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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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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每天夜里,只要稍微屏息,就能听见各处都有人在被窝里哭。我听着各处微弱压抑的哭声,望着西北惨淡的月色静静想自己的心事。

  江涛的笑声是我那时为数不多的慰藉,我心里真羡慕他,江涛是天生当兵的料子,没有一两天就成为了全连队列示范标兵,江涛在一片愁云惨淡中还能时时噙着笑意,后来新兵连形容说哪天苦累,都说“今天我没听见那个江涛笑啊”。

  “百坡,我要争第一,争第一能进装甲团老龙岭特功六连,野战军人人谁都想进六连。”

  江涛说的神采飞扬,我却心里一惊。这才几天江涛就晒黑了,但更衬出他的一口白牙和亮亮的眼睛,江涛朝我笑着,一句道破了我的心事。

  “百坡,我知道你也想去。你的哥哥是副连长陆百年。”

  我绷了一阵,开口问他:“六连人人都想进?”

  “人人都想。六连是侦察连,装甲侦察,只要最好的兵,我们三百二十个人里六连只挑十个。”

  江涛的话让我手脚冰凉。我那时没顾上想别的,只觉得进不了特功六连就和永远了见不了陆百年一样。严良说过,我知道六连正在秦岭野外驻训,若非严良来带新兵,他也许正和陆百年一起在同一辆战车中冲锋陷阵,这幅画面让我心驰神往以至于嫉妒得眼睛发绿。

  我的哀切感染了江涛,他敛去了神采飞扬的笑容,神情里居然有和严良类似的气质:“哥哥罩着你,你得跟着我拼命。”

  再出操时江涛带上了两根背包绳,到了自由冲刺的一圈就回头在人群里找到我,背包绳往我腰上一套手里一塞,他就和一匹拉车的马一样拖着我跑。

  我真的感到自己快要死了。江涛不比我好受,他艰难地拖着我,上身几乎前倾到和地面齐平,我眼前都有了重影,汗流进眼里腌得火辣辣地疼。江涛简直陌生得让我不敢认,我瘫软在煤渣跑道上时江涛就喘着粗气问我“你想进六连吗?你还想见陆副连吗?”,江涛淌下的汗不比我少。

  我就低低嘶吼着挣扎着爬起来。

  部队是个铁模子,模子就是铁打的纪律。它把高的胖的矮的瘦的都往这一个模子里塞,没几个人能天生长得和这模子一样,所以长的砍断、短的拽直,集体生活就是把一个人所有的棱角都给磨平了。连长说他眼里看我们个个都是一身臭毛病,那都是以前闲出来惯出来的,现在我们连穿衣吃饭上厕所都听口令,在这儿甚至用不着我们思考。

  部队里每天要看新闻联播,这是我在家根本想象不到的事。放马扎也要放成一条线响成一声,一排长对我们还算和气,只折磨了我们七八次就让我们坐下了。在这儿哪都是压抑,营区的白墙之外全是自由,我们慢慢地连新闻联播都看得眼睛发直,跟看大片一样盯着盼着渴望知道点外面的事。这才几天,那里头的生活已经离我们这么远了。

  不是我们不上进,苦了一天熬了一天终于能在“教育时间”坐一坐,一坐下就有人打瞌睡,有战友已经鸡啄米似的点头了。我硬挺着坐了一阵,眼皮也跟着发沉,我用力掐自己腿才能醒着。冷不防后脊梁一疼,我惊出一身冷汗,转头看见严良从我身旁走过去,在六六后背衣服上也掐出一道褶。

  “陆百坡,印子要是没了,回去把三大条令抄一遍。”

  我顿时就不敢困了。那一道褶子那么浅一点,晃一下就没了,我坐得和一块钢板一样僵硬。严良只管他的兵,别人怎么犯困他看都不看,严良如法炮制警告了一圈就去开会了。严良并不打骂我们,甚至不爱说话,他一张冷脸就够唬人,没人敢不听严良的,我们一班一个个淌着汗如坐针毡。我全力绷着的时候,身边一个困得东倒西歪的战友被值班老兵一脚踹翻了,找书苑 www.zhaoshuyuan.com我也不敢扭头看,在这儿随便一个二拐都能收拾我们。

  部队就是一人生病全家吃药,老兵吼着让那一整个排都撤了马扎蹲着。部队里的蹲姿难捱,蹲下去十分钟就脚麻腿软,二十分钟就站不直,半个小时就开始有人哭着喊饶了我们吧班长。看着身边战友受罚谁都不好受,没挨罚的人也跟着鼻子发酸为他们难过。那时我们几个都觉得严良对我们是真好。

  那些狗屁导演把军队拍得跟朵花似的美,好多战友都是这么给骗来的,那里面净拍点飞机大炮坦克车这些新兵连八杆子打不着的玩意儿,谁要是信了那个来的部队肯定第一天就悔得肠子青。我也后悔,但我撑不住的时候就想想我哥哥,陆百年也受过这些苦吗,陆百年吃苦受罪的时候我这二世祖正在家犯什么浑?我一想就心里难过,几乎忍不住也要掉眼泪了。这里一切一切都和我想的不一样,我从前觉得给老陆当儿子真苦,结果现在是千里迢迢跑来给人当孙子,我为老陆送出去的那几条烟酒感觉不值。

  我后来想想,陆百年没和我说过这些煎熬,他要是说了我当年也许能少走很多弯路,甚至也许压根就不来当这个兵了,当然更可能的是我压根不会往心里去,那时候谁不是一腔热血一脑袋浑水。苦非得自己吃了才知道难吃,这是我很久才想明白的道理。所以那一年陆百年把万千嘱咐都凝成那轻轻一句,他和我说小坡,到了部队上你一步也别往后退。

  陆百年啊……哥。

  你一句撑着我过了多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