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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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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严良算是把我打得很惨,私下里看一眼,膝盖窝往上都青紫带点黑色,离破皮见血也没几皮带。我一星期身上都是红花油味,用完了严良半个月津贴。想起来时还觉得有点丢人,但也不是太介意严良再打我。

  部队有许多种办法惩治人,有更多更痛苦更难堪的手段让我长记性,挨严良的打算好受的一种,这么打也不伤筋动骨。从全中国招来的地方青年,素质差别有从赤道到北极那么大,在部队这样一个极其强调纪律性和统一性的地方,体罚本身是最高效的教育。

  训练严格按大纲,第三周的时候队列动作训练简直成了休息,其他时间全部是体能和器械操课,体能是战斗力的基础,那段日子压抑、单调又痛苦。一遍遍的三公里,雷打不动的每日考核,每顿饭我硬塞也要塞下去六七个馒头,当了兵的我完全成了个饭桶。无论当天的训练量多大,新兵额外还要做“八个一百”,熄灯前还有俯卧撑汗透一张报纸的加餐,我躺在床上一闭眼就又吹起床哨了,起床时的身体比睡着时还要僵痛。

  新兵连的思想工作和军事训练一样重要,军士官们也为了我们的新训绷紧神经。熄灯哨以后还亮着灯的是班排长会议室,会议室黑灯以后还亮着的是连长办公室,严良几次都是凌晨才开完会摸黑回来的,他们过得比新兵还要紧张。

  为了调剂新训,班排长们想了很多种方法,跑五公里时严良往终点线放了一排饮料和零食,可乐雪碧方便面火腿肠摆着,谁先跑到先挑。我们的物质欲望很低,为了喝可乐都愿意玩命。

  严良带我们去水沟上做俯卧撑,以我的个子脚尖和手勉强扒住两边,这样想偷懒都没办法。夜训带回前严良让我们互相拉筋,九个新兵多出来一个,严良就亲自上手给我开韧带,新兵连的操场上留下过我们最凄厉的惨嚎。行要上,不行创造条件也要上,我们撑下来撑不下来的都坚持过来了。

  连队组织了些文娱活动,看战友表演节目跟看春晚一样,喝彩声震天,很多人都有几门绝技,但凡有一点特长的人很容易在这里显露出来。偶尔晚上也拉歌,歌是唱不了几首的,嗓子都是喊口号喊哑的,那些五花八门的口号也不知道传过几代了。我不知道严良是怎么知道我会弹吉他的,班务会上他会取消抽查内务条令,真从后勤搞来一把老式吉他让我给全班来一首歌,手生,又紧张,第一次我音都按错了。

  苦中作乐的事就是新兵私下里撩衣服比比肌肉,炫耀着自己刚有点轮廓的身板,心里偷着乐。到那段时候,我的军训日记里负面情绪反而少了很多。

  第四周第一天连里组织了一场体检,有点突如其来,但平白得了半天假期,抽完血还发了管葡萄糖吃。军检和入伍时县上的体检流程差不多,就是更加严格,给我们检查的全是白大褂下面穿军装的人。难堪的地方该查还是得查,二十多天我也糙了,让脱衣服让弯腰让岔开腿都照做不带废话。找书苑www.zhaoshuyuan.com称体重我居然重了快二十斤,身高倒没怎么长。

  “班长,为什么突然给我们体检啊?”

  “和你入伍时一样,这个是复查,正常流程。”

  我不依不饶:“复查有问题会怎么办啊?”

  “退兵。”

  我那时没心没肺,不知道操心,喝了葡萄糖就着白馒头过了个舒服上午,一般乡镇医院按照规定征兵复查也没问题,但我没想到真的有人会被退兵。新兵连那一次退掉五个人,因为静脉曲张、先心病种种。有一个肘外翻,团里军医复查了两次最终把他留下了。我没想到还有这种事,有天收队时一辆军车驶来,下来的有干部也有机关的人,是他们老家人武部来接人的。那几个战友就在一片沉默中被军车带走,各自的班长给他们拿来带封条的行李,军车开走时响起哭声,他们班的人徒劳地追了几步车又被叫了回去。

  我们一身泥水地目送,军车带他们离开的是苦海,从另一个角度想他们要回归那个多彩的大社会了,但我只为他们难过,一起摸爬滚打这么久吃了二十多天的苦,一个人刚要适应这里就又被连根拔起,他们没有资格和我们一起上衔。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那几天的训练场上杀气蒸腾,好像我们要补上有人走的那一份,军士官们当然乐见如此。有严良在,一班的训练强度落不下来,曾经丢了一星期的流动红旗又被挂回来了。我单杠一拉到合格时指根处的皮已经磨掉又长好几次,成了新生的茧,那根褪色的斑驳铁杠上黏过许多我们的肉和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