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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没有调性的音乐

  被选出来的十个选手,再次自选曲目,重新演唱。

  而另外十五位选手,则可以离开,但是他们大多数人没有这么选择,而是留在了场下,看着接下来的比赛。

  被选出来的选手依次上场,1号马玉,7号黄翔,10号戴西,三个人分别上场,都唱得有些紧张,发挥甚至比第一次还要差。也难怪他们吧,大家都是年轻人,很少有人经历过这样的比赛,受过这样的心理考验。

  但是乐正君不同。不要说之前还在燕京音乐学院的多场表演了,更不提那全欧洲瞩目的古斯塔夫指挥大赛,甚至是那次让乐正君出丑的国宾大礼堂表演,这么多登台经验,乐正君心中没有一点紧张。

  终于轮到乐正君了,乐正君上台,道:“评委老师,我能不能用一台钢琴?”

  刘乐本来还沉浸在乐正君被针对的愤怒中,听到乐正君这么说,有些高兴地道:“你要弹琴了吗?”

  乐正君点头,道:“说实话,我没有准备第二首曲子。所以这第二首,我只能弹唱了。”

  “一个选手,来参赛,居然连应该准备的曲子也不准备吗?”夏荷冷冷地道。

  乐正君道:“本来是不用准备的。”他说完这句,没有说话,看着夏荷。

  夏荷“哼”了一声,正要说话,李祖茂忽然道:“好!你要钢琴,就给你!我听说你琴技了得,今日倒是要见识一下!”

  很快,一台巨大的三角钢琴被拉了上来。

  乐正君看了一眼,毕竟这不是专业的录音棚,只是一个演播厅,这台钢琴不过是一台仅有一米五长的钢琴,牌子还是某国产,应该价格不贵。

  乐正君坐上琴凳,试着弹了几个音。唔,还好,音都还是准的。虽然音质比不了那些数十万百万的钢琴,但是……只要他是钢琴!乐正君有自信,能够把它最美的声音给弹出来。

  准备好后,他对评委点了点头,道:“我准备好了。”

  李祖茂问道:“你打算唱什么曲子?”

  乐正君看了台下一眼,道:“罗忠镕先生的,《涉江采芙蓉》。”

  “涉……”李祖茂顿时语塞。

  “这是首艺术歌曲啊,不是流行歌!”刘乐惊道。

  “刘老师,比赛没说不能唱艺术歌曲吧?”乐正君问道。

  “没说不能啊,可是……”刘乐站了起来,高声道,“你……怎么能选这首歌,你怎么敢选这首歌!你应该很清楚这首歌才对!”

  “十二音序列,”李祖茂忽然道,“西方的先锋音乐,序列音乐的一种。这是罗忠镕先生对西方先进作曲技法研究实验的一首作品,从十二音之中,提选出中国的五声调式,钢琴伴奏,中西结合,既有西方音乐的精细结构,又有东方音乐的神韵气度。”

  刘乐道:“对!就是TMD十二音序列!可你知道吗,这可是非传统音乐,这要是放到电视上,听众们可是不会买你的帐的!十二音序列技法对于音乐来说,就像毕加索的画对于美术!我们平常的听众,听的都是经典音乐,看的都是具象的、美型的图案。这可是比抽象派还要抽象的音乐,听众说不定会骂难听的!”

  乐正君道:“刘乐老师,刚才李祖茂老师不是说了么,这曲子里有东方的神韵风度。或许,听众无法理解西方十二音序列混乱中的精细逻辑,可是我相信,这首曲子的那股气韵,听众还是能够感受得到的。”

  “你……糊涂!”刘乐骂道,“听众大都是看热闹,只是会听音,懂个屁的气韵……”

  “哎,刘老师!”夏荷道,“慎言,慎言。”

  “慎言个屁,现场又没观众,大不了让导演剪掉,再录新的画面就好了!”刘乐气急败坏,“文贞明,你真的要唱这首曲子?”

  乐正君点了点头。

  刘乐似乎还想说什么,可是看到乐正君坚定的眼神,叹道:“好吧。就依你。开始吧。”

  乐正君坐在琴凳上,慢慢抬起手。

  钢琴的低音轻轻响起,高音回应一般地报以两道清响。

  钢琴再次响起低音,如远方的晨钟一般,高音再次回应,如近树的翠鸟。

  乐正君右手一转,一个琶音飞快闪过,这是以钢琴在模仿古琴的色彩。

  这一个前奏……

  刘乐与李祖茂是听过的,夏荷与其他的选手,从来没听过这首曲子!这个开头,很奇怪!很奇怪!

  众所周知,音乐是有调性的,无论是华国民族音乐,暹罗民族音乐,斯拉夫音乐,还是西方音乐,古典音乐,流行音乐,摇滚、爵士、拉丁,通通都是有调性的!

  因为,音与音的关系,本质上是数字关系,因为音是由震动产生的,决定每个音的震动次数,即为律制。每个音震动的频率,都有着相关的联系。而当两个音先后出现时,就会有一定的倾向性——和谐或不和谐,好听或不好听。而自古以来,人们的音乐理念认为,音乐就是要好听!所以,在这一理念指导下,人们追求音乐的和谐,就从而创造出了一个和谐的模式,这种模式对人的影响有多大?人只要一开口哼哼,无论是唱歌,还是喊号子,都有意无意地往和谐、好听上靠,甚至连人说话的抑扬顿挫,也是如此。

  单个声音,一般是无法塑造音乐形象的,又由于人们听觉上的倾向,所以人们把那些听起来有关联的、好听的声音给罗列了出来,以一定的关系,规定了他们的连接方式,调式,由此而生。调式是一种特殊的音列,具有一定的倾向性,而其中最主要、最稳定的音的位置,便称之为调,例如c调,或是c宫调之类。

  而西方音乐家以“调式”为基础,总结、创造、发展出了“调性”,调性,即是总结出来的、调所具有的特别的音乐性质,调性这一理念可以覆盖到所有的调式、调上。所以,一切音乐,都有调、调式、调性!但是!直到一个神人的出现,这一切改变了!

  阿诺尔德·勋伯格!

  在他之前,部分作曲家开始不满足于“和谐”与“好听”,开始在音乐中加入一些“噪音”的元素,即不和谐、十分紧张的音乐片段。而到了勋伯格,他在总结前人的经验上,自己独创出了“十二音序列”,正式地、有系统地打破了传统音乐的“调、调式、调性”的规则!无调性音乐,正式诞生!

  这简直是西方音乐的地震!勋伯格也因此被称为“西方四大作曲家”之一,排在巴赫、贝多芬与德彪西之后,这四人分别代表了西方音乐从古到今传承并开拓的四大流派鼻祖!

  然而,无调性音乐毕竟是无调性的,它极度地反人类的听觉,极度地挑战“音乐就是要好听”这个概念,这个音乐存在的第一个核心目的,就是反好听、反和谐!要刺激人的音乐听觉!

  这种音乐刚出现时,西方人根本不接受,他们觉得这根本就是噪音,不是音乐!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慢慢发现,噪音,也是音乐!听觉受到刺激,是另外一种音乐体验!因为这种序列音乐,并不是乱写的噪音,而是依据非常严谨而缜密逻辑而写就的,在这方面甚至超越了以严谨而著称的巴洛克音乐,它并不是乱弹琴,而是极度理性的极限推广,这其实是经过精心安排的噪音!

  虽然西方人逐渐体会到了味道,可是无调性音乐依然无法如巴赫、贝多芬、德彪西所代表的流派的音乐一样,占据主要的位置。

  原因很简单。

  美就是好看,好看就是美,这是所有人的概念。如果有一天,有个人告诉你,难看是也是美,美也是难看,你接受么?大部分人是绝对不会接受、甚至唾弃的!

  所以,当乐正君弹起这个前奏时,在场的大部分人,连工作人员,都皱起了眉头。

  乐正君并不受任何人的干扰,轻声唱道: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另人意外的是,乐正君唱的第一句,并没有让人感觉到特别的不舒服。首先,是乐正君的声音,依然很好听,他的声音很轻,却在运用着胸腔的共鸣,模仿着华国民族音乐的唱法。

  但,更重要的是,罗忠镕先生这首曲子,写得高明!为什么?因为这首曲子,实际上是半中半西,半有调性半无调性的。人声的部分,其实是从十二音之中提取的华国五声调式,只不过这个调式转换得很快,单句来听是有调性的,找书苑 www.zhaoshuyuan.com可是全局来看是无调性的。可就是因为单句有调性,就使得这首曲子,在“难听”和“好听”之间不断地徘徊,时而极其悦耳,时而极其刺耳!

  乐正君续唱道: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钢琴这时音符的频率变得频繁,曲子有一种莫名的升华感,高低音之间呼应不断。居然……有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奇异的好听!

  在场之人,大约有三分之一,开始露出了思索的神色。

  乐正君调动着嗓子,微微使用了一点哭腔,唱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到这里,钢琴逐渐轻盈,节奏放缓。

  一下子,有几个人的眼睛发亮了!

  东方的神韵!

  典雅的气度!

  悠远的意境!

  他们,感受到了!

  “同心~而~离居~”,乐正君继续压低着声音,忽然缓缓抬高,“忧伤~以~终~老~~”

  最后一句,乐正君的声音渐渐放小,钢琴在这个时候,居然变得开始“和谐”了起来,低音浑厚,高音清脆,渐渐远去……最终,只剩下若有若无的声音,在演播室内回荡,轻轻地摇曳着人们的心。

  “啊!”在场的人,大多是喜爱音乐之人,学、唱也有多年,对音乐的悟性终究是较常人高的,这时,他们大部分人都长着嘴巴,心里叹了一句。

  姜枫听到身边有人嘀咕了一句:“世上还有这种音乐?”

  姜枫咧嘴笑了,露出一口大白牙,这个文贞明,真是让人难以预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