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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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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轮到我去炊事班帮厨,老实说,出公差比六连训练舒服得多。司务长周育良和我一起削土豆,营房里没有风沙,阳光从身后漏下来,我和两大筐土豆消磨一个上午。

  我挺喜欢来炊事班帮厨的,老周总会给我几根黄瓜两个番茄吃,原上驻地不缺肉,反而是菜见得少,我刚来的时候天天刷牙出血。

  老周也不爱说话,他不主动理我,但我要是和他说话他一定答。

  我不太敢,我心里发怵地看着老周的肩章。

  一样是陆军松枝绿的底,老周的军衔有金色缀子和麦穗,上面两杆威武的交叉步枪,老周肩章上粗粗细细的折杠,密得我一个一拐喘不过气。

  老周平时穿一件破旧的白褂,蹬着更破旧的三轮,像是个六连的局外人一样安静。我第一次看见老周的军衔,那比陆百年的一杠三星还耀眼。

  安静的老周和我一样削着土豆,抬眼看到我在看他,自己也瞥了肩上一眼。

  “上面检查,没办法,我不爱穿这件,干活儿麻烦。”

  “……老班长,您当兵很多年了吗?”

  “你多大了?”

  “过年我就十七岁了。”

  老周嘴一咧,手里的刀和土豆放下了,往墙上一靠,意思是歇一会儿。

  “毛都没长齐……我兵龄比你活得长。”

  我看着他呆呆张着嘴。

  老周有点笑意,靠在墙上扔给我根黄瓜:“小子乱看什么啊,心思用到手里!”

  我在老周这儿想休息就休息,多干少干他都不催我,其实全连队上下都很喜欢老周,我咬了口黄瓜嚼着,还是盯着他的肩章。

  “那你比连长在这儿还长。”

  老周乐了:“连长……陆百年那小子啊?我是看着他长大的。别说他了,我在这儿比营长还长,比团长都要长。”

  我一口黄瓜噎在嘴里:“老班长、你一直都做什么啊!一直在炊事班吗?”

  “胡扯、以前我是战斗连,中国几代装甲车所有型号我都会修,后来老了病了才退下来……虽然现在和锅碗瓢盆打交道,现在他们冬季大检修还要来请我。”

  我真诚地望着他,老周在一片阳光里安稳地坐着。

  “还是年轻好,年轻有出息……整个军还剩几个老家伙?都找不着了,人来人去的,都丢了。”

  “您真了不起。”

  “有啥了不起,多低头看看手里的活儿,别看其他是非。我才是没出息呢,二十年就会干当兵一件事儿,”老周自己不歇太久,又捞起筐子里的小刀,低下头干活,“小子,你哥哥才有出息,不像我,我也不晓得怎么当官,我一辈子就想把兵当好。”

  老周说着挺丧气的话,但他脸上没有丧气的意思,还是笑呵呵的。

  “当一辈子兵吗?”

  “到这份儿上了,我还想啥?当然当一辈子啊,我想干到退休。”

  我鼓起勇气问他:“老班长……您不觉得没意思吗?”

  “什么叫意思?伢儿,人都得活,出去了也得吃饭,那当工人是当一辈子,当农民也是一辈子,当兵为什么不能是一辈子?我不想那个意思,在这儿好,我没了这身衣服我都不知道怎么活。”

  老周没生气,说着话土豆皮一刻不停地往下落,带金穗的军衔反着光。

  我也低着头干活,突然闭不上嘴。

  “您一直在六连,什么都见过吗?”

  “从你开裆裤到现在,六连里头我什么都见过。”

  “我哥哥和严班长,他们关系很好吗?”

  “你问这俩!”老周突然笑出声,“那小子跟严良……两个兵不兵将不将的。”

  “他们关系很好。”

  老周笑得咳了两声,一时撂下了手上的活:“小子,你严班长人好不好?”

  “好。”

  “这个人,傲得很,现在还算磨圆了点。严良一直过得那么苦,全连都知道他拼了命想留士官,他这人太直了,不懂人情,要说以前风气也真不好……没陆百年帮一把,这人早把自己折了。”

  “你只要去问那年的兵,整个团的人都知道,那时候陆百年就是个新排长,年轻啊,年轻真好,一个新排长敢去团里拍桌子,一封信捅到旅里,要说他俩也没交情,但那闹得真叫个底掉。”

  老周突然不说了,又开始低头削土豆,好像这故事说完了一样。

  “……然后呢老班长!”

  “然后?然后我也不晓得,稀里糊涂就完了,好像还惊动了上头好大一个领导,不知道怎么给压下来的。陆百年现在当上连长了,严良也留到了这儿,就是这个然后。”

  “陆百年不容易,他在这儿没根,这里面的事儿你也不懂……那年下来的排长就他走到今天。严良给他镇着,这家伙说话比杜怀章好用,找书苑www.zhaoshuyuan.com六连半连的兵都是他带出来的。你要说他俩好呢,那也该。这些年兵来了去了的……谁记住谁不容易,他俩都给对方一个成全。”

  靶场射击,我在人堆里坐着,和六连一起看这两个兵不兵将不将的人。

  陆百年和严良踞在坑位里,兵往空中一个接一个抛啤酒瓶,合二为一的击发声中炸开满地绿色的玻璃碴。两个人在短促的间隙里换各自的弹夹,击发和命中流畅得成了门艺术。

  有的啤酒瓶刚抛出手就炸了,吓得跑动中的兵都缩手一哆嗦。

  六连拍巴掌起哄叫好,让角落里的我视线越发艰难,六连看起来都很享受这场训练间隙这场赏心悦目的演出。

  对旁人来说就是表演,竞技的意味只有在陆百年和严良的脸上才被看得出少许。直到一箱子啤酒瓶抛完,累得呼哧呼哧的兵甩了甩手,两个人从沙土地上站起来。

  六连兵们嗷嗷着,没心没肺地叫着:“输了输了连长!严班长十三个连长十一!输了连长——”

  一片起哄里,陆百年笑得好像他赢了,严良沉默得好像他输了。

  “我得给师部留面子——要不显得严班长这个比武第一多没水平。”

  陆百年一本正经地耍赖,兵们一本正经地嘘他。严良好像不爱这样,板着脸不知道跟陆百年说了什么,陆百年听完拿胳膊捅他一记。

  我没闹也没起哄,忽然就想着我要能成严良这种兵就好了,老周也很伟大,但是我想前想后,觉得还是当严良这种兵有意思,我远远望着他们,我真羡慕严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