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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NF之拳力巅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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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七十三

    雪下了一夜,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腊月里的寒风吹过来,屋檐和树梢等处的积雪飘飘洒洒落下。

    阿玲抱着个青花布包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胡同里。刚拐出胡同口,一阵风吹来,裹夹着雪粒透过棉衣咯吱窝咧开的口子直往身上钻,阿玲情不自禁地打个冷颤。包袱甩到肩上,她搓搓手,双手搭起来往手心里呵口气。

    本已冻麻的双手乍接触热气,劈裂的痛感袭来,看着曾经的纤纤玉指变成如今这幅比烧火棍还要粗糙的模样,阿玲长叹一声。

    世事无常,谁能料到三年前住朱阁绮户、穿绫罗绸缎、食珍馐美味、行香车美婢的皇商蒋家姑娘蒋雪玲,会沦落至如今这等衣不蔽体、食不果腹,靠典当为生的光景。

    三年前阿爹在外出行商的路上遭遇山匪,尸骨无存。悲痛之下,没过头七娘也跟着撒手人寰,不出半个月曾经盛极一时的皇商蒋家只剩她一个孤女。屋漏偏逢连夜雨,治丧期间蒋家老宅走水,大火扑灭后堆满库房的金银玉器消失一空,再然后跟蒋家有合作的掌柜纷纷找上门来要结清账目,更有八竿子打不着的庶支抱男孙找上门说要过继延续蒋家香火。

    各路魑魅魍魉纷至沓来,岂是她一个养在闺阁中的娇娇女所能应付。焦头烂额之际,舅舅家的表哥挺身而出。他先是以两人婚约为由自愿入赘,喝退居心叵测的庶支;然后又以自身功名做保,稳住各家掌柜。后来更是他出面斡旋,典卖蒋家房契田产结清帐目。

    表哥样样都好,只是不擅长打理生意。本来结清帐目后蒋家尚有盈余,靠着皇商名头很快便能东山再起。可读书时那么聪明的表哥,做生意却连基本账目都搞不清楚。就这样两年间不仅皇商名头被老对头箫家抢过去,甚至连最后那点家底也在几次亏本中耗个干净。

    终于她听从舅母劝说,变卖老宅陪表哥进京赶考。可似乎是被霉运缠上了,进京路上他们被山匪所截,马车辎重皆被夺去。还好有她贴身缝在衣裳里的几张银票,靠着这个他们在京城租个小院暂时安顿下来。

    京城衣食住行各方面都贵,表哥所要用的笔墨纸砚更是笔不菲的开支,几张银票哪经得住花。眼见要过年,家里米缸却见了底,她咬咬牙拿出自己压箱底的火狐皮大氅。当日遇劫时她身上穿着这一件,不知是绑匪没看见还是可怜她,总之给她留了下来。

    这已经是她最后能拿出来的东西。

    紧紧身上破棉袄,她无意识地往当铺方向走着。宽阔的大街上迎面跑来一群鲜衣怒马的公子,阿玲赶紧低头往边上避。

    马身上独有的味道在她身旁飘过,马蹄溅起飞雪打在她脸上,阿玲忙护住包袱。片刻,待马蹄声走远,她重新抬起头,疾步向当铺方向走去。

    眼见就要走到当铺门口,身后传来马蹄声。毛色乌黑油亮的大宛马绕个半圈,停在她跟前,入目是一双麂皮皂靴,靴筒上方一片玄色衣角。

    “你要典当这件大氅?”

    阿玲把头低得比刚才更低,不发一言,算是承认了。

    “当日被山匪绑去时曾听你说过,老家宅子已经卖了,身上这件火狐皮大氅是先考先妣留给你最后的念想。”

    他竟然还记得!惊讶之下阿玲抬头,只见他那张足以晃花人眼的脸上依旧是如出一辙的倨傲。四目相对间,他厌恶地看了她一眼。

    “为了情郎,这样随意丢弃爹娘?拿去!”

    说完他丢过来一只荷包,阿玲顺手接过来。荷包很轻,打开后里面装着一沓银票。

    “等等。”

    眼见他调转马头要离开,阿玲忙抓住他的衣角。青衣男子高坐于马上,脸上厌恶之意更浓。

    “怎么?还嫌少?”

    阿玲心里一阵难受,曾经她也是拿得起银票砸人的千金小姐。好汉不提当年勇,不过爹娘自幼那些谆谆教导不能忘。

    双手将荷包递过去,她看着他,妙目中满是真诚:“无功不受禄,这些银票民女不能要。表哥于民女有恩,若不是执意入赘他也不会落到如今有家不能回的境地。至于爹娘,民女虽卖了青城大宅,但蒋家祖上传下来的绸缎庄房契仍在。只待明年春闱表哥高中后,民女自要寻个机会重振祖业,到时也算告慰二老在天之灵。”

    说完阿玲也不等他反应,将荷包别在他皂靴靴筒上,她挺直脊背,抱着包袱进了当铺。

    想着家中空空的米缸,阿玲也顾不得什么教养体面。拿出商户姑娘骨子里的精明,与当铺掌柜一番唇枪舌战后,最终她以比预期还要高三成的价钱死当了这件火狐皮大氅。摸着腰间圆滚滚的荷包,她心下失落也少了些。

    从当铺出来,青衣男子竟然还在那。看到她,他翻身下马,绣着黑色暗花的纶巾在雪中飘扬,尽显张扬。

    “给。”

    将自己身上大氅围在她脖子上,他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朝城外跑去。

    阿玲愣了好一会,直到当铺隔壁包子铺鲜肉包出锅的香味传来。表哥还在家等着她回去做饭,雪天路本来就难走,她得赶紧。

    紧紧大氅她直接进了对门米铺,买好米后想到那平白高出来的三成价钱,她本要往回走的脚生生拐个方向,迈进了旁边绸缎庄。精挑细选后,她买了块浅青色丝绸。爹在世的时候教过她如何辨认这些,虽然当时学得马马虎虎,但她知道哪些料子舒服又结实。这款除去光泽度不好外,其它方面跟上等丝绸没什么两样。

    以前这种料子她做床帐都不会用,现在却只舍得截一身衣裳。

    转过年表哥就要下场,无论如何也要有身像样的衣裳。一路上她盘算着要怎么裁剪,进京这半年她的女红突飞猛进。到小院所在胡同口时她已经盘算好,除去给表哥做身衣裳外,剩余的大碎布片还可以做个暖手,小的能做两只荷包,再小的就拼成沙包给隔壁的小虎子玩。

    唇畔漾起幸福的笑靥,临拐进胡同前,她瞥了眼胡同口停着的那辆马车。整驾马车用金丝楠木打造而成,车厢宽大、车辕镶有花纹繁复的玉石,她从没见过这辆马车,却觉得哪哪都眼熟,越想她越觉得纳闷。

    她的纳闷没持续多久,当她抱着布料轻手轻脚地走进卧房,想给表哥个惊喜时,就听见里面传来其它女子的喘息声。

    “难为宋郎,对着那么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忍耐三年。如今蒋家万贯家财大半归你我之手,只剩……”

    “阿慈,表妹已经如此可怜,你又何必赶尽杀绝。”

    “哟,心疼啦?当日我便说过自己不会如大夏一般闺阁女子般死板,咱们合则聚不合则散。左右你那小表妹快出孝期,你若是喜欢她,大可以将生米煮成熟饭,留在身边做个妾,待你日后高中也算是全了仁义名声。”

    男子越发觉得女子抓不住,连忙表忠心:“阿慈怎会不知我的心意,这里面这辈子都只住你一个人。不就是蒋家祖传铺子的房契,阿玲把它放在了我这。本想着中举后助她回青城做些小生意,既然阿慈不喜,我便把她送回娘那。”

    “谁说我不喜,我身边正缺个丫鬟。”

    “这……”

    做表哥的沈德强就算再狠心,乍然间也不忍心如此作践青梅竹马的小表妹。

    “怎么,宋郎不肯?”

    帘子外的阿玲只觉天塌了,她就说为何那马车如此眼熟。打造车体用的金丝楠木是爹爹送给她的千工拔步床,车辕镶嵌玉石出自蒋家库房、幼时她曾拿来当玩具,还有车帘、缰绳、马辔,样样出自蒋家,自己家的东西她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当日爹娘死后那些千头万绪的事,根本原因就是缺钱。如果库房没走水、金银玉器没失窃,也不会窘迫到为结算账目置卖良田房契的地步。

    一切的源头都在这,是她错把仇人当恩人,引狼入室任由他败光了蒋家百年基业。

    想到这她再也忍不住,一脚踹开卧房门冲进去。入目两具白花花的身子如鳔胶般黏在一起,满室糜旖的气味熏得她几欲呕吐。

    见到她沈德强面露慌张:“表妹,你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阿玲目眦尽裂:“幸亏我回来得早,不然岂不一直被你们当傻子骗?”

    床上的箫矸芝摇头:“怎么会?我今天过来便是特意等小表妹你回来。做人要坦诚,毕竟我和宋郎两情相悦,总不能一直瞒着你。”

    “你可真是坦诚,想必蒋家库房也是你烧的?”

    见她没否认,阿玲心中灵光一闪:“那我爹遭山匪身亡也是你所为?”

    箫矸芝耸肩,情-欲之色还未完全退去的脸上满是不屑一顾:“我手上从不沾血,那种脏活不是女人该干的。”

    话说到这阿玲还有什么不明白。

    恨么?怎么可能不恨!可恨又有什么用,箫矸芝交好几位王爷,连皇上也公开夸赞过她“巾帼不让须眉”。以前她坐拥蒋家万贯家财,都被她用一个沈德强轻松设计。如今她一无所有,拿什么去报仇?

    可这仇不能不报,余光瞥向窗台,她讽刺道:“心已经黑得臭不可闻了,还会在乎手脏不脏?”

    趁她愣神的片刻,她大步跨向窗台,拿起菠萝粒那把剪刀,倾身朝她袒露的心口刺过去。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眼见尖端就要刺破血肉,旁边突然传来一股大力拉住她。

    “表妹,若有不痛快你便说出来,何必……”

    “何必”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多年来从未收到过真正生命威胁的箫矸芝,夺过剪刀后,惊魂未定之下发疯似地往她身上回刺。双手被沈德强反间在身后,阿玲丝毫挣脱不得,只能任由箫矸芝在她身上捅出一个又一个血窟窿。

    一座座血泉从身上喷涌而出,寒冷的感觉袭来,意识逐渐消失。临死之前,她想着的不是对沈德强、箫矸芝的怨恨,而是三年前已经过世的爹娘,如果他们在天有灵,看到她这样糊涂该有多痛心。

    阿玲不知道的是,在失去知觉的前一刻,青衣男子骑马来到小院。听到里面动静闯进卧房,见到她倒在血泊中,浑身血流如注的一幕,他沉下脸二话不说敲晕两人。

    然后他给两人喂了春水关在暗室内,待他们激战到最激烈时,从房顶灌下泥浆活活将两人浇成等身高的泥塑欢喜佛,运往青城当做箫老爷子六十大寿的寿礼。

    又过了几年,朝廷新一轮变动,少年亲自请命巡查江南布政,他以谋财害命等原因、林林总总给箫家罗织了八大罪状,足够他们全族把牢底坐穿。而追讨回来的蒋家财产,因后继无人收缴国库。田地铺子产出供给皇家,金银珠宝在国库转一圈后拨给大夏各地慈幼局、福田园,拯救无数鳏寡孤独,功德无量。

    二月末的青城,正是冬意尚未完全褪去,春意还不够浓烈之时。

    天蒙蒙亮,晨间雾气正浓,阿玲披着春衫坐在窗前,看着庭院内湖边那一溜稍显模糊的红灯笼愣神。

    她不是报仇不成反被箫矸芝戳成筛子?怎么会到豆蔻年华。就着平头案上忽明忽灭的烛光,阿玲歪头看着自己那双手。都说灯下看美人,越看越好看,黄晕的烛光衬得本就细嫩的肌肤如无暇的羊脂白玉,十指纤纤比刚拔下来的嫩葱形状还要好看。粉嫩的指甲不涂丹寇,只修剪成圆润优美的形状,手腕上简单地套对金丝红翡玉镯,水头极好的红翡中金色很足,烛光下星星点点,映得那双手更是细嫩。

    这对玉镯是她十三岁生辰时阿爹送得礼物,一同送来的“小玩意”还有很多。她自幼见惯了好东西也没往心里去,只因正月里瞧着红色喜庆才顺手带上。等到蒋家败落典当家财结算账目时,她才知这对成色上佳的红翡玉镯是很有来历的古董,单这一对镯子就能在青城买两间不错的铺面。

    左右手各戴着一间铺面,想到这阿玲只觉手腕有些沉重。

    不论是待字闺中无忧无虑时青葱水嫩的双手,还是手腕上尚在的金丝红翡玉镯,都足以证明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红灯笼尤在,大宅中再不是爹娘过世后的愁云惨雾、不见喜色,如今一切都来得及。

    自半夜三更因腹部绞痛惊醒后到现在,半夜功夫阿玲从最初的不可置信中逐渐冷静下来,如今弄清现状后她只余满心庆幸。

    她回来了,有些人也该倒霉了。

    阿玲唇角一勾,就听到身后传来沉重的呵欠声。呵欠打到一半,声音转向她这边时戛然而止,片刻后呼天抢地的声音传来。

    “哎哟我的姑娘,您怎么就不声不响一个人坐这窗户边上。这夜里的凉气还没散去,晨间雾气又大,您这绞肠痧还没好利索,万一受了凉又重犯可如何是好?”

    果然是奶娘!阿娘生她时难产,自幼她被奶娘带大,与之关系难免亲厚,平日也愿意给她几分脸面。可就是这份纵容让她越发没规矩,平日在府中作威作福不说,待日后蒋家水深火热之时,她竟趁人不备摸进她闺房,卷着她妆奁匣子中大半名贵首饰逃之夭夭。

    心绪难平,烛光下阿玲眉眼间带出几丝冷意。

    “半夜醒来再也睡不着,干脆起身赏下这月下湖景。”

    她声音生来甜糯,幽暗中又看不清面色,奶娘丝毫未察觉出不对。绣着暗花的紧口袖随意抹抹眼泪,张口将方才憋下去那半呵欠打完,她走到阿玲身后,稍显粗大的手往她胳膊上抓去。

    “外面这么大的雾,连湖面都见不着,哪见得着什么月亮。天色尚早,姑娘还是快些回床上睡个回笼觉。”

    边说着奶娘边抓着她的手臂往上抬,闲着的另一只手顺势去关镂空雕刻着劲竹的花窗。

    有些事就怕留心,她原以为奶娘是因蒋家败落才起了二心,没想到如今还是一片繁荣锦绣的时候她就已经如此胆大妄为。见她没有依言起身,手臂上搀扶的那只手逐渐用力,隐隐有强迫之意。

    “嘶,疼。”

    阿玲忘了如今她还是养在闺阁的娇娇女,浑然不是三年后那个京郊破败小院中柴米油盐成天围着锅台转的健壮村姑。娇弱无力的胳膊压根不是五大三粗的奶娘对手,猝不及防之下手肘撞到桌上,麻骨正好撞到桌角,一瞬间那感觉就跟拿剪刀在胸前戳个洞似得,疼得她眼泪快要掉下来。

    “姑娘可是碰着了。”

    奶娘也急了,双手直接把她抱起来,小碎步跑着把她放回床上,慌张道:“怎生这般不小心,姑娘哪儿疼,奶娘给你吹一吹,揉一揉。”

    被她勒着肚子抱过来,阿玲还未好全乎的绞肠痧隐隐有复苏迹象,小腹里如有双手在拧衣服般拧着内腹,短暂的胀痛袭来。察觉到奶娘麻溜地给她脱鞋盖被,一气呵成地完成整个动作后长舒一口气,阿玲一颗心彻底冷下来。

    “是我不小心?”

    奶娘声音中满是无奈:“姑娘就是这般活泼性子,难免有磕着碰着的时候。”

    阿玲不是没见过富贵的姑娘,青城丝绸名满大夏,城中商户借此赚个盆满钵满,多年下来斗富攀比蔚然成风。蒋家是个例外,皇商名头本已超然,可其它商户皆不能免俗。比如蒋家的老对头箫家,每逢初一、十五家中女眷上山进香,必然是宝马香车、衣香鬓影、奴仆成群。

    箫家丫鬟婆子面对外人时规矩周全、挑不出一丝错处,面对自家主子时俯首帖耳、无一丝不恭之处,而箫矸芝身边的奴仆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奶娘这般性子,在箫矸芝身边能活过一天?

    这样胆大妄为的婆子却在她身边安然呆了十三年,而且仗着爹娘对她的疼宠狐假虎威,隐隐成为后宅第一人。

    也难怪前世她在箫矸芝手下一败涂地。

    “看来奶娘是一门心思地想让我睡这个回笼觉。”

    奶娘给她掖掖被角,一脸说教,“姑娘可得爱惜自己的身子,现在可不比往常,您病着自然要好生歇息。不然要是让老爷夫人知道了,受苦的还不是我们这些下人。”

    老爷夫人,阿玲心神一动。

    她怎么把这茬给忘了!现在可不是三年后,她父母双亡孑然一身,远在京城孤苦无依。如今爹娘还健在,给她撑腰的人还在。

    阿玲甜糯的音色中透出几丝清冷,“照奶娘的意思,我身为这府中的姑娘,遇事便要委屈自己处处体贴你们这些下人?”

    奶娘面上露出犹疑,再开口时多了几丝试探,“姑娘可是在说笑?天底下哪有主子迁就下人的道理?”

    “有没有,奶娘不是很清楚?”缓缓说完,阿玲声音陡然高了八度:“你个刁奴,给我到外面院子跪着去。”

    少女尖细的声音划破宅院清晨的宁静,领着一溜端洗漱用品的丫鬟走到房门口的青霜脚下一顿,几乎怀疑自己幻听了。阖府谁不知道姑娘出了名的脾气好,虽被老爷夫人娇宠着长大,但也只多了几分天真娇憨,丝毫不见其他富贵人家姑娘的盛气凌人。

    姑娘人甜心善,哪哪都好。若真要鸡蛋里头挑骨头,那就只有一点:太盲目信任奶娘了。

    昨晚是奶娘守夜,现在房内只有两人,姑娘总不会罚她跪着,想到这青霜更加确信自己幻听了。

    点点头,她上前敲门,轻声细语地问道:“姑娘可是起了?”

    “等下。”

    “进来。”

    奶娘和姑娘的声音一前一后响起,青霜面露难色,片刻后她还是决定听后面的,总归姑娘才是府里的正经主子。轻轻推开房门,她扭头对着后面一排丫鬟打个手势,示意他们跟上。

    卧房内奶娘完全被阿玲突变的态度弄懵了,死死盯住她,试图在她身上找出点邪祟附体的蛛丝马迹。

    阿玲没理她,而是扭头看向门口进来的丫鬟。当初蒋家败落时这些丫鬟大都被发卖,时隔三年大多数人她看着有些眼生,只有打头那个她怎么都不会忘记。

    十三岁生辰时阿爹送她那些礼物中,除去手上这对金丝红翡玉镯外,还有另一双与百蝶纱衣配套的掐丝蝶恋花头钗她很喜欢。因为百蝶纱衣轻薄,冬日里穿不着,她便命下人妥善归置,只等开春暖和了再穿。

    可等她想穿时,却只剩百蝶纱衣和一支头钗,成双成对的头钗另一支不知所踪。当时阿爹不在府中,阿娘便命掌管她院中一应事务的奶娘清查。奶娘查出来的,便是眼前这个领头的丫鬟。

    偷窃主子私物可是重罪,她还记得前世板子啪啪啪打下去时,这丫鬟泣着血泪的喊冤。待四十大板打完,她吐着血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吓得她好几日噩梦连连。

    当时她全心信赖奶娘,自然不疑有它。可如今在经历重重背叛、饱尝人情冷暖后,这种简单的伎俩再也无法轻易蒙蔽她。

    任由丫鬟们伺候她擦脸、漱口、换上柔软干净的中衣,眼见着要罩外衫,她舒展的手臂放下。

    “老穿厚重的冬衣未免太过单调,今日便换阿爹送那身百蝶纱衣。”

    青霜屈膝应下,刚准备退下去找,就听奶娘不赞同道:“姑娘,请恕老奴多嘴。夜里起了雾,这会天凉,您大病初愈还是捂厚实点好。”

    阿玲可没忽略她脸上一闪而过的着急,心下隐隐有了成算。

    本来依此计策,这会她最好听从奶娘之言,对其麻痹一二。可这念头刚冒出个尖,就被她摁下去了。

    笑话,阿爹阿娘把她捧在手心娇养这么多年,岂是为了让她向一个婆子低头?!前世蒋家败落到那等地步,再穷再苦她都挺直脊梁,如今不过面对个跳梁小丑,她不仅不会费任何心思虚与委蛇,反过来她更要光明正大。

    “就百蝶纱衣,冷的话外面随意罩件皮毛大氅就是,就那件火狐皮大氅。对了,顺便再叫两个身强力壮的忠心护院进来。”

    在青霜疑惑的眼神中,阿玲玉手指向床边奶娘,面色无比坚定,“把这个以下犯上的老刁奴给我叉出去。”

    听阿玲叫护院,看样子是要动真格的,奶娘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姑娘,老奴可是做错了什么?”

    一脸委屈地问着阿玲,另一边她眯眼皱眉、满脸不悦地看着青霜。这满院的丫鬟婆子,稍微有点眼力见的就知道该听谁的。偏偏就她是个性子左的,见天的念叨着什么主仆之分。今日若不是她贸然推门进来,她也不会在这么多人面前丢这么大脸。

    等腾出手来,看她怎么收拾这不听话的小蹄子。

    心下暗暗给青霜记了一笔,奶娘面上哀戚之色越浓。姑娘拿她当半个娘孝敬,往日最见不得她不痛快,这招屡试不爽。

    将奶娘的所有小动作尽收眼底,阿玲心里跟明镜似得。

    “奶娘怎么就红了眼眶……”

    站在门边那排伺候洗漱的丫鬟长舒一口气,虽然名义上姑娘才是这府里的主子,可谁不知道她最听奶娘话。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姑娘心善,奶娘却不是什么善茬。方才若真听姑娘话得罪了奶娘,等过后奶娘东山再起,保管治得他们有苦说不出。

    领头的青霜跟他们想得差不多,双手交叉垂在身前,低眉顺目站在那,她心下难免有些遗憾。刚升起这股念头,就听里面姑娘再次开口。

    “你也是这院中的老人,平日没少跟我说哪个下人不规矩。出于信任,这些年我一直是让你看着办。就这样你还不懂规矩,哪里有错还需要我这做主子的明说?”

    阿玲这句话可算把奶娘卡在了进退维谷的境地,继续追问下去就证明她不懂规矩,日后管事权也就别想再碰。可若是就此认错,她就犯了下人最大的忌讳,对主子不敬。

    承认不是,不承认也不是,本来做戏强憋出来的三分泪意,如今急忙之下却有了七分真意。落下两滴鳄鱼泪,她干嚎起来。

    “老婆子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大清早便这般闹腾,怎么了这是?”

    略有些不悦的声音打断了奶娘干嚎。听着上一世最后三年魂牵梦绕、温柔而熟悉的声音,阿玲突然理解了诗文中那些近乡情怯。

    迟疑地扭过头,就见门边站着个裹着银灰色貂皮大氅的中年美妇。单看五官她与妇人有几分相像,尤其是那宽阔方圆的额头,还有额头中间突出的美人尖更是如出一辙。妇人踏雾前来,额头几绺散落下来的碎发沾上潮气,隐约闪耀着水光。

    是阿娘!

    想到前世阿娘随阿爹过世后,那孤苦伶仃的一千多个夜夜,阿玲再也忍不住心中思念,趿拉着绣鞋似乳燕归巢般扑进她怀里。

    “阿娘。”

    阿娘怀里香香的、暖暖的,汲取着她身上的温暖,深嗅一口独特的香气,阿玲抽动肩膀在她怀中肆无忌惮地嚎啕大哭。

    “怎么了?阿玲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看着素来性格开朗的阿玲哭成这样,方氏有些手足无措,只能轻轻拍打着她的背,边给她顺气边低低诱哄着。

    “夫人,姑娘可能是绞肠痧没好利索,老奴先扶她到床上躺下。”

    说话间奶娘已经走过来,脸上挂着比方氏还要夸张几分的关切和焦急。这会功夫她已经想明白,眼下最关键的不是姑娘突变的态度,而是她突然想起来的百蝶纱衣。总归姑娘是她奶大的,因生病心气不顺冲着她发通脾气,待过几天她寻死过来也就雨过天晴,不仅如此还会对她多有补偿。

    可百蝶纱衣不一样,那件事查出来可会赔上她全家性命。

    好在姑娘年纪小,心性不定,先把她扶到床上,再找点其它玩意牵扯住她注意力,没多久她也就忘了。等再过几将纱衣悄无声息地放回去,保管神不知鬼不觉。

    想到这奶娘越发殷勤,几乎是半躬着身子去扶阿玲。

    “姑娘,老奴命厨房做了您最爱吃的鹌鹑粥。咱们且先去床上歇会,等会粥就送来。”

    粗壮的五指伸过去,还没等碰到阿玲胳膊,便被她灵巧地躲过去,同时厌恶的声音传来:“闪开。”

    自方氏怀中抬起头,阿玲红肿着眼看向旁边打头的丫鬟:“我命你喊得护院呢?”

    “大清早阿玲去喊护院作甚?”方氏面露疑惑。

    还没等阿玲出声,奶娘便扑通跪下来,自责道:“都是老奴的错,姑娘身子不爽利,半夜醒来坐在窗前愣神。这会夜里多凉啊,姑娘好不容易把病养得差不多,万一再着了凉又重新犯起来,到时候自己受罪不说,老爷夫人也跟着心疼。天地良心,老奴真的只是担心姑娘,想着天色尚早扶她进去睡个回笼觉,没想到这就弄得姑娘不高兴,要老奴去外面跪着。”

    “阿玲,当真是这么回事?”

    “差不多,只是……”

    阿玲声音有些发闷,一直以来阿娘待她都不如阿爹好。这会如果阿爹在,肯定不问青红皂白,先帮她说一句——

    “阿玲让你跪你就跪,姑娘不高兴了想惩罚个做错事的下人天经地义,由得着你们讨价还价?”

    因担心阿玲病情,五更的鼓声刚过,正院的蒋先与方氏便醒了。方氏起身下床,简单的梳洗过后说要去后院看看阿玲,当时他就想一道跟着过来,可方氏担心他昨夜忙到很晚,便催着他多睡会。当时他是应下了,可待她出去后他却怎么都睡不着,闭上眼满脑子里都是阿玲那张因绞肠痧而苍白的小脸。越想越觉得不放心,他干脆也起身跟过来。

    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奶娘最后一句话。音调中透露出的委屈,更是让他本能地厌恶。

    真的是阿爹!

    站在她面前的是活生生的阿爹,而不是被山匪所截杀后血肉模糊地躺在棺材里,而后只能出现在她梦中的阿爹。

    虽然方才透过房中摆设,她能推断出如今爹娘仍旧健在,可她一颗心依旧飘在半空中,唯恐自己是在做梦。如今见到阿爹本人,她一颗心终于落到实处。

    他们还都好好地活着,既然她重生回来,那这辈子定要他们活得长长久久,而不是几个月后意外身亡。她只知前世阿爹之死与箫矸芝有关,可当时箫矸芝不过是养在闺中的千金小姐,即便她再有本事,又如何能突破蒋家重重防卫知道阿爹外出所走路线?

    便是她再不谙世事,也知蒋家有内鬼。可惜她前世被阿爹保护得太好,从不曾接触后宅阴私,如今有些无处下手。想了半宿,她总算想明白一点,不能总览全局那就用笨办法,把所有可疑之人打发了就是。

    眼神愈发坚定,她走到阿爹身旁,挽起她胳膊亲昵地靠在他身上,圆溜溜地眼睛满是信赖地看向他,吸吸鼻子说道:“阿爹,女儿被个刁奴欺负了。”

    “冤枉啊,姑娘,老奴真的只是怕您坐在窗前着凉。”

    “阿爹难道会叫女儿冷着?”

    感受到身旁爱女传来的颤抖,看着她红肿的眼眶,蒋先一颗心疼得跟什么似得。

    “这蠢奴才,阿玲想坐在床边赏月,她就不知道多给你加几件衣裳。莫说如今快要三月天没那么冷,便是寒冬腊月,你这绣楼四周铺有火龙,叫下人烧暖和些就是。我看这刁奴分明是半夜睡死过去,想要躲懒。仗着阿玲宽和仁慈,便花言巧语几句想要主子顺着她。”

    “阿爹英明!”

    松开手臂,阿玲将宽松的中衣衣袖往上卷,很快卷到手肘处。这会天已经大亮,晨间浓雾完全散去,晨光自珠帘中照进来,打在阿玲白嫩的胳膊上,只见小臂中间和手肘处青紫一片。

    方氏倒抽一口凉气,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这……阿玲,这可是奶娘掐的?”

    阿玲点头又摇头:“阿玲半夜腹痛难忍,因想着奶娘不愿被人打扰清梦,便静悄悄坐到窗边。快到五更的时候奶娘打着呵欠过来,见阿玲坐在那,便说若是我不好好歇息,爹娘便会责罚于他。阿玲想着马上就要到时辰给爹娘请安,不愿再折腾,奶娘劝不成,便强拉着我起身,拉扯中便把我撞倒了桌上。然后她怪我不小心,把我捆着扔到了床上。”

    见爹娘眉头皱成疙瘩,一脸不忍,阿玲强忍下心中不适。现在还不是做孝顺女儿的时候,奶娘在蒋家十几年,也算是老人了。以阿爹阿娘善良的性子,若不说得严重些,岂能彻底赶走她?一击不成日后她有了防范,事情只会更加棘手。

    当然她也知道,捏着奶娘卖身契她自然可以随意处置,就算打死了官府也不会管。找书苑www.zhaoshuyuan.com可凡事讲究个以理服人,既然如今还有办法,她也就没必要给人留话柄。

    “阿娘,奶娘平日常说您如何严苛,难道您真会为这点小事责罚他们?”

    “阿爹,您不是说女儿才是府里正经姑娘,难道做姑娘的要事事迎合下人心意?”

    阿玲天真的两句话,在方氏和蒋先心头涌起惊涛骇浪。

    尤其是方氏,她虽然秉性柔弱,但并非不识好歹的糊涂人。当年生阿玲时她伤了身子,有心无力之下,只能将襁褓中的阿玲托付予奶娘。眼看着阿玲一天天长大,待奶娘格外亲厚,她心里也不好受。

    可再不好受,她也得顾念阿玲心情。而奶娘知道这点后,更是使劲浑身解数笼络住阿玲。她本就精力不济,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母女离心。

    方才听到卧房中争吵,她也察觉出不对。不过想到前面几次想要处置奶娘时闹得不愉快,她还是强忍住心下疑惑问道阿玲。见她点头承认,一如既往地回护奶娘,虽是意料之中,可她依旧控制不住心下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