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学道往事

首页

第45章 伍石头淹死了

  说到那个五保户伍石头,怪可怜的。要是能活到现在,兴许能得块抗战老兵勋章。只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这种曾经被抓壮丁,出去打了日本鬼子,然后又被人民军队撵得四处逃跑的人,日子过得绝对是凄惨的。

  他虽然跟着湘省的程军长起义了,但他不过是普通一兵,卸甲归田后,新社会对这些回乡的国—军不待见,乡亲们也怕沾染了他国—军士兵身份的霉运,就连他的亲侄子,都离他远远的。伍石头就这样孤单一生,成了名副其实的五保户。

  在我初三快毕业的六月份,死了的伍石头却出了一次大名。

  那年六月份,滂沱大雨一个劲地下了好几天,敦信河里的水哗哗地往上涨,老人们说:“涨端午水啦!涨水好划龙船喽!”。但这次的大水,远远超出了“好划龙船”的水量要求。

  浑黄的河水打着旋儿,不时漫过河堤,淹没了大片大片的稻田。连我上学的路,也被多次浸润后,路面成了稀泥巴。我那穿了不知多久了的套鞋子一点用处也没有,泥巴渗进去后,踩在鞋里十分不舒服。路面上不时有小池塘一样的水坑,有时候还能在里面捡到鱼。

  连日的大雨引发了山洪,敦信镇两边山上的洪水裹挟着泥石倾泻下来,轰隆隆的巨响惊扰了山上的野兽,它们纷纷朝山下跑出来。一只野麂子跑到了伍石头独居的房屋附近,被伍石头捕获,成了伍石头下酒的好菜。

  伍石头美美地醉了一回,又将没有吃完的麂子肉腌制挂起来。想着这个端午节有了这么一坨野味,会过得有滋有味,伍石头就情不自禁地哼起了小调,东歪西倒地走在河堤上去看大水。

  中国人就喜欢看热闹,大水明明成了灾,可是乐观的乡民们东一群、西一簇地站在河堤上看洪水。人群中不时地爆出“哎呀哎哎呦”的惊叹声,更有不怕死的人,拿着长长的竹竿在扒拉河面上顺水而下的各类值钱东西。

  捞着捞着,忽然,一个拿着长竹竿的人惊呼一声:“天啦!是个人!”

  淳朴的乡村们赶忙喊:“快,快捞,看还有气没有!”

  但捞上来的人已经没有半点气息了。“啊——是五保户伍石头!”有眼尖的,看着那被洪水冲击得有点扭曲的脸,马上认出了伍石头。

  五保户伍石头就这样死了,吃饱喝醉跌进洪水中做了个饱死鬼。

  如果没有我师父的坚持,伍石头可能就草草的下葬了。我师父说:“抗战的时候,伍石头是打了几年日本鬼子的,我还是要像当年为雪峰山战役战死的国-军兄弟们收尸一样,为伍石头做一场道场,为他超度亡灵。

  那些天,因为涨大水,离河边不远的学校放了假,师父就把我招过去,一是学习法事的各个方面科仪,同时也是帮帮手,为大师兄分担一些法事。随着年岁的老去,七十多岁的师父现在很多时候都不再全程主持道场,一些一般的法事都交给了我大师兄。

  我跟着大师兄到伍石头屋里,灵堂已经布置好。伍石头淹死的时候可能有过挣扎,屈曲的腿脚没办法扳直,只能拐扭着躺在一副薄木棺材里,微微侧着的脸上蒙着用朱砂写满符咒的“苫脸纸”,蒙住大半,露出淤青的皮肤。

  大师兄虽然按照师父的吩咐来做道场,但大师兄终究是凡胎,思想境界拍马也赶不上师父,对这种只出力没报酬的活计,心里并不太乐意。所以他满脸都是应付之色,围着伍石头的棺材转了两圈,嘴里匆匆念叨着咒语,又从乾坤袋里草草抓出两把糯米洒在伍石头的尸体上。跟着师父这一段时间,我知道他这是防尸变。

  当时我也挺不以为然,跟着师父和大师兄也做了不少道场了,见识的死人已经很多,但我从来都没有见到过尸变。大师兄这样动作,自有他的道理,因为师父一再交代,对于这种横死的,一定要谨慎谨慎再谨慎,这些横死者天假之年并未到,心中还有活的执念,那冤魂难散,难免不搞出点名堂来。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人们,跟淳朴两字还能挂上点钩,虽然生前大家都躲着伍石头,可他这样掉进河里淹死了,找书苑 www.zhaoshuyuan.com他的侄儿子们和周围邻居还是围拢过来帮忙。

  到了晚上,伍石头的本家侄子和几个热心的乡亲给他守灵,陪着我们做法事。伍石头是个五保户,穷得底朝天,屋子里除了新腌制的那块麂子肉,其他就两字,寒碜。听他本家侄子说,平常他家里的电灯电费,都是村里免费的,不然他就只能晚上摸黑。

  法事延续到半夜,大师兄安排了其他几位师兄接替他,然后回家睡觉去了。我原本也想去师父家睡一会,只是被那几个年纪轻一点的师兄一说笑:“你这个小师弟就偷懒,以后还想当我们的头?做梦去吧!”

  我是个不服输的人,被师兄们一激,就坚持了下来。但还是熬不过瞌睡虫的滋扰,在锣鼓声中靠着墙壁睡着了。

  迷糊间,我似乎听到“砰、砰、砰”的几声闷响,停了一会,又响了几声,后来就又节奏起来,每隔那么几秒钟就响几下。那沉闷的声音和我心脏的跳动共鸣起来,让我心里憋闷得很。

  正当我难受的时候,我被一位师兄摇醒,“小师弟,你嘴角边的口水都流了一大滩,要不你去里面伍石头的床上睡一会。”

  我睁开朦胧的睡眼,看到是嬉皮笑脸的八师兄,没好气的说:“我才不去睡死人的床铺呢!晦气!”

  八师兄也不生气,他一向是那副没正经的样,但心地善良,不然师父也不会收他做徒弟。我那时候的心境,终究还是有点孩子气,有点侍宠而骄。我不理他,走到停歇下来的二师兄身边,说:“师兄,我还是回师父家去睡吧,这里吵得睡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