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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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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我真是特别讨厌李一统,快晚饭的时候我满脑子都是肉丸子羊肉汤,他过来把值班表一拍,跟我说晚上排我去站岗。李一统有事儿没事就欺负我,但值班排班就是他管的事,就为了那一顿饭,走路上我快给活活气哭了。

  我得服从命令。

  整个营区飘荡着肉味,饭堂前正拉着歌,我一个人得深一脚踩一脚去上哨。我掉了魂一样听着那头的笑声拉歌声,那么多人欢叫着进食堂,我中午饭都没怎么吃,大年夜在夜风里一个人守着,我想等我回去大家都吃完热闹完了,我肯定什么都赶不上,我越站越难过,陆百年来时就看见我在哨岗上抹眼泪的一副窝囊熊样。

  那是过年,天上又落了些雪,过年的时候看见陆百年,大概是十年来第一次,陆百年看着我直笑。

  “谁让你来上哨的?”

  我跟李一统才不讲战友情,又是偏僻不重要的位子,我一下就带哭腔嚷出来了。

  陆百年恐怕也没料到,赶快扶住我肩膀把我挡在灯外,抬手把我眼泪擦了。

  “哭什么、哭什么小坡?你吃饭了没有?”

  我说我还没有吃,陆百年顺手地拍我的背,拍得我咳嗽了几声止住了噎气。

  “他逗你玩的,逗你玩的没事……我来接你,你回去吃饭,那么多菜再来一个连都吃不完,回去吧小坡。”

  其实哨还是要站的,只是我没反应过来,以为陆百年说接我是带我回去,但是陆百年伸手来卸我的配枪。

  “你干什么?”

  “你回去吃饭,小坡。”

  我反应过来了,退一步把肩带夺回来,我是很想吃肉喝可乐,但是那怎么也不能让陆百年替我,就算他不是我哥哥,我也干不出来让连长接我站哨的事,严良知道了还不揍死我。

  “没关系小坡,这是传统。”

  我惊讶地问“什么?”,我知道一些乱七八糟的传统,大多都是欺负人的陋习,第一反应肯定是陆百年在唬我。

  “过年的哨都是士官长官和党员来替,战士要好好过年,是真的小坡。今天严良也去站哨,你不要担心。”

  我心里还是不太自在,犹犹豫豫把身上的一套脱给他,陆百年真就替我站了上去,朝我行了军礼。

  我做梦一样抬手回给他,看着活生生的陆百年。

  陆百年笑着:“过年好,小坡。”

  走回去的路上我觉出冷,雪又大了一些,但被灯光衬得很温暖。我想着曾经的十年日子,陆百年的每个年夜也是这样吗,他在大年夜里在河山角落中都替过谁的岗。

  回到饭堂时所有人都正热闹着,杜怀章坐镇守着六连,每个人都吃着喝着人声鼎沸,我还从没在六连见过这样的景象。酒没有的喝,怕喝多了想家,怕闹事,更多的是为了战备,但有可乐就够了。一个桌子上摆了十多个大搪瓷盘子,鸡鸭鱼肉盛得满当当的,四喜丸子红烧蹄膀敞开了吃都没事,后勤还在流水似的往桌子上上新的菜,份量多的真是一个团都吃不完,我安心地拥进一团热闹里。

  陆百年没说谎,各个桌上都有几个空位,那是平时的班排长们。我后知后觉地想到我不该回来,我起码可以陪着陆百年,想到这一层我一下就坐不住了,但也不好再出去。

  杜怀章迎着各个桌上敬来的可乐,嚷嚷着:“使劲吃、使劲造!吃不了兜着走!就一条、今晚上谁都不许想家哭鼻子!”

  这会儿充实得没时间想家,一群兵们嘻嘻哈哈地跟他起哄,吃得喝得上头,一遍遍跑着厕所。

  其实吃能吃多久,再饭桶那肚子也是有限的,何况平时一群吃饭跟打仗似的爷们。这一场年夜饭吃了一个多小时也到头了,稀稀落落就有人离席,连部接了外线,今天能给家里打电话,想打多久就打多久,一年也就这一天。

  我倒不太想打电话,我知道那场面多盛况,一群人挤得站不住脚,不哭也不可能,那一群爷们哭成一团的德行我怕我看了也把持不住。

  我想我有陆百年,不知道比他们幸运到哪儿去了,就慢慢吃着,在饭堂等陆百年回来。

  有人打电话,有人去俱乐部等着看春晚,饭堂里杯盘狼藉已经不剩多少人了,陆百年回来得很晚,他回来时大部分班排长们都回来了,大家都坐下来吃这一顿迟到的年夜饭。

  陆百年是和严良一起回来的,平时陆百年就不一定去哪个桌上蹭饭和战士们聊天,他搂着严良的肩膀说着话,看见我还在,就很自然地坐到了六班的位置。

  严良在我就不太好和陆百年说话,不过我也不知道说什么,陆百年坐在我旁边,严良在他另一边坐下。

  剩了一堆大菜动都没动,吃饱是肯定可以吃饱。班排长们留到最后还是有点好处,有人从后勤拖来几件啤酒,那时候禁酒令没有后来的严,士官长们在陆百年的默许下就各自喝上一点。

  “吃的好吗小坡?”

  我忙不迭点头。

  严良拿来两双筷子,给陆百年放下一副:“你太惯着他们了。”

  “哪儿有,过年,都一样。”

  “你自己贴进去多少?团里面有头有脸的炊事兵全被你挖过来,你犯得着这事儿上得罪人?”

  陆百年上手给他塞个蹄子,严良绷着嘴一偏头,陆百年就戳他脸上。严良脸上蹭上一道酱汁,我觉得好笑但是也不敢笑。

  我吃得都塞到喉咙了,陆百年和严良坐下来慢慢吃着饭,陆百年偶尔朝我偶尔朝严良说几句话,叫我叫小坡,叫严良叫良子,我俯在桌上,晕乎乎想着就这么吃吧,这饭最好永远别吃完。

  我知道这不可能,其实没吃两口的时候,隔壁的班排长们就过来敬酒,陆百年就得一次次站起来推回去。

  班排长们脸上泛着红,也没别人看见,冲陆百年就很放松,推也不行,几瓶啤酒几个铁皮罐凑过来,又执着又恳切。

  陆百年照样推着:“行啦、行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想干什么啊。”

  班排长们索性敞开了叫着:“哎哟!没有的事儿,一口、喝一口!”

  我也不知道他们要干嘛,一下被挤到人堆外,一班长看见我赶紧冲我使眼色。

  “起来、来跟你哥哥敬酒啊,灌晕了他今晚上就不拉紧急集合。”

  我一呆,没料到还有这茬,但是我也不能因为不想紧急集合灌醉我哥哥。陆百年酒量本来就一般,班排长们执着,他就更坦然地回绝着。

  他们乱哄哄在我身边闹着,冷不防一直坐着的严良站起来,磕开一瓶酒盖子,喀地往桌上一砸,震出来很多泡沫。

  一瓶冒着白沫的啤酒就被递上来,几乎凑到陆百年嘴边,陆百年侧着头一愣。

  “良子、你也灌我?”

  严良又一抬手,也把啤酒沫蹭到他脸上:“敬你的,就这一天,你歇歇。”

  陆百年笑了,一把接下来:“好,良子、你也灌我……要是灌得我睡这一天,起来我跟你算账。”

  严良少见地露了笑容:“行。”

  这一开闸就收不住,陆百年就得喝下很多很多的酒。

  我不喜欢看这场面,我自己就不喜欢喝酒,因为我觉得很苦,而且老陆在家就爱喝这个,还是很辣的散装的白酒。老陆喝多了总发酒疯,我小时候最讨厌的就是家里烟的味道和酒的味道。

  好在陆百年不发酒疯,严良也替他喝了很多,一个个接过去,这过程很漫长,而且喝起来都是半瓶半瓶地下,玻璃瓶是啤的,铁皮罐是白的,陆百年说了要喝就也真喝,脸上立马就显出红,喉头滑动着,一仰脖又是一轮。

  我不太明白,就直直看着严良,但也不敢说话。

  陆百年坐下来歇一会,人散了他才顾得上再和我说两句话。

  “你还在这儿啊……干嘛不去打电话呢小坡?”

  反正陆百年就在这里,往家里打电话,给老陆打,我不介意,但是觉得也没必要,还不如跟陆百年多呆一会儿。

  “人太多了。”

  “等回去,你拿、拿我屋里电话,跟爸爸说一会儿。”

  陆百年又站起来,把余下几个等着的喝完。

  陆百年捶着自己胸口,喝那么多酒恐怕都没肚子吃饭了,酒劲往上一泛陆百年噎着气,一句话说不顺打了几个嗝。

  陆百年就反手去捶严良:“我真喝多了。”

  “有杜怀章。”

  “他一个人不行。”

  “有我,我也不喝。”

  陆百年又打了个酒嗝,抬肘给他一下:“你胡扯……你刚才也喝了。”

  我好像还没见过严良喝酒,就也抬眼看了看,严良一点反应也没有,好像刚才就是喝了几铁皮罐的白水,还那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让你坑了良子……哎呦,热水有没有,有检查怎么办。”

  陆百年听上去很愁苦,却还是笑着的,我如坐针毡,也吃不准到底是要不要去给他拿热水。

  严良跟我说:“去拿。”

  我就不情不愿地站起来去倒水,背后留神听他们说话。

  “有检查就让他们再骂你一顿,也不差这顿。”

  陆百年长长哎了一声。

  “可别骂了……真累死啦。”

  “十几个连,就你整天给他们惹事,自找的,你折腾得他们不好过,他们怎么会让你好过。”

  我把水给他拿过来,这一转身的功夫陆百年脸上更红了点,他搓着脸,但越搓越压不住,勉强吃了两口菜,索性撂下筷子。

  “我好心,我好心啊。问题在哪儿你不知道?他们不知道?我不能白学这十年啊……”

  “几十年积的东西,没人愿意动,用得着你一个人出头?”

  “总得有人出这个头、良子,不然养我干嘛啊。”陆百年又摸到筷子,扎了个鸡腿到严良碗里,“你吃不吃?”

  严良没吃:“你够对得起六连了。”

  “不是六连,是兵,我得对得起兵。”陆百年抬手,用筷子又扎了个眼,“你干嘛不吃?”

  “你动不了。”

  陆百年还戳着那块肉,找书苑www.zhaoshuyuan.com一张嘴都是啤酒味:“我得试试,以后,那就……不关我的事。”

  严良索性把他筷子没收了:“你书读多了傻了?”

  “不是书!不是——你以为教我的是书,我跟他们一样吗?不一样、良子,他教我的,他们教我的不能让我辜负了,良子、不聊工作行不行?”

  “你别把自己折了。”

  换平时陆百年估计得踹严良屁股,但这会儿他恐怕站不起来,抓住严良肩膀一下下往上撞。

  “别聊别聊别聊……你不准跟我聊这个!”

  严良就真不说话了,拿筷子低头把千疮百孔的肉给吃了。陆百年摸着热水还烫手,叹一声放回去,重又转向我。

  “还是你和我说话吧,小坡,吃得好吗?”

  我点点头说好,但是觉得他好像已经问过了。

  “去看电视啊小坡,晚上还吃饺子,你别吃多了到时候吃不下了。”

  我是挺想去看春晚的,但是总觉得陆百年这是赶我走的意思,我都没顾上和他多呆一会,就犹犹豫豫不想走。

  后来的士官长们都吃得差不多了,他们路过这桌和陆百年和严良打招呼,他们想趁这一会儿去打牌拱猪。我在食堂坐了两个多小时了,炊事兵都出来收拾盘子,陆百年脸色倒是好了一些,不过话越来越少,最后喝了那一碗热水。

  严良忽然跟我说:“走吧,你看电视去。”

  这下连严良都赶我走了,坐得腿麻的我就站起来,但看见埋着头的陆百年和严良还坐着,没有走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