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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完太后打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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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化雨兮

  如果赫连目发觉了动乱,以相盈对他的了解,万万不可能坐视不理。他的目的在于同相家扯上有旧的情谊,为夺取江山以后招揽人心埋一个草蛇灰线。

  当年相家的三小姐正在豆蔻妙龄,自小娇养,是真真正正的掌上明珠。小姑娘见惯了儒雅含蓄的隽永之美,只道寻常,却没留神被乍然闯入的嶙峋怪石攫去心神,三魂七魄都系在他的一双灼灼深目之间,那赫连目又刻意引逗,把她的一颗芳心摘了去。

  从那时起,她便藏了个旖旎的幻梦,甜蜜的,不可告人的。

  后来父亲死活不肯同意她入宫——一个刚从马背上夺来江山的皇帝,在世家眼中,实在与暴发户没什么两样,何况还是外族人,怎么配得上他的阿娇!

  氏族中但凡有点儿骨气的,都不肯把女儿往宫里送,四大世家更是联合起来结了盟,一面心照不宣地对新皇帝打着干哈哈,一面把家里头的姑娘藏得严严实实。

  赫连目自然大怒,照他的性子来,也许敢在开国的时候弄出个血洗临安城。

  制止他的人是崇昭。

  “世家乃国之脊梁,若无新髓,不断旧骨。”

  后来相盈问他:“为何非得断骨不可,岂不痛哉?”

  崇昭只答了八个字:“改弦更张,痛定思痛。”

  可是老世家倒台了,新世家冒起来,没有多年沉淀的新贵们良莠不齐,有些太不像话,相盈私心里觉得,不如从前。

  崇昭说她是偏见。

  相盈反驳了一大通,最后自个儿静下来,她这的确是偏见。

  说白了,她心怀愧疚。

  如果不是她入宫,打破了新朝与世家交持不下的僵局,也许后来的杀戮就不会来得那样快。

  当初父亲怎样拦她?

  只差给她跪下。

  她怕得直抽噎,软软怯怯,却愣是魔怔了似的坐上了宫车,九头牛也拉不回。

  父亲哀声切切,“阿盈,阿盈,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惊异于赫连目竟为她频频微服私行,从不自称为“朕”,却唤她“盈盈”;因为他有时竟在半夜来敲她的窗子,只为给她送一只亲手制的竹蜻蜓;因为他听了她爱吃北庭灯笼樱桃,便着人快马加鞭运来最鲜美的上品,巴巴地献给她尝。

  他给她讲鲜卑的风物,讲他的童年,讲他早逝的母亲,讲战时他留下的伤疤,讲朝堂上的无关紧要的逸闻,讲做新帝的难处,讲昨日读的书册,讲一只鸟,一丛花,讲河汉,讲夕照,讲一切可讲不可讲之物,用他的灼灼的、如深潭般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嘴角常含模糊不清的笑意,偶尔从中蹦出一两句甜言蜜语。

  他要是寻常也就罢了,可他又是那样的玉树临风,俊朗夺目,无论穿战袍还是便衣,都好看得让人不肯移目。

  他又风趣,又温柔。

  爹为什么说他不好呢?

  她被迷得七荤八素。

  她不知道这是计谋,是按部就班的“国策”,还当这些风月游戏是真心。

  现在想想,他们其实少有共同之处,他有时发表的高论,她不敢苟同,甚至有些愕然,但世家女的涵养教导她:人和而不同。她便将之视为一件人皆有之的事情。

  而他的易怒、暴虐、残忍,有时也可在只言片语中窥见端倪,只是她那时不曾在意罢了。

  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是她命中的劫数。

  但此时的相盈,一洗痴惘,思来想去,觉得事情不对,不能轻举妄动,若真闹起来,这些鲜卑军官是没有个怕惧的,他们只知杀人与玩乐。

  这样一想便不再咄咄逼人,更使出她曾经安抚动辄易怒的松涛将军的手腕:

  “挟冈将军自然与旁人不同,方才真正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诸位,论起来是我该赔罪。只是我今日被那原匪绑去,受了恫吓,现下里心中犹自纷乱,听见吵闹,难免想起今晨的乱象,故而出言不逊,诸位别和我一个小姑娘计较。说起来,今日若不是挟冈将军勇猛,我们还不知死了几回呢!”

  几句话哄得众人通体舒畅,挟冈更因她张口将军,闭口勇猛,心中暗自得意,便一昂首,道:“哼,中原人的胆子比芝麻还小。”

  相盈道:“与将军相比自然不值一提。”

  相和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的。

  所谓大事化了,小事化了,挟冈原本也不愿和一个小姑娘过不去,只是斜眼看见相和,便出言嘲讽道:“刚才你说什么来着?要我给个交代?道歉?”

  相和再次被相盈抢白,“大哥方才只是想与将军比试武艺罢了,所谓交代之言,不过是个由头名目,将军何必放在心上。”

  “就你这样也想和我比?”挟冈俯视着相和,不屑一顾。

  “也不过是景仰将军的威名。”

  相和目瞪口呆地看着相盈颠倒黑白,找书苑 www.zhaoshuyuan.com把死的说成了活的,一敛锋芒,成了个巧言令色的伏低,心中大为不解,可相盈就像是算得准他想在什么时候说话似的,回回都抢在他前头,一点儿发言的机会也不给他。

  相大公子觉得郁闷,非常郁闷。

  自家小妹被人家骂成那个样子,还得温声软语地给人致歉,他们好歹也是北庭相家!论起来是四大世家之首,祖上出了多少名臣,多少皇后妃子!

  可现在,却如野鼠一般远离故土,去往一个全然未知的地方。

  还不是因为他们胆怯吗?

  还不是因为朝廷和世家已经僵死无用了吗?

  原匪敢来劫掠,外族人也敢轻视他们。

  没有修养是他们的事,败落却是自己的事。

  这个天,已经变了。

  相和头一次感到一种无可奈何的茫然,一种“忳邑郁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的慨叹。

  可他又确确实实的明白,相盈的法子是最好的法子。相和算是看清楚了,这些人比那帮原匪好不了多少,甚至,有过之而不及。

  要是继续硬碰硬,吃亏的还是相家。

  偌大的世家,竟然无一个可用之人,侍卫不能兵,男子不能武,病的病,弱的弱,多的只是一帮子女眷,故而连马匹也沾上脂粉气,疲沓得不像话。

  他对此心知肚明,却又无能为力。

  正在心烦意乱之际,忽听人道:“相和公子,相盈姑娘,原来你们在此处,教我好找!”

  但不知来人是谁,便循声回过头去。

  正是崇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