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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家日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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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痛砭时弊

  整个大堂里鸦雀无声,只有于望淡淡的声音在回响:“今天你们学习了这汤开远的上疏,个个要好好揣摩,咱大明不是没有人才,而是有人才不能用,不是没有将士,而是将士不能用心报国!”

  “远的不说,就说咱蓟州一地。我蓟州一地也不是没有出现为国为朝廷尽忠的汉家好儿郎!在崇祯二年,那后金的入侵中,山海关总兵赵率教入援,于遵化战死,巡抚王元雅、保定推官李献明、永平推官何天球、遵化知县徐泽、前任知县武起潜等,据城拒守,城破皆死!”

  “由此看来,我大明不是没有忠贞之士!奈何忠心为国的,都没落了好下场!蝇营狗苟,贪生怕死的,高官厚禄!到了如今,终于是人心分散,偌大的咱大明,成了一盘散沙!”

  “当然,如今这蓟州官场,让我于望敬重的还有永平兵备刘景耀大人!此公堪称奉公洁守,忠心为国,是个品德高尚的好官!”

  “哦,对了!咱乐亭县的县尊大人也算是克勤克守,虽然他奉行中庸之道,没有惊天动地的功绩,但凭他对于治下百姓仁慈,在如今这大明官场里,也算是一个难得的好官!”于望忽然瞟了一眼后座的陈典吏,特意点了出来。

  顿时,满座的汉家军军官俱都回首观望,同时雷鸣般的掌声响起。陈典吏忙不迭的站起,红光满面,急忙拱手四处示意,这县尊老太爷在这于望嘴里居然有如此高的评价?陈典吏与有荣焉!

  “汤开远此公真是不同凡响!他的上疏里大骂地方武将拥兵自重,桀骜恣睢!这是因为朝廷的募兵制有缺陷!原因很简单,募兵制所招募的战兵完全是为了当兵吃粮,来去自由,没有制度约束,如此就破坏了朝廷早期卫守制“兵帅分离”的构想,朝廷内阁必须将兵权下放于将领,如此就无法完全掌控兵权,其中尤以戚爷爷的戚家军为代表。而朝廷的中央集权就逐渐转变成为个别军官所拥有的势力。”

  “这种逐渐演变成私人武装的部队,碰到戚爷爷这样忠心为国的将领自然是没有问题,但若是换了那些贪生怕死,只打着自己小利益算盘的将领,结果又将如何?可叹的是,这些私家军队每年的军饷还是由朝廷来出!”

  “所以汤开远的上疏里指出两个问题,一:如何赏罚公平,人人用命?二,如何避免军阀的出现?今天这堂课后,你们回去后都写个感想,不少于两千字!三天后上交!”

  “是的!长官!”厅堂里响起雷鸣般的回应。

  陈典吏一直聚精会神在听着,他以前对于大明为何国事败坏到如此地步,只道是人心败坏。这里于望却是指出是制度的原因。此时,他那朦胧的世界观,仿佛被于望揭开一角雾纱,看得明白了点,他心里也是若有所思。同时他对于望升起一种高深莫测的敬畏感。

  “接下来,汤开远的上疏还指出了一个潜在的问题。这个问题,我随便讲讲,不是今天这节课的主题。你们课后可以写感想,也可以不写,任凭自愿!”

  “是的!长官!”

  “归根到底,我大明一切一切的弊病都引发于国家财政的崩溃!那么国家为什么财政会崩溃呢?这是源于税赋征收的诸多弊病!我就从先朝万历爷说起。······”

  随着于望的娓娓道来,不说那些军官如小学生般的好学,就是陈典吏自诩见惯了世道,也是越听越是震惊。

  大明在万历、天启年间为何总的来说,这天下还是太平?无他,这两位天子都把手伸向了大官僚,大地主,大商贾阶级。而所谓的大官僚,大地主,大商人,三者实为一体,可称之为“士大夫”阶级。

  大明的事,其实都坏在“士大夫”上。这些士大夫作为国之栋梁,朝廷二百年厚养之,他们却是带头进行偷税漏税,挖大明这国家的根基。

  万历年间,东林大佬李三才对皇帝说:“陛下爱珠玉,民亦慕温饱;陛下爱子孙,民亦恋妻孥。奈何陛下欲崇聚财贿,而不使小民享升斗之需;欲绵祚万年,而不使小民适朝夕之乐。自古未有朝廷之政令、天下之情形一至于斯而可幸无乱者。”

  这番话冠冕堂皇,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对着万历痛骂。表面看起来,东林党是好的,万历皇帝是坏的。因为万历爷派出太监在天下收取矿税、商税,又开海禁收海税,已经严重触犯到了士大夫阶级的利益,李三才表面上骂万历与民争利,实际上,真正的广大劳动人民被李三才代了表。

  这段话的潜台词按于望的分析,应当是这样的:

  “陛下爱珠玉,官僚见面要分一半;陛下爱子孙,东林党也要玩花魁。奈何陛下欲崇聚财贿,而让官僚士绅出血······”

  这个士大夫阶级在大明厚养了两百多年后,气焰已经达到了匪夷所思地步。因为触犯到了东林党的利益,他们对于万历爷的“苛捐杂税”非常不满,而且居然敢谩骂皇帝。

  换在后世“我大清”,对这样的蠢货,朝廷早就雪亮的屠刀落下“咔擦”了事,夷他九族了。万历皇帝不办他,并不是喜欢被骂,有心理受虐的癖好,而是皇帝如果要杀他,会被内阁否决掉,如果要惩罚他,反而成全了他的名声。

  大明士大夫阶级如此的嚣张,管中窥豹,可见一斑!而万历爷确实也有够坏,你们嘴脸难看,我就几十年不上朝,眼不见心不烦啊!下面官僚士绅爱骂骂去,他照样收矿税、商税,开海禁收海税······。

  由此,万历爷的名声一直不好,被这些士大夫笔诛口伐,描绘成了“民贼du夫”。

  后来接任的是天启皇帝朱由校,虽说天启皇帝喜欢做木工活,人却不傻,当了一阵皇帝以后发现似乎有点不对头,怎么朝廷的收入一天天在下降?局势也一天天危险起来,尤其是东林大佬叶向高的得意门生王化贞在辽东打了个大败仗。

  在天启看来,要想财政不破产,跟他爷爷万历一块当“昏君”是跑不掉的了。可当“昏君”也是有诀窍的,象万历那样硬顶肯定是不行的,折腾了二十多年,一个人单挑一群东林党,一堆苍蝇围着你哦嗡哦嗡,太辛苦了,还是让魏忠贤大伴在外头给自己挡刀吧。

  魏忠贤虽说贪婪、歹毒、名声臭,但不管怎么说明王朝财政还没破产,税还能收得上来。只是这个九千岁在震压东林党集团的时候手段不够高明,杀了不少人,却在舆论战中彻底败北,导致声名狼籍。

  都说“宦官误国”,所有的问题都有两面性,得看从哪个角度看。比如,在天启年间负责治理何工的太监们无不兢兢业业,每当有洪水爆发,各地的河督太监们干脆就住在河堤上,与堤共存亡!

  而崇祯年间解除了太监管理河工的权力,让文官去负责。结果这八年里无人修缮河堤,疏通河道,一有洪水爆发,河督文官居然早就逃走,各方贿赂之下,事后还不受惩罚!

  说到这里,于望大声呵斥:“在某些方面,所谓的士大夫还比不上太监实心用事!”

  台上于望在挥斥方遒,指点江山,台下的陈典吏额头冷汗涔涔,心里道:“这于望大人每每口出狂言,莫非他是阉党中人?不然,何以有这个胆子去攻击满朝文武?举目皆敌,就怕不给自己招来大祸?”

  虽然于望此时所说的一切在陈典吏眼里都属于狂妄跋扈,不懂为官之道。但这些情况的前所未闻也让他大开眼界,听的欲罢不能,只是屏息静听。而于望在接下来又点评了朝廷的海禁政策。

  在于望说来,大明朝廷的海禁政策是事出有因。原因是这海禁越严,走私越厉害,越是海禁,走私利润也更高。这些海贸走私,往往都是士大夫控制的势力,或者跟官僚有勾结,门栏很高,一些小老百姓,小商人想参与海贸获利,那是痴心妄想。朝廷士大夫的禁海政策只不过是为了提高自家海贸走私中的暴利而已。

  本来,士大夫们在朝廷优待政策下,各方面是不用交税的,这就已经躲避了几乎所有要交的税,但这还不够,他们通过海禁,就算别人想做海贸都做不成。利益,统统被士大夫垄断了,非官僚无从参与竞争。如此,大明朝廷自然是一文钱海税都收不到。

  其中甚至是皇帝老子也不行,在明成祖时代郑和还能率领庞大的船队下西洋,在海贸上狠狠赚上一笔。在士大夫阶级不懈努力下,最后的结果是,皇帝的船队做海贸成了“劳民伤财”,说停就停了,被士大夫集团一脚踢出圈子,只能在一边干瞪眼。

  正因为如此,万历开海禁收海税,遭到大量官僚的激烈反对,士大夫们个个都披着仁义道德的老虎皮,占据道义制高点,他们下吃百姓上吃皇帝,直到把明王朝吃成一个空架子。

  “资本主义萌芽”、商业发展带来的财富是被士大夫们一口吞掉了,但这还不要紧,毕竟这不是明王朝的传统收入,中国历代以来,国家的税赋都是在广大自耕农头上收取。

  天启之后接下来是崇祯上位,崇祯当年毕竟是年轻,十六岁就登基了。在士大夫阶级的吹捧下,自认是“圣天子”,“中兴之君”,耳根子一软之下,挥手就收回了全国各布政司监督的太监。

  如此一来,那些士大夫阶级便是阿谀如潮,歌功颂德,把崇祯捧成了千年一遇的“明君”。因为那些“苛捐杂税”他们再也不用交了!而这带来的后果显然易见。

  以江南的茶税为例,崇祯收回了各布政司的监督的太监,结果是:浙江一省茶税就从万历天启年间的二十万两白银降低到每年“十二两”白银。那些赋税都去哪了呢?

  茶税、海税、矿税、商税等种种赋税······,士大夫阶级欣喜如狂,他们终于可以和皇亲宗室一样,一个铜板也不用上交了。

  于是,本属于明王朝中央财政的收入,成了各级官僚的收入。

  各种政策下来,如今的大明:皇亲宗室、官僚们不用交税,地主、商人们如今也不用交税,可一个国家没有税收,财政就得破产,政府就没法运转。

  东林党和江南乡绅们是欢天喜地了,可是朝廷没钱了。北方官兵缺军饷,拿什么去打胜仗?国家财政的窘迫直接导致大明对后金战争的频繁失利,国家没钱总得想办法啊,于是开始不断在自耕农头上加征三饷。

  这里问题又来了,自明中叶以来,皇亲国戚、文武勋臣大量兼并土地,而这些人享有赋役的优免,钦赐的土地又免税;没有优免的缙绅地主又把自己的土地伪托于权势之家。

  以至于到张居正时代,国家控制的纳粮当差的土地急剧减少,和明朝开国时期相比,“额田已减强半”。有数据说明,在明初,官府登记在册土地有八亿五千万之多,到万历六年,仅仅只有五亿一千万亩,整整蒸发掉三亿多亩良田。

  这只能说明全国将近40%的土地,已经落入皇亲贵戚、豪门富户和贪赃自肥的官吏手中。而这个时代土地兼并严重,而且富庶大地主们隐瞒私田数量,一万亩变一百亩多的去了。

  这造成了家有良田千亩者,无须纳粮当差,家徒四壁者国家税赋却次次不落空,一些小户力薄难撑,只得举家逃亡,由此流民四起。

  于是,本该皇亲宗室、官僚、地主、商人们他们缴纳的税收便只好由高迎祥、李自成他们来交,这样,皇亲宗室、官僚没意见,东林党更是对崇祯歌功颂德。

  这里最难的是崇祯皇帝,算来他上位已经八年了。但是崇祯皇帝也不傻,在上位第二年就看透了这些士大夫们的嘴脸,发出了“外廷皆不可恃”的感叹,感到自己上了恶当。

  但是此时崇祯皇帝已经进退两难,向自耕农他们收税,会出现更多的李自成,王自成,马自成。如果崇祯真敢学万历皇帝,天启皇帝向天下官绅伸手,他就算没被宗室、官僚、地主、商人推翻,象万历爷那样身败名裂是肯定的,而且政府执政机构在宗室、官僚、地主、商人的软磨硬抗下瘫痪也是必然的。······

  随着于望的随口道来,不知不觉中,天光已经暗了下来。不知何时,这厅堂里四壁处都点起了火烛,陈典吏一直聚精会神的听着,居然一点也不知道这些火烛是什么时候点上的。

  而且随着于望的解说,找书苑 www.zhaoshuyuan.com整个厅堂里气氛沉闷,只听到大家压抑的乎乎大口喘气声。陈典吏身心都沉入这气氛,也感到自己血脉喷张,怒不可遏,对大明朝廷的那些所谓的士大夫们充满痛恨!

  此时整个大堂里烛光摇曳,于望在前首端坐,他的身影也是在烛光下拉的忽长忽短。“于望大人怎么可能知道这么多?······”陈典吏心里已经不知不觉的对于望带上了敬语,此时于望在他心里的形象简直可畏,充满了鬼神莫测的神秘。

  “今天这堂课,那韩军法官真是说对了,我正是撞到了天大的运气,才能听上这么一课!”陈典吏感慨万分,今天这课听下来,真是他人生之闻所未闻,大开眼界不说,对大明眼下这个世道有了深刻的认识!

  那往年一直混混噩噩活着的自己,在今天有幸到了马头营,这人生中的迷雾被于望大人一手揭开,看清了世界!此时的陈典吏犹如整个身心被洗涤,前所未有的心思清明,他此时只想对着于望大人顶礼膜拜!

  “好了!今天这堂课就到此结束!总而言之,大明这天下毁就毁在这些所谓的朝廷士大夫手里!大明之将来,也将担负在你们肩头上!散课!”于望铿锵有力的声音大声宣布。

  “刷”齐整整的起立声充斥了厅堂,汉家军各个军官纷纷立正行了军礼,鱼贯出了厅堂,随即门外“嗡嗡”讨论声大起。

  “陈典吏,请到前台来!”于望的声音响起。

  陈典吏浑身一激灵,不知不觉中,他的腰也佝偻了起来,急忙满脸谄笑的向前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