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撞进连长室叫了声“哥”,陆百年正赤着上身趴在行军床上,抬头给了我一个汗淋淋的笑脸。
“陆百坡滚出去。”
严良的低吼让我醒过来这是部队不是我家的老楼,他手上正拿着红花油和草纸,若非如此他应该会走过来给我个肉体上的教训。我一哆嗦补上了无力的“报告”,我承认自己把在新兵连学过的规矩全忘了。
陆百年撑起来,拍拍他说:“没事严良。”
严良就不再说话,重新低下头做他的工作。我看到陆百年肩上背上贴着的许多丑陋的膏药,腰间一大片紫红色。严良用粗糙的手法帮他揉着腰,陆百年艰难地冲我招招手。
“关上门……过来吧小坡。”
因为严良的缘故我不太敢过去,虽然严良连一眼都不再看我。我和陆百年就隔着几步远,我呆呆看着他好像做梦。陆百年招不来我就把手放下了,他放下的手重又攥紧了行军床的边沿。
陆百年依旧汗淋淋地笑着:“良子、你可真一点没长进。”
严良没笑:“你还是上省军医院看看。”
我现在知道了陆百年为什么在庆功宴上一手按着腰眼,不是威武,而是为了忍受疼痛,我想我为什么从来不知道陆百年有腰伤呢,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伤的又有多重?
我头脑一片空白,我好像是第一次看到成年后的陆百年的身体,我为我自己的身材而惭愧。陆百年身上有许多我叫不出名的疤,很多蜿蜒着被盖在大大小小的膏药下面不知道究竟多长,我没想到和陆百年的见面会是这样。
我可能在陆百年面前永远逃脱不了狗尾巴草的宿命,已经被称为兵的我已经经历过这么多磨难,我甚至幻想过自己已经有了能在陆百年面前争一争辉的资本,可这一眼之后我又低下了头,他的光辉依旧照得我睁不开眼睛。
“怎么了小坡?”
因为难过也因为心疼,我连一声哥哥都叫不出来,还忽地汪了一圈泪。
严良绕过我去桌上拿新的草纸,经过我时他目不斜视说了声“丢人”。
“好了严良……”
陆百年多少有些力不从心,一点点撑着坐起来,严良没搭理他,而我傻站着甚至没想到去扶一扶。
“熄灯多久了陆百坡?”
这时候我倒清醒了些,我说:“我不想回去。”
“你想挨揍?”
“……严良!”
严良终于回头看了陆百年一眼,一个严肃一个苦笑着,我终于想起来往陆百年身前走一步,不仅是试一试我是不是做梦,而且我真怕严良打我。
“下连的兵还没分宿舍吧严良,怀章刚才回军部了,我这儿今晚没人。”
我机灵地说:“哥哥我能和你一起睡吗?”
“好。”
严良一声不吭地收拾桌面,狠狠把弄脏的草纸团成一团扔进药盘,我那时觉得他简直像对待我一样对待陆百年,严良临走时对陆百年说:“你太惯他了。”
陆百年轻轻说:“我知道。”
严良就啪地掼上了门。
陆百年在我还没有反应的时候把我拥进怀里,他笑着拍我的背,让我简直有些害臊,我想象里没有这种过于亲昵的重逢,我心里说我都十六了,结果最后流眼泪的还是我。
“小坡,我看见你好像做梦一样。”
他把我唯一能说出口的话已经说了,我不知道说什么,我还想到这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陆百年对我的冷漠,一哽一哽得更加顺理成章。
直到躺在床上时我才想起来丢人,但我已经碎了满地的面子现在捡都捡不回来了,我想反正黑着灯没人看见我脸红,一会我又想就算陆百年看见了也没什么关系,所以我只当了一会儿哑巴,只臊了一小会儿就把这事忘了。
“你这是怎么了?”
“老毛病了。”
“我这么不知道你腰上有伤?”
“只是劳损,最近才闹的。”
陆百年的话前后不通,好在我也思维混乱。
陆百年是抱臂趴着的,他身上有很重的酒味药味和汗味,我满身羊肉味和可乐味。
行军床很挤,比那栋老楼的记忆还要拥挤。陆百年硬得像石头,何况他身上那么多坑洼不平。我看着身侧黑暗里陆百年的轮廓,想起我四个多月前见过他一次,那一次之前是四年前见过他一次。
我想到这里就有点出神。
“在想什么啊小坡?”
我说:“哥,我也好像在做梦一样。”
陆百年就笑:“别着急,我等着你醒。”
我想到一件大事:“哥哥,严良还能当我班长吗?”
陆百年想了想,说:“可以。”末了他多问了一句:“你对连里还有什么要求?”
陆百年温和的语气让我一愣,他和气却又公事公办,让我很不适应。
“……我还想和江涛一起。”
连长陆百年又想了想,说:“可以。”
“连长,您是公权私用了吗?”
哥哥陆百年咳了一声:“不是,是连长关心新战士。”
我没话说,空空仰着头心想好吧,那做陆百年的新战士可真是太好了。
这一天我已经很累了,但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睡着,我也没有放过比我更疲惫的陆百年。短暂的哑巴之后我开始废话连篇,我攒了太多想和陆百年说的话,我简直想跳起来翻着日记和他一件一件说。我的记忆混乱,言语也混乱,有的事连时间都颠倒,我想起来什么就说什么,一想不起来还着急冒汗,一着急就攥着陆百年的手晃他。
我太舍不得这个梦了。
一切都美好得不像样,只有陆百年的温热很真实。我急切地和他一件件述说我的新兵连,末了还要很幼稚地加一句“你也有过吗?”。
陆百年总是笑着说:“我也有过。”
“我们连实弹打靶,八一杠的卧姿,是一百米,是八一杠,你也有过吗?”
“我也有过。”
“我们一晚上拉过八次紧急集合,紧急集合不让开灯,还要打背包,背包是三横两竖,你也有过吗?”
“我也有过。”
“我学了防化,那个防毒面具,八秒就要戴好,你也有过吗?”
“我也有过。”
到后来陆百年一直地笑,他一笑就让我觉得很丧气,我还有点着急,那不是显得我好没劲吗,我一着急就说:“我还挨过打,你也有过吗?”
“小坡挨了打吗,严班长打你的啊?”
“是的。”
陆百年就不笑了,他努力地翻个身,侧过来对着我:“小坡,疼不疼?”
“当时很疼,后来好了就不疼了。”
陆百年揉了揉我的耳朵:“要我看看吗?”
我突然反应过来这也不是什么好事,坚决地说:“不要了。”
陆百年没理我,他突然捂上我的眼,咔哒按亮了床头灯,我隔着他的手掌看见薄薄一层光。
“趴好小坡。”
陆百年一举一动都很艰难,我只能服从命令主动翻个身。没有想象中的害臊,陆百年脱我裤子时我只是有点紧张,他的手覆上去时我心里一热。
“早就没事了、哥……轻点,痒!”
其实那是个常识性错误,找书苑 www.zhaoshuyuan.com陆百年就是动作太轻了才痒得我一缩脖子。我后来也没再看过,我心想应该没留疤吧,要是留疤了那我后来几次去大澡堂没遮没挡的该多丢人。
我胡思乱想时陆百年叹了口气,他轻揉了两下就给我提上裤子,这举动纯粹是亲昵与安慰。
“怎么惹你班长生气了?”
我实在不好意思继续这个话题,埋着脸装聋。
“小坡,严良对你好吗?”
我抬起头说“好”。
“他是为你好,别怪他小坡。”
“我不怪他,班长特别好。”
陆百年舒了口气重新趴下了。我忽然想到其实这个话题还没结束,就执着地问他:“你也有过吗?”
陆百年愣了愣:“什么?”
“你也挨过打吗哥哥?”
陆百年把灯一关:“没有。”
“为什么没有?我们新兵连班排长们好多都打人。”
“哥哥是读军校。”
我没意识到自己是太吵了,陆百年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偏头朝着墙。
我不依不饶:“军校就不打人吗?”
“嗯。”
本来是不光彩的事,陆百年这么说我就忽然有点高兴,一高兴就拿胳膊肘撑起来上身:“你当兵没挨过打啊哥哥?”
“嗯。”
“是你表现好吗?”
“……”
我心里想那肯定就是陆百年表现好了。
“哥你好厉害,我要是……”
陆百年按下我的头。
“睡觉吧,小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