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荧惑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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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落马丘

  公元524年,南朝梁普通五年,北朝魏正光五年,甲辰年,甲戌月,甲寅日,深秋。

  梁境内南兖州广陵郡,城外二十里远郊,背靠矮丘的一片荒野之地渺无人烟,一条孤零零的古道自西北延伸而来,蜿蜒从矮丘东南侧绕过,再继续向南延伸。一轮火红的落日西沉,余晖映照下的矮丘在人迹荒凉的马道上投下长长的、浅浅的阴影。矮丘以北,一队颇具规模的商队向南缓行,在队伍两侧,有为数不少的骑马护卫,个个挺直腰板、状态警觉,尽力掩饰眼神中多少显现出的疲态。队伍中的伙计们则完全遮掩不住人疲马乏的实际状态,大多数人放低腰身,微微弓着背,甚至有人还耸拉下脑袋。商队默默无声地前进。

  队伍的前导看到前方百步之遥的矮丘后示意商队停止前行,迅速纵马奔向队伍中央。

  “主人,落马丘到了。”队伍前导在马上躬身行礼,用鲜卑话向商队首领高声禀报。

  “传我的话,在矮丘南侧的水边驻扎休整!”首领用鲜卑话厉声喝道。首领是一位身材高瘦的中年人,唇上蓄着浓墨一般的胡须呈八字形状,颌下浓密的胡须整齐垂下,看得出来是经过了精心修整。头戴一顶皮制的胡帽,上穿对襟的白袍,内着紧身的银色精铁札甲,下着白色的裙裤,脚踏一双皮制玄色马靴,胯下一匹高壮的枣红色骏马。首领姓韩名灵,字玄清,出身北魏青州士族韩氏,世居高阳郡。很显然,韩灵对于这个叫做落马丘的荒凉土丘的周边环境非常熟悉,此时队伍的视野内并不能看到矮丘附近有水,甚至由于矮丘的遮挡无法看见矮丘另一面的任何一寸光景。

  “卫队先组织饮马,四面设流动哨,方圆五里内巡查预警。丘陵上设岗哨轮班瞭望。”韩灵到达水边后,没有急着下马休息,而先是用鲜卑语对左右布置警戒,再督促伙计们安营休整。

  商队安顿停当,韩灵走进油布帐篷内坐定,随从端上胡饼、肉脯和奶酪浆。韩灵匆匆吃罢饮食,喊来一名心腹汉人卫士。

  “快马星夜赶往刘家堡,务必一早就见到刘先生,拿着这个信物,告知我们已经提早五日到达落马丘,明日黄昏前赶到刘家。”韩灵吩咐完,拿出一支箭交给心腹,箭头是倒刺尖锐的三棱银刃,箭羽呈灰白色。

  依照韩刘两家的商约,每半年韩家都会派出五百人规模的商队运来谷米、铁矿、兽皮等货品供应刘家,再运回由刘家事先代为采购食盐、胭脂、丝绢、瓷器、茶叶等货物,与从其他地方采购的货物和自家矿山庄园的产出集中储存在青州的家族坞堡内,待隆冬前运往邺城、洛阳等消费需求高的大都市贩售。年复如此。韩家族内专事开矿经商的韩灵负责每次南下商队的全程护卫和货物交割。五百人规模的庞大商队途中目标明显,沿途除了防范盗贼、打点地方之外,还难免需要应对其他不可预知的意外变故。这次韩灵的商队护卫规模不同以往,家族上下无比重视这支商队安全。一路上左右两翼、前导和尾后共有百余人的骑马护卫。他们头戴皮弁,衣着做工精细的皮质札甲,腰悬着宽刃刀剑,马臀一侧竖系着马槊,装束严整,神情一丝不苟,当中有汉人、鲜卑人和羯人,队中通行鲜卑话,所以彼此交流无碍。在方圆五里内还游弋若干游骑哨,遇有意外状况及时预警。一路上百名精悍骑士拱卫着百余牛马货车南下,韩灵则居中调度,掌握进程。商队满载千石米千斤精铁矿,兽皮马具若干车,其他北朝土特产一车。

  南朝的物产有很大的局限,良马、精铁产地俱在北方,军事方面自矮半截。南朝的重要腹地江左淮扬之地耕地少,荒地多,五谷不丰,远逊北朝,产量竟不能自给自足。平日里南朝百姓多食菜粥,在米中加入剁碎的蔬菜烹粥,不是为了改善饮食质量,而是以此弥补主粮数量上之不足。由于南朝有限的耕地大多掌握在少数大士族阶层手中致使人口趋向从业工商者众多而务农者愈少,导致南朝社会进入了农业发展越来越慢,工商业越来越活跃的循环。虽然北朝丰产农牧产品,但是在手工业方面较南朝则逊色很多。南朝的丝织、盐、瓷器、茶叶正是北朝稀缺的,并且需求旺盛。南北两地有着互通有无的天然需求。南朝朝廷也乐于见到境外谷米百货流入弥补农业的短板,所以历代都重视商业的发展,这些主客观因素直接造成了南朝商业的高度繁荣。

  也正是由于南朝朝廷对商业的支持,间接鼓励了北人将南朝稀缺的货物源源不断运来,再采购南朝的物产回北朝贩售,一来一回,获利丰硕。北朝的社会经过汉化鲜卑人的经营已经固化了基本的人力结构。诸部胡人专事作战,满足国家的军事需求。汉人庶族耕织生产,支撑经济基础,维持国家的物质需要;汉人士族输出技术官吏,具体落实国家的经营管理。太平时节胡人地位低下,受汉人白眼。战争时节汉人(主要是庶族百姓)却成了胡人刀下的羔羊,面对胡人的强取豪夺,艰难自保。北朝魏政权为了强化控制汉人士族豪强,采取鼓励鲜卑贵族与北方汉人士族通婚融合的办法,同时渐渐地也促成了汉人的鲜卑化。韩灵的妻子、母亲都是鲜卑人,成年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韩灵曾在鲜卑军中效命,练就一身骑射本领。韩氏一族原本在青州当地影响力有限,虽然门第属于士族,但是属于士族中的下品,向当时的西晋朝廷输出的官员普遍职低,相比士族大家,韩家声望较下,家资不丰,势单力薄,一直处于权力的边缘,只是勉强能够配以士族之名分。西晋八王之乱时,出仕的韩氏族人仕途因朝廷、司马诸王和大士族间的权力纷争而受阻。为了重构权力格局,得势的皇族士族对不归附自己的官员尽数打压,甚至残杀。韩姓族人支持的齐王司马囧战败失势而殒命,导致出仕为官的韩家人或遭解职或殁于当时的战乱。

  在此境遇下,韩氏家族并未就此崩盘。韩灵的祖辈们早已预感到天下将大乱,在胡人祸乱中原之前就开始深度自我经营,建立坞堡,积累粮草马匹军械,武装庄园内的胡人奴隶,招募蓄养游散的胡族汉族敢死之士,以此方式积累力量,只求自保。五胡乱华时,先后主动依附匈奴、羯人和鲜卑人,主动献出子侄晚辈后生作人质,纳贡通婚。每逢北方主流势力的征战,无论对手是谁,韩家都会供应粮草和士卒,并且会派出直系的族人随征。在鲜卑人平定中原建立稳定的政权后,韩家在鲜卑人的支持下开矿山,垦荒地,营盐铁,久而久之,在青州的势力越来越大,今日已发展成了州内首屈一指的豪强。北魏朝廷也乐于同汉人士族取得稳定的联结,鲜卑贵族中的有识之士深知胡人都是佣兵身份,而胡人群体在成为佣兵之前只是盲从汉人地主的奴隶,一旦卸甲则无用,只是从田园奴隶转身成为军事奴隶。真正支撑社会的劳动力是汉族人,政权正是建立在汉人的生产力之上。鲜卑人源自游牧社会的管理经营方式完全不能适应中原的农耕文明,社会管理与社会实际一旦不相匹配,则会导致社会再次陷入无序的乱象。

  借助汉人力量用其已经适应当地的管理手段来完成鲜卑人在中原长治久安的目标,是当时的最优选择。而可用的汉人力量就是这些具有足够能力管理社会同时又安心于维持从属于鲜卑人的关系、对鲜卑人忠心效力的士族大家。通过威逼利诱、恩威并施的系列手段,争取到汉人士族的依附后,汉人的管理效果好过了鲜卑人的预期。汉人经营的中原源源不断地输出了巨额的税赋,足以供应鲜卑贵族的享乐和庞大军队的开支,还展现出繁华似锦、令人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的奢靡景象。汉人士族阶层精致奢华的衣食住行无一不是令人艳羡的享受!绸缎、胭脂、美酒和五石散,还有舞姿曼妙、轻歌长袖、体态轻盈的汉女,令人欲罢不能。除了温柔奢华的物质生活,还有正人净心、大同世界的精神生活,充满崇高仪式感的儒家礼仪和仁爱教化,充满治世的大政方针。可以链接宇宙的道家文明,指引凡胎认知世界原理,感应苍茫天道,使意识脱离肉体的负累而融入自然大道。北朝皇族为了加速鲜卑与汉人的融合进度,索性干脆改了汉姓,女儿嫁去汉人士族,儿子一定要纳来一个士族女儿。皇后的位置则由汉族士族豪门的女儿来专门承包。

  每次代表刘家与韩灵直接对接货物交割的是刘家族内的刘真火。韩灵与刘真火初见时即是一见如故,彼此言谈投机,心意相通。每年春冬两季的钱货交易,与其说是两家的家族贸易,不如说两人把酒言欢的故人相会。韩家在北方是士族,而刘真火出身的刘家却是南方的庶族。

  士族与庶族如此平等的交往在南朝内部是很难实现的。但是由于南北两朝对于中国人的分治,两边士族庶族间斜向的沟通来往呈现出平等的趋势。由于鲜卑北魏朝廷的统治,北方士族原本存在的优越感已经逐渐淡漠,开始潜心于积累军政力量和钱粮资本的硬实力,而非片面争取名分,对于同为汉人的庶族寒门的心理抵触不再有以往那样强烈。在南朝方面,出身庶族的刘裕凭借军事力量取得南方统治地位建立宋朝后,找书苑www.zhaoshuyuan.com庶族的地位有了很大的提升,相反很多大士族军政力量逐渐被压缩而徒有尊贵之名,大士族自己因此也逐渐产生了与新兴庶族合作的动机。不过,即便如此,士族与庶族间因门第而产生的天然隔阂仍然是顽固存在的,只是量上发生变化,本质未变。

  南北两个朝廷并立,都自称天子正溯,时战时和,关系阴晴不定,两边的士族早已经归心所在的统治阶层,因此双边士族时常依靠舆论展开文化上的互黑,进而彼此鄙视。南方士族称呼北方鲜卑人为索虏,意为扎辫子的野蛮人。北方士族感到受辱于南方蔑称其天子,于是呼喝南方人为岛夷,意为偏远小地方的乡巴佬(南朝首都建康的周围土地在长江以东,大海以西,似一座孤岛)。北方士族认为坐拥中原大地之主即中华正统,因此北魏朝廷是中华正溯,南朝地处江东边远之地,远离中原,应该处于从属地位。南方士族却坚持是中华文明南渡长江,避中原的乱世,秉持中华文明的南朝才是中华正溯,仅仅据有中原土地的蛮族并不掌握中华的正统。

  在此情势下,作为北方士族代表的青州韩氏当年毅然决然地决定选择了具有实力但是并不傲慢倨礼的庶族广陵刘家作为商业伙伴。

  “主人!游骑来报!有骑马的黑衣探子鬼鬼祟祟,试图靠近窥探我商队!派人搜寻时,探子已不见踪影。”鲜卑骑士直接进入帐篷,躬身向韩灵行礼说道。

  “传我的话,卫队分四队轮班戒备!四更天造饭,五更出发!”

  一夜无语,五更,月色下商队悄悄地继续开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