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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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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连里下达的指示是一日休整,我醒来又睡着了好几次,当我睁眼时陆百年早已不在了。这比我睡过得任何一个觉都踏实,若非窗外的呼喊声引擎声和种种口令,我能一直这么睡下去。

  当我睡眼惺忪脸不洗牙不刷地出来时,看到许多和我一样的一拐兵拥在门口,我就也挤过去看热闹,我挤过去以后才知道他们是在看六连的早操,我还在想早操有什么好看的呢?

  那时早已经是零下的天气,我们呆呆地看着老兵们一条短裤一条背心跑步出操,身上汗透淋漓又白气蒸腾,他们呼喊着口令跑了一圈又一圈,让穿着棉绒大衣的我们再也没有立场在避风楼里缩手缩脚地发抖。

  当老兵们收操时我们主动给他们让路,他们一眼也不看我们就各自分列队上楼。唯一搭理我的是严良,他经过我时,口气冷淡地对我说“带上你的个人物品到六班报道”。

  我慌慌张张抱着背包找进六班时,里面已经坐着几个或整理内务或保养着装备的老兵,我的一声“报告”也没人应答。我第一次见这么宽敞明亮的宿舍,铁架床涂着崭新的绿漆,门后是储物柜,靠窗有一排四平八稳的桌子。我在老兵们的冷淡中欣慰地看见了江涛,他正在弯腰整理最靠里的一张床铺,看到我时他惊喜地抹了一把汗,朝我偷偷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我别无选择地把背包放在唯一一张空床上,但一个老兵正在那张铺前翘着二郎腿擦枪,我不敢碰着他的腿只能胆战心惊地说“请班长让让……”。老兵的神情很古怪,他这么玩味地看了我半天,好像是故意要坐在这里等我说这句话一样,不过看完了就也让开了。

  我整理铺位时一直偷眼去看别人的铺,学着他们的样子摆放个人物品,期间没有一个人理我。我散落着牙缸脸盆不知道怎么办,也不敢问人,它们就这么尴尬地散着和我一起被冷落着,故而严良走进来时对我无疑是种解救。

  严良依旧是我的班长,不过现在他是六连的六班长。六班长严良喊了一声:“吕世齐”,立刻一个窗边的老兵站起来吼了声“到”。

  “去指导新兵内务,两分钟以后班务会。”

  “是。”

  本来他靠在窗边冷得像块石头,这一声之后他就像个复活的石头人迈步过来。老兵对我和严良不冷漠也不亲近,他用执行命令的口吻对我和江涛说“储物柜你用三号,你用八号”,而后他打开一扇柜门“一套常服挂着放,体能服叠好,领口朝外,领花肩章平行放上”,而后他一指床下“放洗漱用品,牙刷放在缸里,头朝外不许放歪,脸盆边缘紧贴第二根横杠”,他一指书桌“抽屉里日记本和信纸从小到大摞好,紧贴左上角放置”,再是墙角“暖水瓶小值日打满开水,手柄朝外间距五厘米,按第一道瓷砖线平行放置”,最后他看了一眼我们“其他个人物品一律进储藏室,违禁品发现没收,还有不懂立刻问我——你们两个现在听明、白、了、吗?”

  吕世齐是个出色的教员,他精准地用两分钟陈述完了六班的大部分内务条令,并且让我们慌慌张张跟在他手指后完成摆放。这时候其他老兵都露了笑脸,直到严良立在中央一声“班务会,全体拿马扎”。

  他说“放”的时候我差点砸脚背,整个一六神无主,江涛也比我好不到哪儿去。我们都以为自己早就在新兵连习惯了节奏紧张的生活,现在才发现我们自信过头。

  严良的第一句话是个问句,他居高临下看着我们,一字一顿地说:“六班的流动红旗呢?”

  他这一句问出来鸦雀无声,我听见周围一下呼吸声都没有了,就不自觉跟着屏息,我茫茫然看着脸上挂霜的严良,又用眼角看了身边坐得僵硬的江涛一眼。我们两个坐在最后,已经被前面老兵过滤过几层的寒气传到这里,依旧让我牙关打颤。

  “我问你们,六、班、的、旗、呢?”

  鸦雀无声里,右上角歪歪斜斜站起个人来,他的站姿在我眼里简直不可思议,更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他一声明显带有讨好和痞气的嘿笑,我认出来他就是之前在我床边翘二郎腿的兵。

  “是这样班长、我们寻思着,那个流动红旗嘛它也应该流动流动,你不是常教育哥几个要学会发扬风格,您不在这仨月我那内务吧——”

  严良那一记标准的鞭腿简直出神入化,纵是那个老兵跳得比兔子还快屁股上也挨了半脚,他特别夸张特别凄惨的一声哎哟叫得我一哆嗦。

  我和江涛都看傻了,但看傻了也不敢动,其他老兵看见了和没看见一样,留给我的都是沉静如水的后脑勺。这当口一个尉官军衔的兵站在门口,叫了一声“严良,连活动室开班长会”。

  “是。”

  严良长长出了口气,整理了帽子和武装带,踏着扎扎响的军靴出门去,留下一句“李班副,整顿纪律”。

  我没料到那个正龇牙咧嘴揉屁股的老兵答了句“是”。

  严良一出门他马上就不龇牙咧嘴了,大大方方伸着脖子往走廊看着,身体过于倾斜而抬着一条腿。

  老兵看严良走远了,缩回来冲我们又是一声流里流气的嘿嘿。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他走过来,一屁股坐在马扎上又翘起二郎腿。其实这是个很绝的技能,后来我偷偷试过怎么都翘不起来。

  “老话说得好,时间就是生命时机就是战机,难得一天休整,来来我现在二把手转正,带你们开这场班务会……这个会嘛主要有两点精神,一个是六班丢了流动红旗我要严厉批评,第一个批评的就是班副李一统……”

  老兵从上衣口袋掏出个瘪瘪的烟盒,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掏出一根点上了。

  “可憋死我了,嘶……看好了啊,这就是咱班丢流动红旗的原因,老子遇上纠察也是倒霉,我给你们再还原一次,引以为戒啊各位,以后可千万别学我老李。”

  现在他做什么我都不会惊讶了,其他老兵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保持着的笔挺坐姿显出他们绝好的纪律性。

  “第二点精神,就是我们六连六班一件大事儿,今年六班来了两个新兵蛋子——你们俩叫什么?”

  江涛原地一个立正:“报告,江涛。”

  我反应迟钝一些,但也站起来了:“报告,陆百坡。”

  于是泰山崩于前都不变色的老兵们集体偏过头来看我。

  班副李一统一根烟夹在手上,半天没抽一口。

  “你这个小同志……和咱们陆连长,什么地干活?”

  我目视前方,竭力让自己声音平和,我突然发现其实我说不出口,“报告”之后居然有了短暂的卡壳。

  “陆连长,连长是——是我哥哥。”

  李一统手上的烟都快烫着手了,我别无选择地接受这意味不明的注视。最先开口的还是李一统,他半张嘴,噢噢噢地公鸡打鸣似的叫了几声。

  “X,陆小同志陆大少爷……哥哥跟你混岂不是前途无量了,以后我得叫你大哥。”

  老兵们转过头去,我短暂地放松下来,还没想到这是给我日后的隐患埋下的一个暗示。

  “那个、那个别紧张,坐着坐着,我李班副不好这官僚主义……说到哪儿来着、噢!找书苑 www.zhaoshuyuan.com伟大六班这一天又迎来了两位新同志,我说各位老兵们你们怎么不表示表示?”

  李一统痞气十足却还有点威信,六班就有了一阵公事公办的掌声。李一统的表示更为直接,他大咧咧地抛给我们一人一根纸烟。

  我接烟跟接炸药包似的,想起来上回挨的皮带就头皮发麻。

  “跟你们新同志讲一讲六连,咱们五点半出操六点钟吃早饭过几个小时吃午饭再过几个小时吃晚饭,其他时间睁着眼就是训练训练训练……哎哟娘呀,这有什么可讲的,听听都惨死了。”

  “咱讲点有意思的,新兵同志,欢迎你们下到日思夜想了仨月的一线连队,你们不用站岗不用拉练不用演习不用对抗的美好日子正式结束啦!作为我军的优良传统,我得教教你们怎么给老兵老前辈们打开水刷胶鞋……”

  李一统漫无目的的扯淡终结于一个飞来的马扎,其来势虽狠厉,我却丝毫不同情,我并不能理解严良在六连的班级中为什么会有这种存在,更不能接受这个二流子是我未来的班副,我见李一统的第一面他就刷新了我对兵的全部认知。

  严良掷出的马扎在砸中李一统的肩膀后落地打了七八个滚,李一统还是那一声惨嚎,让我越发相信严良从前打我只是哄孩子玩。

  严良没有更多的表示,他刀削笔挺地站在我们面前,李一统便灰溜溜地短暂地坐回了一个伤残的兵的样子。

  “解散,各人保养装备,明日靶场,按计划实弹射击。”

  这是我绝无法忘记的我连队生活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