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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完太后打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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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复生兮

  残阳点燃了暮春的原野。

  遥遥望去,烟霞如梦似幻,氤氲着青紫的天光云影,哗啦一下铺陈开来,开阔得如同长宽万丈的画布,上有疏星,淡月,夕照。

  相盈就立在苍穹之下。

  北地相家的四百余口人,一齐驻扎在茫茫的逐鹿原。

  她们要逃向南方。

  却偏说成是游览南国风光。

  末路穷途的世家,也就只剩下这点可笑的自尊了。

  相盈漠然地看着那霞光从浓郁到沉闷,继而黯淡,黢黑的夜色不动声色地压过来,星彩的微光陡然一亮,她的眼睛也随之一动。

  第三日。她想。

  离开北庭的第三日,也是她重生的第三日。

  她转身走回帐中,一路上侍从们皆行礼致意,不敢简慢。她神气中隐隐透出的盛气凌人,恰到好处地藏匿于犹带童稚的精致面庞中。

  一入帐子,几个女侍忙上前请安,小丫头元雅一面给她解披风,一面小心翼翼地说:“小姐,夫人方才特意嘱咐,让给您送雪蛤石榴膏。”她使劲含笑道,“喏,就搁在案上,您看——”

  “你吃,我没胃口。”相盈淡淡地扔下这么一句,拿出紫金红木匣中的书,随意翻看两眼。

  元雅连忙擎灯过去,眉间微蹙,半晌道:“我们哪儿敢吃这样尊贵的东西?小姐,无论如何,您还是用一些,这到底是夫人的一片心意。”

  相盈轻轻搁下书,脸上没什么表情,却叫人看了心中没来由的一凛,小丫头执灯的手不住地抖起来——怪事,三小姐的眼中像是藏着刀子似的!

  “你若不吃,那就倒了。”

  这一句话说得再轻巧不过,元雅听了暗吸一口凉气,雪蛤是什么?寻常就是在北庭,也只有最得宠的几位能吃着的贵物儿,更不要说此时还在南下途中,从前那“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世家习惯,全都归于“将就”二字。

  饶是最挑嘴的相娅小姐也有什么吃什么,不敢在这个关头惹麻烦。

  要不是夫人怜惜小姐大病初愈就舟车劳顿,这样的东西,再怎么样,也轮不上小姐享用。

  毕竟上头还有老太太和一圈儿太太呢。

  夫人一片慈母心,这要是真拿去倒了,岂不就辜负了么?万一被发现了,难免教夫人伤心。

  唉唉,三小姐近来究竟怎么了?

  原来不是最听话和顺的一个人?相家的十二位小姐里,数她最爱娇,成日里“咯咯咯”的笑个不停,连老夫人都数落她“跟只聒噪的黄莺儿似的”,可心里实打实的是疼爱。

  怎么现下倒冷面冷心,口角边一丝笑影也无,倒像朵寒梅花。

  结着冰棱的那种。

  元雅满心疑惑,正要张嘴再劝两句,只听见凉飕飕的一句,“再吵就出去,今晚不必进帐里来了。”

  小姑娘被吓得硬生生关上了口闸,心里砰砰直跳,眼眶发红。三小姐从前哪里会说出这样的重话,都是和和气气,良良善善的。

  自从那一场大病之后,就变得性情古怪,对谁都爱答不理,郁郁沉沉的一言不发,要是问,便声色俱厉地骂人多嘴。

  她们那个良善和婉的姑娘……去哪儿了?

  元雅一抹眼睛,既不敢再惊动这位脾气变了的小姐,又不敢依言将雪蛤端走,一言不发地蹲到角落里自个儿胡思乱想去了。

  相盈看都没看她一眼,只顾着翻看手中的书册,蓝皮白底,赫然是《天机》。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约摸就是这几日了。

  身旁的小烛忽然噼里啪啦地乱跳一气,炸起好几个灯花,清澈的蜡油滴落,渐渐凝成乳白的膏体。

  雪蛤的淡淡的甜腥味还萦于鼻尖久久不散。

  真恶心。

  她皱着眉头揉揉额角,把书重新锁于匣中,却听见外头有一群人吵吵嚷嚷地笑,正是世家贵女的那种雅致而得宜的巧笑,既恰好表现出愉悦,又不过当,如林间春莺啼啭。

  半晌,一个眉目如画的姑娘半打起帐帘,面上神采飞扬,娇声道:“三姐姐也来,我们正要去坡上看星星。”

  “不去。”

  “又是这样!”六小姐相晴一条锦鲤似的钻入帐中,来拉她的手臂,“一个人岂不憋闷?这几日你老不同我们玩,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姐妹疏远了呢。”

  相盈微微一笑,冷道:“疏远又如何?”已经一反手甩开相晴的牵扯,眉目映在灯火之下,堆满霜雪。

  相晴大吃一惊:三姐的力气何时变得这样大?

  她揉着有些发红的手,待要说话,忽而想起昨日母亲的言语,“真不知阿盈究竟是怎么了。”她只以为母亲担忧三姐的弱病,今日看来,盈姐的确和之前大不一样了。

  全然成了两样人。

  那帐口的几个小脑袋也睁着黑珍珠似的眼瞳愣愣地瞧着,都不明白最爱笑爱闹三姐姐,怎么就成了“不可亵玩”的观音菩萨。

  相盈懒得和她们周旋,然而想起自己此时的身份,也只好尽力装出客客气气的模样,说:“我头疼,不愿动。”

  这于她,已是天大的让步。

  自欺欺人也好,找书苑 www.zhaoshuyuan.com天真纯善也好,相家姑娘们立即全盘接受了这个说法,她们三姐姐只是因为身子不舒服,才行止古怪,性情大变。

  她们生病时,不也没力气言笑晏晏么?

  相晴便体贴道:“若难受,怎么不早说呢?要不要我去请孟医师?”一垂眼却对上相盈不耐烦的眼,心中一滞,忙改口道,“你早些休息,我们不吵你。”

  相盈终于心下一松,连带着语气也和顺了些:“好。”见惯了阴谋算计的她,一时感受到来自家人的善意,真是十分的不自在。

  其实她对相晴、相娅的印象已经很模糊,她们远嫁,她入宫。

  此后再无相见之日。

  原来她们是这样的,小白兔似的,一身和软的毛皮,眼睛里满是良善,语气温温和和,笑起来如春晓之花。

  好像相家人大多如此。

  家风如此,故而养出一群只会“咩咩”叫的绵羊。

  然而世道人心四字,可畏。

  羊,要么死,要么化狼。

  那么她是怎么变成一匹恶狼的?

  她有点倦的想:老天爷让她这样的人复生,真是没有道理。

  恶有恶报,到底是句空话。

  她顺手摸了摸怀中的匕首——这是她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忽然看见桌上那一碗补品。当年在宫中,赫连目摆出一副独宠的姿态时,因她喜欢,也是天天给她送雪蛤。

  一想起赫连目,她便不由自主地握紧匕首的短柄,咬牙切齿,一切皆由他而起。

  杀了他。

  无论如何,这一世,她要亲手送他上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