交给了加贺先生,其余两粒已经为杀死穗高而用掉了——你就想这么说吧?”

“我只是说唯一的一种可能性,除了你还会有别人能偷到胶囊吗?”

“有啊。”

我用手指指着他的胸口,他不禁往后倒仰。

“喂喂,证明我只偷了一粒的人不正是你自己吗!”

“仔细想想,我能够证明的,只是胶囊从本来的七粒不知不觉变成了六粒,仅此而已。”

“那不就够了吗?这样的话我就只偷了一粒啊!”

“那时你只偷了一粒,但又不代表你就偷了那一次啊!”

“你说什么?”骏河的眼梢向上吊起。

“我进入浪冈准子的房间是在你和穗高搬完尸体之后,那个时候很可能你已经偷过了胶囊。”

“你是说我一共偷了两次胶囊咯?”

“嗯,正是如此。”

“我为什么非得那么做?”

“这我就不知道了,十粒胶囊粒先偷两粒,后来考虑到万一失败,又偷了一粒也有可能。”

“真是牵强附会!”

“是吗?那你怀疑我提出的依据也差不多呢。”

“好吧,那就先按照你说的,事实上我偷了三粒胶囊,其中一粒附在恐吓信里,塞进了神林的房间。这样我就把杀死穗高的任务委派给了神林。既然如此,为什么我自己还要亲手下毒呢?如果我想自己做的话,一开始我就不会想到利用神林了啊!”

“这可能是个巧妙的圈套,你的计划分成两部分。简而言之,你一定考虑了神林不服你威胁的情况下的对策,这样的话穗高也会服下你偷换的毒胶囊而死。事后万一自己被警方怀疑起来,你就老实交待恐吓信的事。如同你刚才所言,一般人就会认为打算利用神林先生的人不会特地再去自己下毒,最后就被免去了嫌疑,这就是你的作战方案。”

听了我的解释,骏河举起双手作出投降的姿势。“我服了,你竟然可以想到如此拐弯抹角的杀人方式。不过如果这是真的,我当场自杀给你们看。按照你的说法,两粒中一粒毒死了穗高,那应该另外还剩一粒。”骏河拍着自己的胸脯说。

骏河直之篇

face="宋体">雪笹香织的胡言乱语,使我不禁头脑发热。十粒胶囊我先偷了两粒?那之后干吗还要再偷一粒?真是一派胡言。

“多谢你们这番有意思的话。”加贺调解道,“你们俩人所说的都存在可能性,所以你们俩谁是凶手,现在无法断定。不对,不光是你们俩,目前谁都有可能是凶手。”

“至少我的嫌疑应该可以派出了吧?”神林贵弘说,“我连浪冈准子的住处在哪儿都不知道,不光如此,那天我是第一次见到她,也不知道她制作了毒胶囊。我有可能获得的胶囊,只有附在恐吓信里的那一粒。既然我已经把它交出来了,您应该可以完全相信我是清白的吧。”

不知何时,在他身后来回踱步的神林美和子似乎也同意她哥哥的话,点了点头。连我也认为,神林贵弘的说法无懈可击。

然而加贺没有点头,他皱起双眉,挠挠额头。

“很遗憾,现在还不能这么轻易下定论。”

“为什么呢?我根本没有得到毒药的途径啊!”

可加贺默不作声,把脸转向了我。

“您说过,装毒胶囊的瓶子在浪冈身上吧,而你们把它连同尸体一起搬进了房间,没错吧?”

“是的。”我回答。

“你们认为她为什么要把它带在身上呢?只是为了自杀的话,那药量也太多了一点吧。”

“那当然是为了趁别人不注意而偷换穗高的药品咯!”

“可不料你们大家都在场,所以她只好放弃,是这样吗?”

“多半是吧。”

“可是,”加贺说,“她可能这么轻易就放弃吗?在她的心中,达成最后心愿的可能性,也就是与穗高同归于尽的愿望,会不会还留了最后的一丁点呢?”

“虽然有可能,但确实办不到也没办法啊!”雪笹说,“鼻炎药的瓶子已经被穗高交给美和子了啊。”

“替换药瓶她很可能已经断念了。”

加贺的措辞明显暗示着什么。

“你想说什么?”

“根据美和子所言,你们去意大利餐馆前,穗高走到这儿打开了橱柜的抽屉,从里面拿出那只药罐,是这样吧?”

的确如此,我点点头,其他人也纷纷认同。

加贺继续说道,“那个时候,好像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吧?那就是穗高本以为已经空了的药罐里出现了两粒胶囊。”

神林美和子第一个发出了“啊”的叫声,我也倒吸口气。

“根据我的了解,穗高接受了美和子不要服用置久了的药这个建议,把胶囊丢进了废纸篓。也就是这个废纸篓。”说着,他大步迈向橱柜,提起边上放着的那只废纸篓。“出乎意料的是,明明之后应该没人碰过,但这里面却没有找到那些胶囊。可能性只有一个,某个人趁机回收了。”

“那两粒胶囊就是准子放的吗……”我说,声音有些沙哑。

“这可是颠覆性的推理呢。”

“可即便这个推理正确,那里面丢着的胶囊是她制作的这一点,应该没有人知道才对啊!”

“是啊,只要没有亲眼目睹的话。”

“就是嘛,那谁会亲眼目睹——”

正要往下说,我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人物的脸。

如果说浪冈准子有机会偷偷溜进客厅的话,应该就是我们在二楼的那段时间了。

那个人物——神林贵弘慢慢扬起头,转向加贺。

“那天我就坐在这儿,你认为浪冈准子随便进来往药罐里装东西,我会坐在沙发上视而不见吗?”

“如果你一直在这儿,那浪冈准子应该完全没机会进房间。估计她是趁你去厕所的间隙溜进来的,然后从厕所回来的你偶然间目睹了她往药罐里灌入东西的那一幕。”

“这种胡编乱造的话根本……”“为了让你明白这并非胡编乱造,让我再问问你另一件事吧!”加贺迅速扫了所有人一眼,“那是另外一起命案。”

雪笹香织篇

face="宋体">“另外一起命案?”神林贵弘有些不可思议,问道,“那是什么意思?某种比喻吗?”

“不,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不是什么比喻。在本次案件当中,还穿插了另一起命案。”

“喂,你该不会是?”骏和结巴了,“你想说浪冈准子是被杀死的?”

“你这倒是神来之笔嘛,”加贺笑着说,“可事实并非如此,她是自杀的。”

“那么……”

“关于这个死者的信息,是其被送往那个医院的医生向警方透露的。被送往医院时,死者已经气绝身亡。以防万一对其进行了解剖,断定是死于硝酸史蒂宁之毒,所以他们认为会不会和案件有某种联系,所以就联系了警方。”

“谁被杀了?我不记得报纸和新闻报道过类似案件嘛。”我说。

“并非社会上所有发生的案件都会报道。那其实是一起大街上每天都会发生,丝毫不起眼的很普通的命案。可是那起命案用到了那些毒胶囊中的其中一粒。”

“即便如此发生了杀人案的话,应该有地方会进行报道吧?而且还是盒穗高谋杀案息息相关的案件。”

“我呢,”加贺用严肃的目光看着我们,“只说了发生了一起命案,可没说那是一起杀人案哪!”

“啊?!”

“虽然得到了浪冈准子放的那几粒不明成分的胶囊,但他并不知道那里面是毒药。神林先生一定会想方设法去确认一番。胶囊里装的是不是毒药呢,如果是那药效又有几分?”

“别随便猜想别人的行为!”至今为止语调一直保持很平静的神林贵弘终于措辞也激烈了起来。

“我可不是猜想的,这是根据目前所获证据作出的推断。案件前夜,当神林先生走在大街上时,到处寻找着可以用来当实验品的目标。没过多久便遇到一个合适的牺牲者。那名可怜的死者还一无所知地享受着散步的乐趣,也可能正要去见恋人或者正在回家途中。要不是碰到了神林先生,一定会和平时一样相安无事地度过这个夜晚。可事实上,死者遇到了神林先生,而且还被巧妙地灌下了毒药——硝酸史蒂宁。这毒药的效果巨大,恐怕这死者没感觉到任何痛苦就见了上帝。有一名住在附近的善良男子发现了倒在路旁的它,并送去了医院。当然这个时候神林先生早已走掉了。”说完这段话后,加贺不知为何凑近了骏河,自言自语般地说,“所以我才会说莎莉真是只幸福的猫。”

骏河张大嘴啊了一声,似乎回忆起了什么。

“当被作为实验品的死者胃部被剖开后,我们查明了它与毒药同时吃下的食物。神林先生,我相信我说到这里,您应该能够明白我并非单纯在想象了吧?”神林贵弘双手合十放在膝上,手指还在微微颤抖,脖子上的血管都鼓了起来。

神林贵弘篇

face="宋体">那一瞬间,脑海里猛地浮现出一幕情景,在那时,我亲眼目睹到庭院里出现的那名白衣女子打开了橱柜的抽屉,正要往药罐里装入类似于胶囊的东西。

加贺刑警的想象力简直令我瞠目结舌,他的话几乎不需要做任何补充,与事实几乎完全一致。那是当我去了一趟厕所返回客厅时,在门缝里看到的。

我不知道她放的是不是毒药,很想确认一下,而确认的方法也同加贺刑警所说的一样。

她想让穗高诚服下这胶囊——这个不祥的念头占据着我的内心。

“加贺先生,这么一来我和雪笹的嫌疑就解除了吧?”骏河说,“既然消失的那两粒胶囊的去向已经查明,那么浪冈准子所制作的胶囊经过了那些人的手、又做了何种处理就都水落石出了。而我和雪笹所盗取的那两粒最后也未使用,之后就只剩警察对神林先生进行问话了吧?”

“我没做,我不是凶手。”

“你当然会坚持这么说咯……”骏河的视线从我身上离开。

“你们等一下,我还没说完呢。关于胶囊的数目,还有后续。”加贺说。

“还有什么问题?”

“这也是最后一点了。雪笹刚到浪冈房间时看到瓶里有八颗胶囊,这一点应该是事实。然后雪笹拿了一粒,骏河先生也拿了一粒,可数目还是不对,还缺了一粒。”

“缺了一粒?不可能吧,你先前不是说,房间里最后剩了六粒吗?”

“我的意思是,房间里剩下的胶囊总计是六粒。”加贺笑盈盈地说,“我刚才也说了吧,有一粒分成两半的胶囊落在了边上。我把那一粒也算上了。所以说,瓶里剩下的只有五粒。雪笹,根据你所说的,你和骏河先生偷了胶囊之后瓶里还剩六粒,那么还有一粒也不知了去向。”

“竟然还有这种事……”雪笹香织顿时语塞了,然后用细长的眼睛看着骏河,“你……在那之后又去了一次浪冈家里?”

“你是说我之后又偷了一粒胶囊?别开玩笑了,我有什么必要那么做?”

“关于这点,刚才雪笹的那一番理论似乎行得通呢。”加贺说,“也就是计划分成两部分,即便神林先生无法下手,你自己也可以掺毒。”

“时间呢?我有时间下毒吗?”

“可能是美和子从美容院走向休息室的间隙哦,”雪笹香织断言道,“她把包忘在美容院了,虽然只有短短几分钟,但说不定你就是那个时候下毒的。”

我也记得那时的情景,当时我还与走出美容院的西口绘里打了个照面,时间应该是上午11点。

“别说笑了!那个时候我正与穗高商谈事情呢,商谈结束之后我也在门厅里呆了一会儿呢!”

“和穗高?也就是说证人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咯?”

骏河狠狠地瞪着冷语相对的雪笹,不一会儿又朝加贺望去。

“如果说另外还被盗了一粒胶囊,那能办到这件事的也并非我一个人啊!你应该明白吧?”

“你想说是我偷的?”

“我也没这么说,我和你一半对一半的概率吧。”

“我可是没机会下毒哦。”

“这谁知道呢!”

“你想说什么?”

“接过药罐的那个服务生说,就把它放在新郎休息室门口,你应该有机会偷换掉里面的药。”

“我为什么要那么干?”

“你的初衷是想让我来下毒没错吧?然而我什么都没做就交给了酒店服务生,你很可能就匆忙地自己下手了。”

“真是服了你了,竟然能想出这种荒谬的推论。”

“先开口的可是你。”

骏河直之与雪笹香织互相怒目而视,然后又扭过脸去。

但没过多久,骏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们这么地争吵下去真是无用功,其实根本没必要觉得凶手就在我们俩中间。这里不是还有一个拿了一颗多余胶囊的人在嘛。”说着,他朝我看看。

“嗯……说的就是。”雪笹香织也好像恍然大悟一般,同时把脸转向我。

“我刚刚也说了吧,我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所以你交给我的那粒胶囊也没用掉。”

“这可说不清楚,说不定还存在什么盲点。”

“作着这些胡乱猜测的你自己才是凶手吧!”

听了我的话,骏河用犀利的目光以对。

随即,袭来一阵令人发闷的沉默。而在这过程中美和子的哭泣声却越发响亮。她双手抱着脑袋,痛苦地晃着脑袋。

“我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无论谁是凶手都无所谓,快点告诉我答案吧!”

无论谁是凶手都无所谓——

那一瞬间,我的视野就像云开雾散一般开阔起来。在此之前一直扑朔迷离着的东西,突然清楚地出现在我眼前。

原来如此。

对于美和子来说最重要的,并不在于凶手是何人。而是靠自己把杀死未婚夫的凶手找出来,这才是最最关键的事情。她相信,只要达成了这一心愿,自己就有余力去爱别人了。

说穿了,她其实在演一出戏。

而这出戏在很久之前——爱上穗高的那一时点就已经开始了。

只知道扭曲之爱的她,找书苑 www.zhaoshuyuan.com企图通过扮演爱上穗高的女人一角而摆脱过去的魔咒。

爱上的人是谁都行,所以,杀死他的凶手是谁,对她而言也无所谓了。

就在此时,加贺用的他那低沉而又清晰的声音说道,“答案已经出来了哦,美和子。”

大家的目光迅速聚焦在他身上,请你告诉我!美和子殷切地喊着。

“刚才听了各位的发言,这个案件的前因后果我已经了如指掌了。就像一幅即将完成的拼图,只差把最后一块拼上去了。

加贺把手伸进上衣内袋,从里面拿出几样东西。那是三张快照相机拍的照片。

“最后一片拼图就在其中。”说着他把照片往桌上一扔。

照片上拍摄的,都是可以称得上本次案件最重要证物的东西。可能正因为太重要,加贺才无法将其带在身上。那就是美和子的手提包、药瓶还有药罐。

“这些东西怎么了?”我问。

加贺站在原地,指着这些照片。

“其实,在拍摄出的这几件东西里有一件上面沾着一些身份不明人员的指纹。不是美和子你的,也不是穗高的。可能是与本案无关的指纹把——搜查总部本来这么解释,只有我一个人发现了这些指纹属于何人。并且这个猜想得到了验证。其实也没有什么,那只是一个指纹沾在上面也不奇怪的人而已。刚刚听了各位的话,这个指纹之谜也得以解决了。”

“其他的人对于我的话可能完全摸不着头脑,但只有一个人,应该能够理解我刚刚这番话的意思。而且这个人,就是杀死穗高的凶手。”

加贺说,“犯人就是你!”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