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驰骋之帝都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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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刺夜(九)

  响彻全城的悠长号角声早已沉寂,可是附近街道上还是时不时地传来沉重杂乱的嘈杂声,那是金属战靴与地面的碰撞以及军服铁甲鳞片之间的摩擦,没什么节奏感,倒是蛮有打击感,所以这种声音会很容易让人心慌。

  尤其是一个老人。

  王允在自己的书房里来回地踱步,坐立不安。这座城市已经一段日子没有出现这样的混乱了,上一次是宦官张让为首的十常侍之乱,那还是几个月之前的事情,王允至今对那次事件记忆犹新,皇宫内外到处是陷入混战的乱兵,那些杀红了眼的家伙根本不不管面对着谁,皇帝的威严和秩序荡然无存,手里握着武器的人就是皇帝,于是大家在最原始的兽性的驱使下互相伤害着残杀着,直到第二天清晨刚刚睡醒伸了个懒腰的朝阳一睁眼就照到了遍野横尸。所有在那次事件中幸存下来的人都至今心有余悸。而在今晚,王允突然隐隐有了一种那时候的感觉。

  唯一不同的是,十常侍之乱中他从头到尾都只是个旁观者,可是这一次……他总觉得这件事情和他脱不开干系,可他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这样的感觉。

  “老爷,无痕军华雄将军求见。”仆人在书房紧闭的门外躬身说。

  门开了,他看到那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正面对着他,那张脸上满是惊讶。

  “华雄将军?”

  “是的,他已经在后花园的湖心亭等着您了。”

  “知道了,你下去吧。”他摆摆手。

  “诺。”仆人在鞠一躬,谦恭地退下。

  华雄?王允的心里直犯嘀咕。他知道这个神出鬼没的冷血杀手八成是为了今晚的事情找上门来的,毕竟城里的警报号角和大批部队调动的声音大概聋子也听得到,所以这种时候他亲自出马也并不奇怪……可是他为什么不去抓捕制造混乱的人,而是跑过来拜访他了呢?拜访就算了,总该走走程序从正门敲门求见才对啊,哪有直接翻到人家后花园里的?

  有一种解释可以说得通,那个华雄本该去抓捕的人,和他王允存在着某种关系。

  王允心里咯噔了一下。

  因为他突然想起了一件该死的事情,傍晚的时候小蓁来找过他!她说自己有事出去一趟,最多半个时辰就回来。那女孩做事向来很让人放心,加上那一张人畜无害好像写着“没事么事情能让我换个表情”的脸,王允是不会怀疑的,也没有多问,可是……可是现在已经深夜了还是没见她回来!见鬼怎么把这一茬给忘了?

  难道说,今天晚上把这座帝都闹了个底朝天的人,该不会就是……

  并不是没有可能。那女孩可是个袖子里藏着一把利刃的危险角色,说不准真的能干出这样的事来!

  怎么办?华雄已经上门了,他就只有硬着头皮去接待,可是要说些什么呢?说“嗨华将军你看今晚夜色不错要不我叫人摆壶茶我们来盘棋如何”么?做为董卓贴身护卫部队的指挥官,那个男人的个性与手段王允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对方既然已经登门就表示他已经怀疑到了自己,一会儿如果他一句话说错,或者是被对方在言谈之中掌握到了什么决定性的证据或许华雄就会直接摸出一把刀砍断他的脖子!

  一时间王允觉得自己的世界一片天旋地转,这个老人转眼就出了一身的冷汗,太阳穴上的筋突突的跳动着,他一个站立不稳险些倒地,幸亏扶住了一根柱子。

  书房里负责为这位司徒大人换灯油的侍女见此情景吓了一大跳连忙冲过来扶着他。这位大人是朝中德高望重的元老大臣,是连太师董卓见了都会礼让三分的重量级人物,侍女想不通是什么事情会让这样的一位人物如此失态。

  王允定定神站了起来。这段日子里他受的惊吓已经够多的了,他只是一个忠于国家的普通人,还有些陈腐,他本来只是想为这个国家鞠躬尽瘁操劳一生贡献自己的一切然后安然入土就好了,和许多其他的人一样,为官一生也只是兢兢业业地守成而已,没有什么过人的功绩,除了忠诚之外什么都没有,像他这种人本该积攒还算说得过去的口碑然后安享晚年的,只是没想到在他进入风烛残年的时候,他所效忠的国家也进入了风烛残年。

  他支开了侍女,闭上眼睛轻喘了几口气后离开书房。

  后花园本来是王允的女儿所居住的地方,他本人也时常来这里散步。里面有一座不大的人工池塘,并且在池塘的中心有一座小亭子,这个亭子是府里年幼的家眷们最喜欢的地方。现在入夜,虽然空气中已透入了些许秋的凉意,但溶解在水中的点点灯光再加上拂过耳际的轻柔如绢的微风足以荡涤许许多多的烦恼。以前王允也经常在相同的时间来到这个地方,被水中浮动的微光反射照亮的亭子和走廊显得十分幽静,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不食人间烟火,没有权力和利益的争夺,如同仙境,只有这里才能让他短暂的忘却那个如一条到处漏水的破船一样地帝国以及它无穷无尽的琐事。有事他会幻想,如果有一天这个帝国所有的湖心亭都能够像这座一样安宁寂静的话,他会不会还活着?如果还活着的话,那应该就算是真正的解脱了吧。

  可是今天例外。这个一如既往的池塘和池塘上一如既往的湖心亭却令他感到毛骨悚然。如果有其它选择的话王允宁可现在独自一个人呆在乱坟岗上。没错,这里现在是一个比乱坟岗还可怕的地方,这个地方有一个恶鬼,而且是冲着他来的。

  王允远远地看见亭子里亮着一盏灯,灯光照亮了一个身着甲胄的背影,仿佛那个背影一转过身来就会颁布来自死神的诏令似的。

  王允站在湖畔,华雄站在湖心,两人隔着湖面上一条三十步长的走廊相对。

  王允再一次闭上眼睛深呼一口气,抬腿踏上那条已经走过无数遍的湖上走廊,一步一步,难以抗拒。他尽量让自己的步伐慢些,可是没用,他终还是走到了,就像一个人从生下来的那天起就无论如何都躲不开死亡的结局一样。

  “司徒大人,真是抱歉了。深夜来访一定让您很困扰吧?”站在那里等候了许久的男子转过身来。那是一个很成熟的男人,年龄大概三十多岁,鬓角微霜,目光锋利如刀,和小蓁一样带着一张面瘫式的脸,他足足高出王允一头,身上的铠甲黑的发亮,腰上系着一根腰带,腰带正中的位置上有一个标志,是一个银色的虎头。

  “将军客气了。”王允强压下心里油然而生的不适感,面露微笑,“突然来访有什么事么?”

  “如果非说有什么事呢,其实也没什么。”华雄也笑,他背着手在王允面前从容地踱着步子,随意闲适,反倒是王允开起来有些无所适从的样子,一时间主宾的身份仿佛被倒置。

  “没什么事?”

  “对,没什么事,只是来找您聊一聊而已。”华雄停下脚步正视着王允,“您是朝中极受敬重的老者,而且精通儒学,如果有机会和您讨教讨教的话想必会受益匪浅的吧?怎么,是大人不肯赐教么?”

  “没有。”王允保持着面部的礼貌,心说你个每天只管杀人越货的家伙要是能对儒学感兴趣才是真的见了鬼了……但只是心里想想而已,“只是老朽有些奇怪,华将军身为太师大人手下最受器重的近卫将领想必是公务繁忙,怎么会有空跑到我这里来?”

  “保卫太师大人的安全这是我的工作,但并不是我的全部。一个人做一件事情太久了也需要些其他的东西来调剂一下不是么?尽管这件事情非常重要而且责无旁贷。”

  “有道理,没有哪个人是专门为了一件特定的事而生的。只不过……”王允面向东方,“今夜城里就有需要将军去处理的事情啊。刚才的警报让我以为是要全城戒严,正要派人去外面打探一下就碰到太师派来禀告情况的下人,这才知道是有几个人在城里袭击无痕士兵……可这是将军分内的事不是么?将军似乎不应该和老朽一样悠哉游哉吧?”

  “那个么……”华雄又往前两步走到王允身边站定,“只是些无关大雅的事情罢了。这么大的一座帝都之中难免会出现几件让人火大的事情,如果对每一件都要大惊小怪的话在下非得累死不可。交给我的手下就好了。”

  “好吧。既然将军都这么把握十足了,那老朽也就不再多说什么。”王允捏紧了藏在袖口里的拳头,“那么,将军来访是想找我谈些什么?”

  “谈一些……故事。”华雄说。

  “故事……?”王允不解。

  “司徒大人可听说过,荆轲刺秦?”

  “荆轲……秦王?”王允的心跳在听到这几个字的瞬间骤停了一下,中间的那个刺字如同卡在喉中的鱼骨般扎得他生疼……终于要摊牌了么?王允直勾勾地盯着华雄的脸,可是很遗憾,他无法从一个职业杀手的表情上获得任何有用的信息。

  “当然了,这是史上著名的事件。”王允顺着对方的意思接道,“荆轲持樊於期首级和都亢地图于易水河畔挥别友人,直入咸阳进行刺杀,在朝堂之上图穷匕见,可惜最终失败。后世多有对此加以评论者,老朽怎么会不知道?”

  “那么,司徒大人对此的评论是什么?”华雄难得的露出一个感兴趣的表情。

  “评论?”王允心里已经明白了八九分。董卓已经怀疑到他的头上了,否则不会让华雄放着满城乱窜的叛逆者不管却掉头来找他的麻烦,而华雄也不会一上来就以这样一个敏感的话题开头。但是他们对自己应该还只是怀疑而已,并没有证据,否则像华雄这么耿直的家伙不可能在这里陪着他绕弯子。而如果只是单纯地怀疑的话,那么就是说他们到现在为止还对作乱者的身份拿捏不定,或者说人还没有抓到,他们到现在还是有点摸不着头脑稀里糊涂的状态。虽然不知道董卓怀疑自己的理由是什么,但王允已经有点明白了。

  既然还什么都不清楚,那就陪这个面瘫接着演戏吧。

  “荆轲其人,可以算作一个英雄吧。”他定了定神,说道。

  “哦?”

  “试问这世上有几个人愿意去做一件必死无疑的事情?他的目标是刺杀秦王,杀了秦王荆轲就完成了太子丹的嘱托,也实现了燕国千万子民的希望,但不管成功与否,他本人都绝无生还的可能,当他带着那张卷着匕首的地图踏进咸阳宫的那一刻起死亡就已经不可逆转。所谓的舍生取义不正是如此么?所以尽管失败,后世还是赞颂他,赞颂他的勇气,赞颂他的侠义。”王允大义凛然地说。他心里很清楚,现在要摆脱怀疑的唯一方法绝非顺着华雄的意思奉承献媚。他今天专程跑过来其实就是要给自己一个无形的压力,看看自己会不会心虚罢了。

  “嗯,很有道理。”华雄点头,“可是人已经死了,国也已经灭亡了。事实上荆轲的刺杀并没有挽救燕国的命运,反而加速了燕国的败亡,这样的举动算得上是侠肝义胆拯救苍生么?”

  “可那个燕国本就已经是苟延残喘。就算是屈服于秦国又如何呢?面对着绝对优势的对手,至少自己努力过了,自己没有成为人家的走狗奴隶,做为一个国家,这样的死法也算得上是有气节啊。”

  华雄沉默片刻,说:“不愧是司徒大人,见解独到,在下佩服。只是在下的心理还有一个问题始终不解,还请大人不吝赐教。”

  “将军但说无妨。”

  “我在想,”华雄本来漠视一切的双眼突然如铁钩般死死钩在王允身上,“如果在太师的身边也出现了那样的一个荆轲,先不论他成功与否,他的行动在后世会得到赞颂呢,还是批判?”

  王允闻言吓得几乎打了一个哆嗦,华雄的目光像是毒蛇的信子一般,若隐若现地逼了上来,还附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这怎么回答?直抒胸臆么?说当然是赞颂了像董卓那种欺君篡国的狗贼都难解我心头之恨啊一定是赞颂!那只能说是不想活了。那顺着他说呢?就会没事?

  也许这个进退两难的问题就是华雄的最后摊牌吧,无论你怎么回答都是错的,因为你做了不该做的事。然后只等他做出回答,华雄就随便找个理由说抱歉了你死期到了,反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本是个手里捏着刀就能杀人的世道!

  王允在短暂的惊恐之后,露出了……一抹微笑?

  是的,一抹微笑。他早就可以用自杀的方式,或者是和丁管一样的方式表达对董卓的不满,老实说与其和董卓那样的人妥协,没有名节地活着,还不如死了拉倒啊。如果王允这么做了,那还轮得着华雄来杀他么?可他还是选择继续活下去。忠臣的贞烈或许对很多人来讲是宝贵的精神力量,可对于奸佞来讲这不过是跳梁小丑的拙劣表演。而且这些人的英勇就义只会让幸存的贞烈越来越少,奸佞们也就越来越肆无忌惮。王允选择活着,是为了找寻一种更有意义的抗争方式罢了。他已经努力过,尝试过,但是没有成功,没什么。古语云,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即使失败也该是个了无遗憾的失败,也该在既定的败局面前说“我尽力了,目的已经达到死就死吧反正活在这个肮脏的世界上也只会让我很累”不是么?

  那么,这就是他的回答!

  混沌一片的大脑突然变得清晰起来了,王允从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变成一条龙,一条怒吼的龙!

  “将军你好像搞错了一件事。秦王,并不是太师可以类比的人。如果非要类比一个的话太师也只能是李斯。将军这么说是要陷太师于不义么?”

  华雄一愣。

  完美地回答。秦王是君,而董卓只是臣,能够类比秦王的人只有皇帝,至于董卓,他的确只能是李斯,那位为秦王一统天下立下汗马功劳的相国大人。

  “李……斯?”华雄愣了好久才挤出一句干巴巴的话来,“李斯最终死在牢狱之中,用这样一个人来类比太师真的好么?”

  “不错,李斯的确是死于牢狱。但是在那的几十年前,若不是李斯的一篇《谏逐客书》,秦王又怎可能摧枯拉朽地诛灭六国?可以说无李斯即无大秦,他是让一个帝国走向辉煌的人,能类比这样的一个人很让太师觉得丢人么?”王允的反击摧枯拉朽势如破竹,“至于将军所说的荆轲,今天就恰好有一个不是么?校尉伍孚,将军差点杀了他,忘了么?那样的一个人是会得到赞颂还是批判,离他最近的将军你才是最清楚的,又何必来问我?”

  这下华雄终于无言以对。良久,他收回了杀人的目光,向王允恭敬作揖:“司徒大人一席话令晚辈茅塞顿开。还望原谅,晚辈得罪了。”

  王允还沉浸在自己的豪言壮语中无法自拔……按照常理这豪言壮语放出来之后自己就该被一把刀架住脖子了吧?怎么,这……可以不用死了么?

  这时候,两个人的背后忽然响起了一个女孩的声音。

  “父亲,华将军,请喝茶吧。”

  两个人同时回头凝视着手里托着红木托盘的女孩。女孩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锦袍,苗条修长,五官匀称,温柔的目光也只有月光才能与其相提并论。少女的美丽在含苞待放之中竟还隐含着些许的咄咄逼人,即使是濮阳蓁那样冷艳的容貌和她相比起来也只有甘拜下风的份。

  女孩微笑着,将托盘递出去。

  “谢谢了,王小姐。”华雄深深地低下头,将双手深到托盘上毕恭毕敬地端起一杯茶来。

  “华将军可是少有的贵客,为什么这么迟才奉茶来?”王允随意地端起另一杯茶,眼神中流露出轻微的责备。

  “实在抱歉,将军,府上怠慢了。”女孩将托盘架在肋间微微躬身说。

  “小姐客气了,在下本就是冒昧到访,已经给府上添了麻烦,怎么还敢责备小姐怠慢呢?”华雄忙说。罕见的,这个男人冰冷生硬的脸颊上居然泛起一丝微红以表达对女孩的歉意。找书苑 www.zhaoshuyuan.com面对这样淋漓尽致的美,不要说是女人,就算是男人都会觉得自惭形秽,都会觉得冲撞了这样的美丽是种不可饶恕的错误。

  “今夜城里不太平,在这种时候将军本该是全洛阳最忙的人,却突然到访。”女孩继续微笑着,“如果下次将军来访之前打个招呼的话,府上会为您备宴。”

  “小姐是在责备在下擅离职守啊。”华雄不好意思的笑着。

  “岂敢。将军驾临,全府荣幸之至。”

  “不愧是司徒大人的女儿,知书达理温柔贤淑,今后若是哪个男人能够得到小姐为妻还真是幸运呢。”华雄称赞。

  “将军过奖,不敢当。”女孩再次行礼。

  “对了,话说回来……”华雄忽然想起什么,“我听说小姐身边不是有一个名字叫小蓁的非常要好的侍女么?据说不管到什么地方她都会与小姐形影不离的。今天为什么没看到呢?”

  女孩一怔,王允也跟着紧张起来。

  “这个么……”

  “我在这里。”

  池塘边的树林里走出一个穿着淡紫色雪纺衣的女孩,或者说这就是濮阳蓁。

  “我和小姐从那边过来,看到将军和司徒大人在一起,想来是在谈论什么军国大事。我毕竟只是一个侍女,理应回避。”濮阳蓁走到女孩身边。

  所有人长出一口气。

  “那么就不再讨扰了。”华雄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濮阳蓁配合地从女孩手里拿过托盘把那个杯子盛上去。

  “好的,天色已晚,将军自己慢走,就请恕老朽不远送了。”王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