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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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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严良对我的暴力突如其来,当我要进门时他拽住我的腰带,一把将我掼进水房。我不太明白,直到后背抵上墙传来钝痛,我才想起来害怕,害怕又迷惑地看着严良。

  “你刚在外头和陆连说什么、嗯?!陆百坡!”

  严良简直不像严良,我好像回到了第一天见他的时候。他的声音极度压抑,沙哑得有点破音,表示他很愤怒,严良这种人的愤怒也很克制。我见过他这样,一般他这样就是要打我了。

  其实我没意识他干嘛拖我来水房,严良在这种盛怒下还记得答应过我不当别人的面动手揍我,如果我想到这层,恐怕心里会好过一点。

  “报告——我、没说什么。”

  “你为什么总要去招惹陆百年?”

  严良又把我往墙上抵了抵,我身上更痛:“报告我没有招惹、班长,班长你告诉我我做错什么了!”

  也许是我的茫然很真诚,严良这么凶狠地看了我一会,更重要的是水房进来了洗漱的兵,他把我松开了一些,我依旧被严良堵在角落,直到那个兵慌里慌张地走掉。

  “你能不能别给陆百年惹麻烦……别把你新兵连的毛病带到这儿来!陆连他就是惯着你,陆百坡,你能不能多为别人想想?”

  严良的指责过分严厉,而且极伤害我的尊严,虽然他没有带脏字骂我,也没有实质上的体罚,但我看着他就是一下汪了眼泪。我心里想我怎么就惹麻烦了,我没主动找过陆百年更没要他惯着我,他可以骂我体能跟不上给别人拖后腿骂我别的随便什么都行,唯独他这一句话出来,我一下就被打败了。

  “你不要哭……你不许哭陆百坡,在这儿你不能哭了、憋回去陆百坡!”严良依旧是压抑的,他深吸一口气,“陆百坡,别让陆百年为难,他怎么就多出来你这么个缺点。那么多双眼睛谁不是看着他也看着你?你在这儿一天你就是六连的兵,陆百年就是你六连长!别让我听见你叫他一声哥。”

  我就真把眼泪憋回去。

  严良过分凶狠,这种恐惧和委屈一直延续到第二天早上,我一夜没有睡着。出操时我穿上了和老兵们一样的短裤背心,露在外面的皮肉冻得发紫。我在队列里第一次踩到了部队的塑胶跑道,但这一场早操步伐更快路程也更漫长。我很快和老兵们一样变得汗气蒸腾,并且开始掉队。

  掉队看上去没什么可耻,真的,我看到了好多我熟悉的掉队的一拐兵。而且我还幸运一点,我个子矮站在队尾,掉队就掉队了,我前面的李一统连一下都不回头看我。我气喘吁吁中被后一个方队超过,那被困在里面的一个新兵处境凄凉,不断地被后面的老兵踩鞋,挨了许多黑脚,快断气地打着报告,最后被丢垃圾一样提着鞋滚出了队列。

  早饭吃得风卷残云,我连吃饭的速度都跟不上老兵。一声尖锐的哨音将全连队连根拔起,不过整个团部食堂内正吃着饭被连根拔起的也只有六连,这一支英雄连队一团黑云似的冲回训练场地。我就是这一天才知道老兵连没有三公里这回事,三公里只是给新兵玩儿的,六连每一个训练日都以一场五公里考核开幕。

  佩枪负荷的五公里。

  我是真的很绝望,那一杆我曾日思夜想的九五都抱不动了,严良双手各提着一个子弹箱,风一样超过我,他身后紧跟着扛着班用轻机枪的李一统。

  江涛比我更惨一些,他是火箭副手,于是和火箭手宁波一样比我多十公斤负重,江涛惨白着脸,第一次和我落到同样后进的位置。

  终点处是掐着秒表的陆百年,连长陆百年依旧很温和,但他平平静静对踉跄到终点喘成一台破风箱的我说。

  “不合格,加罚五公里。”

  这也是六连平平常常的训练。

  原来射击日不是最大的障碍,我还不配把它当作障碍。操场上有十几个巨硕的卡车轮胎,操场上空回荡着嘈杂的吼声,六连兵将日常训练烘得好像一场大比武,用一种我眼里看来匪夷所思的方式翻滚着轮胎前进,土地都在随着卡车轮胎的倒下而震颤。

  轮到我时我只是又一次上去丢了把脸,在周遭老兵戏谑的目光里,我恨不能把脑袋塞进那条缝。严良揪住我的衣领把我拔出来,一根粗大的麻绳捆在我腰间。

  “冲刺十个来回。”

  屈辱中我拖得满操场尘土飞扬,简直和一辆战车一样醒目。完成了指标正活动着筋骨的老兵们毫不避讳地看着我,他们的讨论也毫不避讳。

  “他凭什么来我们六连呢?”

  老许叹口气,在我第八个回程时小声说:“重心放低。”

  我边跑边抹眼泪,也不全是风沙迷了眼睛。

  训练日的六连依旧生龙活虎,尤其当兄弟连队也靠近这一片训练场的时候,无时无刻的较量,越发得卖弄,这是英雄连队的荣誉感,变态的荣誉感。

  受到了压迫和挑战的兄弟连队显出了理所当然的愤怒,轻装换重装。

  “一连都有!五公里准备,”一连长故意地吼叫,“我看看谁想被六连毙掉!”

  “六连都有,五公里准备,”陆百年朝兄弟连队望一眼,朝他的兵微笑,“所有人,圆木上肩。”

  陆百年更像是顺应民心。

  于是操场上就有了一场热火朝天的较量,一连愤怒,六连张狂,各自的长官都不打算压抑兵们的情绪。找书苑 www.zhaoshuyuan.com最可怕的是陆百年跳下高台,扛起一根同样的剥了皮浸过桐油的圆木,这狰狞的东西甚至比我还要长。

  这已经注定了六连的不可战胜。

  六连将一连溜成了一条线,其实六连自己也成了一条线,这两条线首尾的兵有一段含糊不清的混合。毕竟是同一团部的兄弟连队,自然也有其不可亵渎的荣耀,有那么一两个兵愤怒地超越六连的许多人,甚至直追到六连的先锋。

  先锋是陆百年,他后面是差不了半步的严良。

  陆百年汗透淋漓,语气却充满快活:“良子——毙了他们。”

  于是那一两个兵绝望地见证了严良真正冲锋时的悍勇。

  训练日的上午以六连的小小胜利告终,但六连取得也不是完全的胜利,两条陆续冲过终点的长线后面还有各自耻辱的尾巴。虽然不太公平,但圆木上肩的六连新兵比一连新兵更狼狈,我甚至跑不完全程。

  无处发泄的一连兵恶狠狠地对六连兵说:“得意什么?你看看这几个呀!六连早晚也日薄西山!”

  六连老兵就有了片刻的语塞。

  不一样,陆百年是骗我的,这儿和新兵连不一样。

  新兵连也苦,但我们都是一样的,一样弱一样笨,所以一起挨训一起受罚,没人有资格笑话谁,新兵连我们是战友,在这儿连严良都成了敌人。

  卸掉圆木时脊椎有被压断的错觉,我还没觉出痛先觉出了热,我朝后颈一摸,摸到满手的血。我又飞快地擦了一把泪,完全不是因为风沙眯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