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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樽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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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浮水漂灯

  入夜,一轮明月高悬空中,俯瞰渺小的人间世。明月无心,氲散出清冷如玉的光芒,皎洁月光倾泻在凤凰树的树梢上,洒下一片柔和安宁。

  乳白色的浓雾层层弥漫、氤氲,渲染出一个宁静而美妙的夜。漫天的星辉诉说夜的静谧,那是夜的深处,神秘幽远。

  远处的田园朦胧,月光下,树木、房屋、土堆都好似罩了一层薄纱,远处的大片土地仿佛沉沉睡去一般,如此安然恬淡。九嶷山黝黑的山影层层叠叠,好像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正忠实守卫着他脚下的这个部族。

  湘江清澈如镜的水面上浮动着星星点点的灯光,那是空桑人正在施放河灯。空气中依稀混杂着焚烧麻秆的硝烟味,有些许呛鼻。千百盏晶莹河灯,承载在类似酒樽的器物中,被族人放在水中,顺着湘江缓缓漂流而下,漂往传说中的幽冥地府,缥缈摇曳的河灯将水面映照得五光十色,虚幻如梦。漫天世界尽如燃灯,让人宛若置身晶莹的琉璃之境。

  风中传来了族人的祈祷声,似念诵,似歌唱,美妙安然的乐章在混着麻秆的焦味的空气中荡漾开去,教听者不禁心境安详,澄明通彻。

  “皇天后土,日月昭昭。星辰浩瀚,江海无极。四时从经,万姓允诚。于予论乐,配天之灵。明明天上,烂然星陈。日月光华,弘于一人。菁华已竭,褰裳去之。君来乘云,安康乐极……”

  从烧麻秆迎精灵到放河灯送鬼魂,空桑人的仪式好像过家家的游戏般美好。

  “呼——”

  一大堆篝火被族人升了起来,冲天的火光将平静的江面映得通红,威猛的火蛇吐着芯子,仿佛要吞噬一切。空桑人用木头在篝火边搭起了一个高大宽敞的露台,便是所谓的祭台,祭台高得仿佛可以与天接壤。

  长鱼酒和云樗静默地伫立在江边,看着一盏盏河灯随水远去。

  “我还从来没有离开姑射山这么久,不知道师父和师兄们现在过得好不好,是不是很想我,很担心我的安危。”

  似是被此时此地的气氛感染,云樗不由忧伤地叹了口气,“如果我现在从这里放一盏河灯,你说师父他们能不能看得到?”

  长鱼酒想了想,然后认真地答道:“能啊。”

  云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骗人!你当我三岁小孩啊!”

  “不骗你。”长鱼酒嘴角勾起了一抹隐秘的笑意,“我说能,它就能。”

  “但愿如此吧。”云樗蹲下身,伸手在水里百无聊赖地乱晃着,拨弄出朵朵水花。

  其实河灯原本不过是种念想,当思念汇成河时,那星星点点的河灯自会顺流而下,漂向心中的那个人。其实爱,原本与空间无关,也与灯无关。

  河灯漂漂,宛如水中花一般上下浮沉,点亮方圆数十里。

  “曲生,你在想什么?”云樗掬起一捧河水,又认真地瞅着它们一点点从指缝间流走。

  “家人。”长鱼酒望着夜空道。

  “你的爹娘吗?”

  “嗯。”

  云樗迟疑了一下,问道:“那……你有妻子吗?”

  长鱼酒闻言略怔了怔,又茫然地点了点头。

  云樗顿了片刻,又问道:“那……她现在过得好吗?”

  “不好……”长鱼酒迷茫地摇了摇头,“她死了。”

  “哦,抱歉。”云樗对自己问了这样一个问题感到后悔,“我不是故意要问的……”

  “她是卿相之女,父王为了在虎狼夹缝中苟且偷安,便让我娶了她……”长鱼酒幽幽地叹息一声,凝望着不远处的九嶷山发愣。

  “哦……原来是这样啊。”云樗蹲在河边,两手捧着脸颊,歪着小脑袋认真地看着他,“那……你有喜欢的女孩子吗?”

  长鱼酒没想到云樗会问这种问题,明显愣了一下,道:“没有。”

  “哦。”

  “问这个干什么?”他蹙眉道。

  “没、没什么,随便问问而已。”云樗低着脑袋小声咕哝道,“我都还没成过亲呢……洞房花烛夜好玩吗?”

  长鱼酒闻言轻笑一声,对着云樗挑眉道,“怎么?你想试试?”

  “想啊,做梦都想啊……”云樗侧着头,一脸天真无邪地看着长鱼酒。他还是个小娃娃呢!

  “呵,你现在才十七岁,再过个几年吧。”长鱼酒调笑道。

  “哼!十七岁怎么了!”云樗不服气地嚷嚷道,“女孩子一般不都十六七岁嫁人的嘛!”

  长鱼酒双手环抱在胸前,不紧不慢地点着头道:“唔……是可以寻个好人家嫁了,一定很贤惠,很听夫君的话,就是偶尔有那么点调皮捣蛋,估计也没人受得了你。”

  “你——”云樗气得小脸通红,“你才是女孩子!你才找个好人家嫁了呢!”

  他对着面前那个恶劣的家伙猛得就是一捶,长鱼酒没防备,差点被他捶下水。

  云樗抡起拳头又是重重的一击,长鱼酒闪避不及,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登时变得五彩斑斓起来。于是哀伤肃穆的招魂节上便出现了一处不和谐的音符,两个人你推我搡地扭打在一起,不知不觉便成了人群的焦点。云樗还没打尽兴,小拳头刚抡到半空,却忽然被一个浑厚的声音打断了:

  “喂!你们两个小子跑哪里去了,不是让你们跟紧我的!。”阿驽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两人身后,正双手叉腰怒视他们。

  云樗见状立刻拱手求饶:“阿驽哥,我们错了……我们、我们下次一定不会再乱跑了啦!”

  “罢了罢了,少贫嘴!”阿驽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招魂节马上要开始了,快,跟我一起看表演去!”

  “什么招魂节,不就是鬼节嘛!”云樗小声嘀咕着,同长鱼酒一道跟随阿驽穿过拥挤不堪的人群,来到了火光通明的地方——江边空旷辽阔的中央祭场。

  冉冉升起的篝火边早已围了一圈又一圈人,阿驽三人靠着蛮力横冲直撞挤了老半天,才勉强挤到了前几排。

  熊熊燃烧的篝火边,空桑族的乐队班子早已准备就绪,打花锣鼓的,吹埙的,吹唢呐的,吹竹号的、木叶的,还有击瑟的……

  祭场正中间,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巫着端庄肃穆的玄色龙纹长袍,腰上系一根白玉腰带,头顶紫金冠,浓密的头发拢在一起,露出额头,眉目俊秀,气宇轩昂。在他的左半边脸颊上画有一个长秆状的金色纹饰,脱着长长的尾烟一直延伸到耳朵下面,异常引人注目。

  在他身边站着一个女巫,她的打扮与男巫风格极其相近,但相较之下更加俏皮艳丽:长长的华丽裙裾,裙衬上用金丝线绣了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再以芬芳的辛夷和兰草加以点缀裙摆,又在裙带上挂了一块青碧色翡翠,为着长裙平添了几分姿采。

  乌黑亮丽的秀发高高束起,绾成一个精巧的云鬓。洁白玉臂上绕着一串色泽各异的玉环,走起路来“叮叮当当”地相互碰撞着,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煞是好听。女巫的右半边脸颊上有一个流星状的金色纹饰,同样脱着长长的尾烟一直延伸到耳朵下面,却没有男巫的纹饰那般明亮。

  云樗见这二人打扮颇为古怪,便睁大眼睛好奇地问道:“喂!阿驽哥,这两个人是要干什么呀?”

  “祭湘神。”这一次,回答他的是长鱼酒,“男巫扮作湘君,女巫扮作湘夫人,受众生祭拜以显灵降福。”

  “是的。”阿驽面容虔诚地点头道,“我们空桑族世代扎根于江边上,在湘江的福泽与庇佑下得以安居乐业,年年有好收成。湘江就是养育我们的母亲,源源江水是她甘甜的乳汁,因而对我们空桑人而言,湘神就是最大的神,是母亲神,自然要献上最隆重的祭祀,至于东皇太一和云中君什么的,都排在湘神后面。”

  楚地巫风盛行,楚人普遍相信神鬼的存在,因而喜听巫音,而祭神也是楚地习俗中最为重要的仪式。其中,受楚人顶礼祭祀的主要有九个神:东皇太一、东君、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河伯以及山鬼。找书苑 www.zhaoshuyuan.com其中东皇太一为九神之首,乃是天命所归,掌天地大权,安排众生的命运,通常东皇太一的祭舞往往是一场祭祀的开端,但不同的地域往往也会稍作变化,比如空桑族正是这样一个例子。

  对于空桑人而言,湘江的水就好比母亲的乳汁,哺育他们长大,无私庇佑他们为他们带来广大的福泽。在他们心目中,湘君和湘夫人的地位已经远远超出了东皇太一,是这片土地上无可替代的主神。所以空桑人要祭的第一个神,就是湘神。

  云樗看着那两个打扮得古里古怪的人直挠头:“祭就祭呗,干嘛还要扮演神呢。凡人模仿神的模样体态,这可是对祂们的大不敬啊。”

  “什么不尊重啊?他们这么做,是为了与神取得沟通交流,你小子不懂就别乱讲!”阿驽突然神秘兮兮地贼笑起来,“正所谓男巫接阴鬼,女巫降阳神,说白了啊,就是男的扮成湘君的模样诱引湘夫人,女的扮成湘夫人勾引湘君。若是湘神看这舞跳得精彩,跳舞的巫师不但身材好脸蛋也很漂亮,觉得看过瘾了、心满意足了,这才会显灵降福,将自己的旨意或要求告诉咱们凡人,懂了吗小家伙?”

  “这样啊……听上去怎么比我们道家还玄乎!”云樗晃了晃小脑袋,表示无法理解,“仪式一套一套的。难道这世上还真有湘神不成?”

  中央祭场上,花锣鼓的敲击声忽然如雨点般急促起来。这一刻,所有人不约而同抬起了头。

  阿驽朝长鱼酒二人比了个手势。

  “嘘!安静,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