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望潮从市里开会回来,半路上听说学员队出了点事故。训练场上磕了碰了太正常,江望潮听完也没放心上。等刘长安再说摔着的是陆百年,叫人架着抬到医务室的,江望潮一脚油门就把车开到了校医院门口。
因为会议级别,江望潮穿的是戴衔的陆常服,走进去吓得一路的人立定敬礼。人倒也好找,就垂着头在走廊凳子上坐着,江望潮就松了口气,连床都不用躺,那眼看就是伤病等级不高。
江望潮走到他身边,陆百年还是垂着头没反应,江望潮再一看,人已经靠着墙睡着了。陆百年一条右腿朝前伸着,裤子捋到小腿,脚踝上衬着冰袋。伤得也不轻,肿起来和个小茄子似的,恐怕连鞋都穿不上。
陆百年的帽子掉在走廊地上,江望潮蹲下去捡起来,看着睡着扭成一根麻花的陆百年,手悬了半天不知道把帽子往哪儿放。
军医翻着病例路过,一抬头也愣住了:“首长好!”
陆百年一哆嗦醒过来。
“队长好。”
江望潮心里叹气,索性把帽子拍他头上:“注意军容,什么样子。”
“是。”
陆百年上身登时又挺一棵松,就是眼里黯下去。
“断了没有?”
“报告首长,拍片看了,韧带和骨头没有事,这一星期少动多静养。”
“怎么弄的?”
这一句是问陆百年,陆百年不得不抬头看他:“四百米障碍,翻高墙摔了。”
“东四那个?”
“是。”
老训练场经年用得勤,地上沙土都给坑坑洼洼刨坏了。江望潮想到那个高度,就坐下来手按上陆百年的脚,冰凉僵硬,他觉出手下的人皮肉一紧。
“疼不疼?”
“是我练得不够。”
江望潮又被他激得有点着恼,可心里想的是一回事,出口的话意思又莫名其妙变了。
“你知道就行。”
陆百年自己抱着药和病历本,扶着墙一路瘸着蹦着跟着江望潮。江望潮大步流星头也不回,他也不知道自己火气怎么就这么大,一出医院门就点了烟,冷眼看着他艰难地从医院往吉普车里挪。
一根烟抽完一半陆百年才爬上后座,剩下半根江望潮也没心情抽了,狠狠摁进花盆里,拿扔手雷的劲摔上车门。
“你耽误这一星期训练怎么办?”
“我补上。”
“两倍。”
“是。”
“腿坏了手没坏,补你的文化课去。”
“是。”
江望潮倒车,打方向,出口处停了会儿。
“回宿舍还是教室?”
“是。”
陆百年显然有点心不在焉,江望潮一下就火了,扭过来一巴掌“啪”地拍在椅背上,惊得陆百年一蹿。
“是个狗屁!”
江望潮不体面地骂完人,深吸口气也不再问了,一脚油门往学院宿舍开。一个憋着火一个不敢吭,两个人都僵坐着,把一方车厢里的空气凝成了冰。
江望潮从后视镜里看他,一堂堂大校当着司机,陆百年居然在他车里坐出了凄凄惶惶的气质。
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位置。
开车就两三分钟的路,眼看陆百年真笃定了傻坐着不说话,实诚得让人不忍,江望潮闷着的气也就散了。
“陆百年。”
“到。”
“你这脾气像谁?”
“报告……您是说什么?我不太明白。”
“我说你这闷葫芦脾气,像谁啊陆百年?我知道你爹陆朝阳,老山上我们认识的,我和陆朝阳是战友。”
陆百年听着,他猜过想过但没问过,忽然听江望潮主动提到,心里千头万绪一下有些释然。
“我是先锋步兵他是后方炮兵协同,我俩战地医院挨着床。陆山炮这人我知道,他那火药桶性子,说你是他儿子,可真不像。”
两个人之间又静了一会,这一会安静江望潮就把车开到了头,一脚刹车停下学员队楼下,他坐着没回头。
江望潮从后视镜里看着,陆百年也看着他。
“可能,像我妈妈多一点。”
“唔。”
“我小时候,不太见过他。”
“是,陆山炮要儿子早,造孽。”
“不是的首长……不然我妈妈没人照顾。”
江望潮摇下车窗,啪地引火又点了根烟。
“他退下来那时候,你多大了?”
“十岁多,他回来的时候我该上初中。”
江望潮猛吸了一口,烟圈往车外吐,语气有些刻意的冷。
“你妈是几月份走的?”
陆百年从后视镜看着他:“一月。”
江望潮靠在椅背上,回忆有些困难,但还清晰,陆朝阳终于回去时是四月,去送他时自己穿的夏常服。
“那三个月你怎么过的?”
“有二十多天是在医院里,后来押金用完就回家了。房东人很好,那年房租还没交上,也没停家里的水电。学校老师也照顾我,帮我办了休学手续。”
“后事医院给办的?”
“是。”
江望潮手伸在窗外,任烟一点点烧。
“找书苑 www.zhaoshuyuan.com你别怪他,那段连里出了点事故,朝阳他真走不脱。”
“我知道的。”陆百年忽然有了点笑容,“没耽误什么……就是没照顾好我弟弟。他冬天生的,出来就进保育箱,还是落了点病根。后来一直身体弱,就是想起来这个我难受。”
江望潮脑海里一阵嗡:“噢,你是还有个弟弟……我算算,属虎?”
“是。”
“你带的?养活了啊,不容易。”
陆百年的笑还在脸上,江望潮瞥一眼不想再看。
“容易的首长,我弟弟很好带,妈让我照顾好他。”
“说真的陆百年……”
江望潮猛一卡壳,一卡反而就不说了,烟屁股狠狠丢到地上,下车给还在愣愣等着的陆百年拉开车门。
“说什么、首长?”
“说你回去接着把沙盘作业做了,正好你时间多,一星期给我做咯。”
“是。”
“回去吧,我给你留个传呼,有事找我,我不在找就找刘长安。“
江望潮还是没扶他,看他单腿兔子似的往楼上蹦,看着他背影消失,点了第三根烟。
说真的陆百年,陆朝阳不是个东西。
“陆百年!”
江望潮一声吼得窗户都震,听见一声慌里慌张的“到”,陆百年仓皇地蹦下来给他立正。
“照顾好你自己。”
“……”
陆百年呆呆冲他眨眼睛,江望潮憋了口气。
“再出训练事故我抽死你。”
听懂了话的大男孩松了口气:“是、首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