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驰骋之帝都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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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雨幕(八)

  “王大人?”我有些意外。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就那么站在初冬的夜下,映衬着雪地冰冷的光芒,居然反而释放出一股莫名的热力。

  “我大概知道你在想什么。也怪我,外面的事情有些乱,你已经来这里这么多天我都没找你认真地谈过一次。”他说,语气中渗透着淡淡的诚恳,他招手示意我过来,于是我们慢慢地来到湖边。

  “我……”

  “你是光武皇帝开国大将的后代,你的家族为世代大汉帝国镇守边疆,到现在为止已经一百六十多年。现在你是那个伟大家族新的继承人和新的希望,在你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到来自那个家族独有的灵魂,一种桀骜与忠诚的复杂共同体,很有意思。”

  “呃……您是在夸奖我么?”我不好意思的笑,“可我们家的老家伙说我是头犟驴来着,您管这叫什么‘忠诚与桀骜的复杂共同体’么?”

  “是真的。”他的表情看上去很认真,他也不像是那种会开玩笑的人,“在你的身上隐藏着一个灵魂,那简直就是马援的翻版。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将来由你接手的西凉也要对这个帝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果你夺回了帝国往日的安宁,等待你的将会是无上的荣耀。”

  “那个,王大人,我只是……”

  “但是,”他意识到我误解了他的意思,于是打断说,“你目前正在纠结与另外一件事对么?”

  “我……对,是这样。”我末了只好承认,“您是来劝我什么要以大局为重不能就这样消沉下去对吧?这些话我们家那个老家伙唠叨得他自己都烦了……哦哦我不是说您多嘴,不过事情跟您想的有些不一样就是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支支吾吾。

  “一个能够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既倒的英雄本该是无比坚毅的,是可以割舍儿女情长的;而一个情种则多半是个没什么能量的纨绔子弟而已。”王允摆了摆手示意我别急,可他似乎完全没打算回答我的话,“可罕见的,你的身体里似乎融合了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基因。”

  “啊?什么?英雄气概?说我么?”我指着自己的鼻尖问,“我不知道您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坚持,孤独,悲伤,简单来说就是拥有自视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王大人微笑,“不是么?”

  “我还是头一次听说死孩子的犟脾气能被说成是英雄气概的……”我嘟囔,“而且照您这么说,我以后要走的路就完全没有前车之鉴了啊。”

  “不对,应该还是有一个的。”王大人背着手,眼睛微垂着。

  “谁啊?”

  “四百年前,那个和大汉帝国平分疆土的男人。”

  “项羽么?”

  “身世显赫,少年壮志,一生只诚心待过一个女人,成就千秋伟业,很像不是么?”

  “这个……”我笑出声来,“您不觉得这比喻太牵强了么?好吧前两条我觉得还可以接受,可是后面呢?一生只诚心待过一个女人?您指的是那个弹琴的女孩么?我倒是想可人家完全不给我机会好么……还有什么千秋伟业就更别提了,我老爹是征西将军我就一定会有出息么?家族最后会败在我的手里也说不定,我现在才十四岁而已啊。”

  “我现在已经五十四岁了,我曾经十四岁过,可你呢?你有五十四岁过么?”

  “话是这么说,可是……”我不想无礼地继续犟下去,所以只好不再违背他的意思,语气也缓和下来,“可是人与人毕竟还是不一样的吧。其实说我将来有出息的人很多的,当年董卓还只是个凉州刺史的时候也还说我前途不可限量呢,可这能算数么?《战国策·齐策》里也说过‘宫妇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内莫不有求于王由此观之王之蔽甚矣’之类的话,是邹忌对齐威王说的吧?我觉得我也差不多啊,董卓说我不可限量什么的只不过是因为我老爹是征西将军还是西凉马家的家主,他想踩着老家伙的肩膀往上爬而已。我明白您不是出于这样的目的才这么评价握的,可是您想想如果我父亲只是个普通人,或者只是校尉副将押粮官什么的……您还会这么评价么?对于我来讲,我自己想象的未来和别人理所当然认为的很不一样,大家觉得我应该继承父业统御西凉,可我一直那么努力就只是为了拜托命运被人操纵着的现状而已;大家觉得我应该忠心耿耿胸怀天下,可我想杀董卓的原因不过是他做了某些我的个性所不能允许的事罢了……也许我的宿命就是大家觉得的那样,可那又怎么样?现实是我只想活得潇洒一点自由一点追求一个我喜欢的姑娘可是姑娘都不正眼瞧我。宿命什么的纯粹是扯淡!混账!人是为了自己活着还是为了使命活着?而且所谓使命什么的也不过都是别人强加的东西吧?别人强加的东西不是我的,我想要的东西却又得不到,所以我其实,我其实一无所有啊!我就是个……混账东西!靠!”我愤愤地说着,捡起一块小石子狠狠地丢进湖中,它在湖面上蜻蜓般起起落落,点起一串水花后消失了,像是在有恃无恐地朝我讥笑。

  我这辈子都没对濮阳蓁以外的人一口气喷过这么长一段话,也许就是因为面对的不是她,我就不用再装深沉装哲人了,毕竟我本来就不是什么深沉的哲人。

  可今天怎么了?……老实说对于长辈找谈心这类事情我还是很头疼的,所以我本来打算应付王大人几句的,可是说着说着就停不下来了,越说越气愤,越气愤越想说,到最后停下来并不是因为说完,而是我已经气喘吁吁了。

  我真特么是衰人一个啊,总是在这种只有谈论资格的时候才这么能说,到了真正需要我去把握些什么的时候就笨的跟一个结巴一样。

  王大人默默地听着我的陈述或者说是控诉,一直没有打断我,开始只是在静静地听,后来他听着听着转过身去面对着湖水,神情有些萧然,我知道他一直在听,可他什么都没说,于是夜幕之下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王大人没有再插嘴是因为他无法再反驳我了,因为我说的都是事实。想来我也真是自私,在这里高谈阔论着宿命之类的话题,不知道是在向谁质问人活着究竟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别人。可人活着总得为了些什么,总要做出选择,总要面临质疑,会被别人说成是自私,可坦诚的自私总比沽名钓誉的无私要好吧。

  很奇怪,夜幕下的这片沉默中,好像少了些什么。

  “听,琴声停了。”王大人忽然说。

  我一怔,原来如此。这里离湖边不远,而洞察力敏锐的她听觉必然也过于常人,还亏得我特意在一个她不在的场合才发表我的死孩子试的言论,可最后还是献丑了。

  我从湖边看过去,灯下那个背对着我的摇曳着的人影如星光般闪烁,孤傲又高冷,这是我作为一个觊觎者唯一能够看得到的东西。

  这时她忽然站起来转过身,冰冷的紫色瞳光瞬间与我相对。

  我连忙挪开视线,再看回去的时候就又只是一个背影了,那个影子正在离去,一步一步,不快不慢,可是不容逆转,仿佛东升西落的太阳一般,不论它下落的再怎么缓慢我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它带走最后的光明。

  那脚步没有一丝的不忍。即使有,也应该被埋藏的很深很深。

  我叹了口气在湖边蹲下来。

  “其实我来找你还有另外一件事情。”王大人忽然说,“明天你到城北一趟,有一个人想见你。”

  太阳升起之后不久,洛阳城里开市了。

  这里是都城,这里的居民没有土地,或者说,没有需要亲手耕种的土地,所以与乡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所不同,商业贸易作为一种交流方式疏通着整座城市的生命脉络,由此而焕发出的强大生命力真的就如同一颗心脏一样,泵出鲜活的血液维持着整个庞大帝国的生存。宽阔的街道上人来人往,热闹得简直像是架在火上煮沸的油锅,每一个人都是锅里一颗滚烫飞溅着的油滴,携带着温暖人心的光火,让这个压抑已久的帝都短暂地活跃起来。

  然而,活跃的本身就暗示了它的难以为继。很显然的,城市里开市的次数与规模额偶直接相关于国家的经济现状,在市场上所有人都关心的东西无非就是价格,而在各种各样的价格中,粮价又是重中之重。目前的谷价大概一石一百二十五钱的样子,在我刚来到洛阳的时候该数字为一百一十七,这是一个令人不安的变化,太平时节的谷价一般不会高于八十,而当该数字超过两百的时候就已经说明地区的经济运转遭受到了明显的破坏,此时将开始有地区居民大量外迁,而这个数字达到三百的时候就可以判定为经济运转崩溃,因为这是战争时期交战区才会出现的粮食价格。而此刻在这座全国最为繁华,且在灾年时节是赈灾第一受益者的都城洛阳谷价尚且破百,这个帝国的整体情况可见一斑。

  在帝国四百年历史上,这样异常的粮价就只出现过两次,找书苑www.zhaoshuyuan.com上一次是在两百年前,新莽代汉。

  而现在,又如新莽代汉那样的巨大浩劫实际上还没有真正来临,一切看上去似乎与平常没什么两样,洛阳街头的百姓也只是会偶尔抱怨为什么城里的大多数药铺都关张了,为什么粮价会一路走高,为什么像绿豆白菜猪肉这样的副食品会越来越少。实际上这些都是大灾变得前奏,药铺关张是因为董卓的军队已经收购了大部分的药材做军需品囤积;粮价变高除了军队的收购之外还有五铢钱贬值的因素在内;农副产品短缺则是由于备战状态的洛阳城加强了管制,导致货物的自由流通受到限制。而军队收购药品粮食控制货物流通,这分明就是为战争进行的准备,只不过这些东西离大部分人都太远,他们察觉不到罢了。

  而对于已经有所察觉的人来说,比如我,看到的洛阳天空早已变成了长久不散的灰黑色,灰黑色的帷幕之下,隐藏着一抹抹的血红。

  沉默与失神之中的我在人潮的往来之中悄无声息地穿梭,没有人注意。我觉得自己像一只能够预知地震的老鼠,在人们还过着自己盘算好的规律生活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在不安,上蹿下跳。我想告诉他们快逃,地震就要来了,可是就算我真的这么做了他们大概也只会问什么什么?地震?开玩笑我还忙着呢没工夫陪你逗乐对了公子我这里上好的绿豆要不要来点?

  当面对着已知的结局却根本无能为力的时候,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知道的太多反而是一种包袱,你没法处理掉就只能背在身上,然后任由它们压垮你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