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坡

　　麻烦比我想象的更多。午休时间我在操场跑步，别人看我不是赞扬而是捉弄，我埋下头不看他们。

　　其实新兵连时就算学不会做兵，也一定会多少学会做人，我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做人得夹起尾巴，在新兵连是，在这里更是。

　　一个老兵散步似的跟着我：“求上进呢、小蛋子？”

　　我气短又规矩地叫一声“班长”。那时我还不知道“新兵下连老兵过年”的真理，但我确实能感觉到那份只属于老兵的快活，快活的二拐兵打量着我，他的眼神就酝酿着我始料不及的麻烦。

　　“你是陆百坡吗？”

　　“是的、班长。”

　　他堵住了我的路。

　　“你凭什么来六连？”

　　我抬头看见他眼里的敌意。

　　二拐兵歪着脑袋：“建制连考核，我是团部格斗第一进来的——你呢陆百坡，你凭什么？”

　　我硬着头皮说：“我是新兵连单兵第六。”

　　“第六，新兵连第六，”二拐兵笑嘻嘻的，“还得有一个当连长的哥，也是，够格啦！”

　　我立刻有了比他更深的敌意。

　　“不是因为陆百年。”

　　二拐兵睨着我：“是吗？我可不敢这么叫他，我只敢叫他陆连长。”

　　我顿时意识到我犯了个很大错误，补救显得很无力：“不是因为陆连长。”

　　他很自在，我很紧张，操场上很空荡，三两路过的都是老兵，我和他僵持着太显眼了，二拐的同年兵们朝他友好地聚过来，所以衬得我更孤独。

　　“干嘛呢李敢，去不去打球？”

　　二拐兵照旧笑嘻嘻的，说话咬着字：“我和陆连长弟弟聊天。”

　　回想起来，我确实还很不会做人，他几句话就激出了我全身的刺，何况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善茬。我不自量力攥成拳，而且这就是二拐兵的目的，我都能回想起来他眼中的兴奋，但这时二拐兵身后的盲区出现了我最讨厌的人。

　　叉着手满身烟味的李一统，一期士官李一统。

　　“谁给你胆子消遣你李爷爷的兵？”

　　二拐兵瞬间丢了威风：“李班副。”

　　我对李一统并不感激，他也不屑我的感激，他叼着烟歪着头欣赏二拐兵的立正，但他的话是冲我的。

　　“土包子，这玩意儿说你什么了？”

　　“……”

　　这一圈噤若寒蝉的兵的资历也老不过李一统，但是我讨厌他，我不想他为我出头——我居然天真地以为他是要给我出头。

　　李一统学着二拐兵笑嘻嘻的：“你说他什么啦？”

　　二拐兵比我有勇气得多，他正视着李一统：“报告李班副，我只是和陆连长的弟弟聊一聊天。”

　　“你看不过他？”

　　二拐兵挺着，牙缝里往外吐字：“是——”

　　李一统看向我：“我也是。”

　　于是愣了一圈的兵。

　　“我也想知道，这个拖油瓶凭什么来六连，我敬着陆连，那是陆连值得敬，但我没必要敬着他，后门兵、关系兵，扎眼！恶心！今年下到六连的新兵里就数他最讨厌！”李一统重新看向那个也一脸不知所措的兵，“我知道你怂，你有话还不敢说，你李爷爷我不怕什么，我替你说。”

　　李一统吐掉烟头，掸身上的灰，面目可憎地对我嚷：“听见了嘛！你现在知道六连怎么看你？倒霉不倒霉，陆百坡！”

　　连老兵们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我屈辱地承受这无妄之灾。

　　“看见了吗，这丢人玩意儿，还哭了，”李一统嬉皮笑脸踩灭了烟头，让开了我和二拐兵之间的路，“你，去，解解气，揍他一顿。”

　　二拐兵愣愣的。

　　李一统退开时却是走向我，换了只有我能听见的音量：“打他，陆百坡。”

　　我还没有二拐兵那许多顾虑，而且不大清醒，我理所当然地挥出第一拳，犯了我最大的错误，二拐兵猝不及防挨了这一拳，找书苑 www.zhaoshｕyｕan.com而后踉跄倒退，鼻血长流。

　　但我也就占了这一个便宜，我给了二拐兵相当充足的还手理由。我也是那之后学会这一招的——和自己人打架永远不先动手。

　　没有人拦，他们像看戏，这就是一场单方面的殴打。

　　格斗技巧在二拐兵面前没什么意义，我被抱摔在地上眼冒金星，李一统蹲着瞅我，面无表情，说话还是用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

　　“你要想在这儿活人，他就是打死你，别往后退。”

　　兵油子李一统独善其身地走开。

　　我撑住没有退，二拐兵却也狠毒，他出手游刃有余，而且很有技巧，以至于我再爬起来时已不是为了还击，只是机械性地重复，让自己疼得没有知觉让二拐兵殴打到疲惫，这个极其愚蠢的行为是我做得最正确也是唯一正确的事。

　　直到冷淡的兵们开口说：“算了李敢。”

　　二拐兵比我更想脱身，他凶狠地放倒我，自己喘着粗气退了几步：“X的这人……整个儿一疯狗！”

　　终于他们说：“李敢，算了算了。”

　　我是最不“算了”的那个人，所以指导员杜怀章赶到时只有我还在还手，严良赶到时我还在挣扎着要冲上去打人，陆百年赶到时我被严良压在地上还在蹬着腿梗着脖子问候二拐兵的祖宗。

　　二拐兵和鼻青脸肿的我一起蹲在操场上，蹲了一个下午。

　　我早就跪地上了，二拐兵好不到哪儿去。

　　下午收队时陆百年走过来，低头看着我们。

　　“处分还是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