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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人在明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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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流民

  日塌天等五人看孙一根本不理会他们,竟自回去钻了“小帐子”,面面相觑。

  日塌天最先反应回来。

  他拾起孙一扔在地上的砍刀,在“棉袄”上蹭了两下,面向孙一的帐篷,忽然眼里闪出毅然的目光,双腿微弓,探左手在前,右手持刀在后,做出了进攻的姿势。

  但是,立刻一双大手一把拉住了他的右臂。

  一条龙拉着日塌天,缓缓向日塌天摇头。

  日塌天向一条龙怒目而视。

  一条龙依然缓缓摇头。

  日塌天迟疑,狠狠地抿了抿嘴,转身离开,一挥左臂让众人跟上。

  闷蛋取了锄头,牛娃拿了叉子,一条龙捡了木棍,贾道士拿了长矛倒拄着,众人跟在日塌天身后落荒而去,谁也不敢开口。

  日塌天很郁闷。

  自从今年年初,朝廷调了辽东的铁骑兵,日塌天就没顺过心。成日的被官军象打狗一样杀来撵去,一口气领着弟兄们从榆林逃到边外,又被鞑靼追杀,从边外逃到这黄河大沼泽,弟兄们死的死,散的散,缺衣少食,残不堪言。

  昨儿傍晚,狗蛋兄弟上气不接下气跑回来,语无伦次,说天上落下来一个人,再多话就问不出来了。

  日塌天连忙召集了几个得力的兄弟,并且抓来道士让算算吉凶,没想到这厮支支吾吾磨蹭半天也说不上来。日塌天一气之下,押着道士带着三个能打的兄弟前去踩盘子。

  天黑的时候,他们发现了一处篝火。顺着篝火搜索过去在一处草坡上发现了一个怪异的“小帐子”。这“小帐子”矮小得象个棺材,估计躺一个人有富余,两个人就够呛能装下了。在篝火闪烁的火光中,“小帐子”映射出诡异的明亮的红颜色。看不出“小帐子”是什么材质,也看不出“小帐子”是怎么支起来的。

  五个人寻了一处草丛,蹲在草丛后观察。

  突然从帐子里传来一个男人高吊着嗓子唱戏。还有锣鼓班子伴奏。

  半夜的小风一阵儿一阵儿的,唱戏的声也跟着风忽大忽小,戏文听不真,但是能听出来凄惨的很。莫非也是一个可怜人沦落到这地方?不过这伴奏是咋回事呢?

  男人唱完了,一个女人接着唱。

  这“小帐子”怎么可能容下两个人?

  除非狗男女贴得很紧很紧!

  贴得紧还唱戏?

  女人唱完了,又有第三个人和第四个人开始说话。唔理唔啦的听不真。日塌天不理解,可是闷蛋不干了。

  闷蛋一听见帐子里有人说“辽东话”,攥着锄头要冲出去。日塌天知道闷蛋是想给被辽东铁骑兵杀害的老娘报仇,可眼下情势不明,不该冒失出手,赶紧按住闷蛋。闷蛋才不管这么多,挣了几回,趁日塌天一个不防备冲了出去。

  事已至此,日塌天一挥手。“上!”

  一条龙和牛娃操着兵器跟住闷蛋。

  道士却哆哆嗦嗦的拿着长矛向后缩。

  日塌天左手支住道士后脖子,右手提刀,押着道士跟着冲出来。

  却见“小帐子”里一道强光射出!日塌天当时眼就花了。就听见前头“扑通”一声道士倒地,随着道士杀猪一样的求饶声,日塌天被重重绊了个跟头。

  等日塌天爬起来,就听见平时很能打的一条龙和牛娃也开始喊饶命。

  日塌天死命揉眼睛,等刚能模模糊糊看见,闷蛋已经倒在地上哼哼。闷蛋力蛮是兄弟们都领教过的,这一个回合没到,就叫人家制服了?!

  日塌天本打算无论如何要和来人过过招,可来人的功夫实在高深莫测。还没见人家出手,四个弟兄就倒了。

  这时“小帐子”传出刚才两男人说话,其中一个还要出来帮手。日塌天很光棍的马上就降了。

  可是,这一仗下来,至始至终日塌天就没看见是怎么打的。

  “闷蛋,你是咋败的?”日塌天发问。

  ”回爷的话,饿知不道。”闷蛋答。

  “闷蛋,你慢慢学说一遍,知道多少说多少。”日塌天道。

  “嗯。饿刚一杀出去,眼前白光一闪就啥也看不见了。饿就估摸着方位,狠狠抡了两锄头。后来听见风声有人朝饿扑上来,饿就跟他相扑。莫想到这爷是个硬茬子,撞上去就跟撞到石头一样。撞上石头还不算,这爷给饿肚子来了一吓,饿的娘啊,饿知不道咋说,不疼不痒,人就发酸发软想尿尿,浑身没力,饿就瘫在地上了。”

  日塌天倒吸一口气。“闷蛋,人家一出手你就瘫了,你就根本没机会回手?”

  “根本莫机会回手。”

  “这爷仁义。饿下的都是死手,爷是给饿留了情面。”闷蛋又道。

  沉默……

  “道士!”日塌天忽然厉声道。“你驴日的是咋回事?咋刚一出阵就怂了?”

  贾道士早有准备。“爷息怒!小道和闷蛋一样,着了人家的道。”

  “小道一出阵,正准备和贼人拼个你死我活,就见一道白光射来,双眼失了目力,双腿直觉得发酸发软想尿尿,正和闷蛋兄弟感觉一模一样,不由得就瘫在地上。辛亏我见机得快,高喊饶命,好叫各位知道贼人厉害,也才保住了贫道性命。”

  日塌天:“……”

  “唉!”日塌天长叹一声。

  “牛娃,你是个机灵娃。你说说,这是个咋回事?”

  “爷,”牛娃道,“我看这位爷是个神仙。”

  “对对对。”贾道士忙附和。

  “牛娃,你说说看。”日塌天吩咐。

  “这爷样样都不寻常。”牛娃开始分析,

  “先说这爷的打扮。那衣衫就不是平常料子。衣衫的样子,不象文人,不象武人,不象明人,也不像胡人。既不是左衽,也不是右衽,浑身净是口袋,没有一个纽子。这衣衫的颜色,虽说天黑看不真切,可肯定是套着明黄的颜色。爷你想,这世上谁敢穿明黄的颜色?”

  众人都暗吃一惊。

  “再说这爷的靴子,实在是精巧灵便。咱一般人有双棉靴,将爷能有双鹿皮战靴就不错了。这位爷的靴子,颜色古怪,有皮有布,用线绳绑束,靴底厚实有纹路,作工精细之极!”

  众人皆点头。他们跪在篝火边,别的不敢多看,这双靴子可是看了个够。

  “还有这神仙爷的战盔,圆润如玉,非铁非木。”

  “还有帐子里的戏子,八成是神仙爷隔空招来解闷的。”

  “剪纸成人,撒豆成兵也是有的。”贾道士插话。

  “神仙爷的功夫咱都领教过了,我就不多说了。”

  贾道士突然叫起来。“我亲眼见了神仙爷的法术!”

  “快说!”众人催促。

  “那时日天爷,龙爷还有牛娃兄弟跪在火堆边上,闷蛋倒在地上。神仙爷见我不肯屈服抱头下跪”,其实当时贾道士已经吓尿了,腿早软了,站不起来。“神仙爷一抬手,就看见神仙爷手心……”,贾道士突然发现自己没法形容自己看到的情景,试想他怎么会有电火花的概念。“就看见神仙爷的手心……,手心……”,贾道士突然理解了狗蛋兄弟昨天回营报信,语无伦次的原因,这根本就没法用话说明白。“神仙爷的手心……噼噼噼噼……蓝……闪闪…”

  “噼噼噼噼,蓝闪闪?”众人理解不了,更觉得厉害。

  ………

  “道士,你姓贾?”闷蛋问道士。

  贾道士象吃了个苍蝇。“你才姓贾,你全家都姓贾!”道士心里骂闷蛋,嘴里却说:“是。神仙爷一下子就算出我姓贾。”

  “咋从来没听你说过姓贾?”日塌天问。

  “爷啊,小道在营里忙里忙外的,哪个关心过这个。成日里道士长,道士短的被吆喝,贫道也是有名有姓的人啊,说不准哪天饿死在路边,哪个知道这世上还有过我这么个人。”

  贾道士鼻子一酸,眼泪都下来了。

  “贾道士,算兄弟们粗心,别难过了。这世道,活着就不容易。”一条龙安慰贾道士。

  “道士,饿看神仙爷算卦比你崴(wai,土话,厉害的意思)多了。平日里你起个卦看把你难的,半天算不到一块。”闷蛋继续伤害贾道士。

  贾道士一撇嘴,“你拿我跟谁比呢?”

  “当今皇上是……咳……咳……鬼的事,还有亡国的事……”一条龙喃喃说。

  但没人搭茬。

  皇权在百姓心中的地位,即使在造反的流民心中,也是永远高大上伟光正的。

  没人敢搭茬。

  沉默好一会,闷蛋开口:“道士,你说神仙爷是不是神仙爷?”

  贾道士鼻子都快气歪了。

  “神仙爷和万岁爷,那个崴?”闷蛋又问。

  “神仙爷算的事不能有假吧?”闷蛋接着第三次问。

  又是沉默。

  “那个,”牛娃打破了沉默。“刚才神仙爷掐算‘大明社稷传至万子万孙’的时候,我数了一下,神仙爷一共掰了十二回指头。”

  “莫不是万子万孙十二重?”牛娃试探道。

  “那还不得天下都是他朱家人了?”闷蛋道。

  “唔…唔…唔……“贾道士突然放声哭了出来。

  “道士”,“贾道士”,众人不知所措。

  过一阵,贾道士才止住哭声,道:

  “万子万孙,还有一个意思……”

  “就是神庙老爷万历皇上,万子万孙,就是万历之子,万历之孙!”

  “万历爷,驾崩在庚申年。万历皇上之子继位,同年驾崩,万历皇上之孙天启爷又继位,七年又驾崩,现今崇祯爷,是万历爷剩下的独独最后一个嫡孙了!”

  “从今年算回去,万历爷驾崩在庚申猴年,刚刚好十二年!”

  “万历爷在庚申年驾崩,万历爷的儿子继位一个月也跟着驾崩,你们知道这新皇上咋死的?”贾道士问大伙。

  “不知道。”众人答。

  “你知道就快说!”闷蛋不耐烦。

  “我也不知道!”贾道士说,“可奇就奇在天下没一个人知道!那一个月朝堂上天天吵的鸡飞狗跳,说是被毒死的,可偏偏没个结果。”

  “等万历爷的大孙子继位,过了几年,也不明不白的驾崩了。你们知道这回是咋死的?”

  “不知道。”

  “是溺水淹死的!”

  “就是说,这万历爷的大孙子当了落水鬼?”牛娃接话。

  道士点点头。落水鬼是传说中的厉鬼。做鬼还不能超生,非得再害一个人落水做鬼替他才能解脱。

  “要是当今皇上,万历爷的小孙子,也免不了化成吊死鬼,咳,这世道咋活呢!”

  “可是,”牛娃说,“不是说万岁爷都是真龙天子,神佛护卫百邪不侵吗?”

  “话是这么说”,道士说,“怕就怕,到了万子万孙神佛就不护了。”

  贾道士即不姓贾,也不是道士。

  想起自己的身世,贾道士哭的心都有。

  自己怎么就能从了贼呢!

  几年前自己虽不是衣食无忧,可也活的体体面面的,如今,被贼人象狗一样呼来唤去,竟是仅仅为了一口吃食。

  偏偏上来贼船,就再也下不去了。别人谁都能降了官府,偏偏自己是不能降。

  贾道士读过书,但从没想过科举,他认为自己命里注定是要提笼架鸟,欺男霸女过一辈子的。两年前,贾道士让一伙贼人虏了,为了活命,他就谎称道士,还谎称自己是大名鼎鼎的全真教弟子。没想到一下子得到了贼首领的重视,养着自己天天打卦问吉凶。贾道士哪里会这些!但是贼人连字都不识,好骗。

  两年里,贾道士已经换了三任首领。贼首换的快,可每一次换届,老领导都有交代新领导,“我不行了,弟兄们交给你了。这道士会算卦,要看住了!”

  起卦,是贾道士最难受的。泥腿子看不出贾道士是真是假,可道士必须得出个吉凶的结果啊。这实实在在是个高风险的行业,一个不小心,就等掉脑袋吧。

  昨天傍晚,道士正和老营的王寡妇打屁,日塌天派人来要自己起卦。狗蛋跑回来说天上下来一个人,日塌天要算吉凶。要说鬼怪,流民里恐怕贾道士是最不信的,自己就是吃这碗饭的。但是不管他怎么盘问狗蛋,狗蛋语无伦次再没了详细信息。这一卦是出个凶好呢,还是吉呢。磨磨蹭蹭挨到天黑,日塌天不干了,直接吩咐贾道士带上兵器,和几个弟兄一道去查看。

  贾道士哪里上过阵仗!直接想逃跑。可日塌天早就看出来了,一路押着他。道士只好扛了一根最长的矛子,心到等打起来,老子躲在最后。

  到了孙一的营地,帐篷里传来的男男女女的声响,贾道士彻底疑惑了。这分明不是一般情况啊,这仗可千万不能打。自己混在流民队伍里是求活命的,不是来送命的。道士后悔的不行,早知道起卦的时候直接出个大凶了。

  没想到闷蛋这个憨货一下子冲了出去。

  贾道士第一反应就是跑。无奈,日塌天在自己身后,一手叉着自己脖子,一手提着钢刀。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冲出来。

  但见白光一闪,贾道士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了。贾道士吓的魂都没了,直接手里矛子一扔,扑地跪倒,大喊饶命。

  等孙一命令抱头跪在火堆边,贾道士是想第一个过去的,可偏偏腿脚不争气,怎么也站不起来。看见孙一向自己走来,贾道士第一反应这下完了,小命没了。再看见忽然孙一手里电光一闪,一团蓝茵茵的火舌噼噼噼的透着邪恶,道士一下子被激发了洪荒之力,麻利的完成了指定动作。

  可是,最可怕的还在后面。

  两年了,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可孙一几句话就揭出来他不是道士!

  开始贾道士还有模有样的和孙一过招,觉得像对付贼人一样很容易就糊弄过去。可是,眼前这位太不一般了,自己不知那句话漏了马脚,眼见孙一要揭自己老底了,道士吓的冷汗直流。

  要是日塌天知道自己是假道士,会生生吃了他。自己不仅平日里算卦糊弄他们,逢到战事,占卜吉凶也糊弄他们。日塌天还不得把这些日子吃的败仗全算到自己头上!

  想活命,一不做二不休。贾道士当即决定向孙一求饶,自己就是给孙一当狗,也不能让日塌天知道自己糊弄他。

  结果就是孙一放过了他,代价是自己以后要姓贾了。

  “你们说,”牛娃还在考虑道士刚才的结论。“这神仙爷会不会是妖孽?”

  “不象,不象。”闷蛋否定道。找书苑 www.zhaoshuyuan.com“这神仙爷待人和气,不是妖怪。再说了,神仙爷说了,他就不是这世上的,明一早起就走了。”

  “哼!”贾道士怒道。“是仙是妖咱都得贡着,要是妖,就更得敬着!”

  一句话提醒了牛娃,“道士,你说咱是不是要上些贡品,拜一拜这神仙?”

  “要!”道士咬咬牙。一定要平安地把孙一送走。“要拜,还得好好拜!他要是妖,求他别惹事消消停停;他要是神,求他保佑咱一下。把咱最好的贡品都摆出来。”

  闷蛋一撇嘴,“咱现在还能剩下啥好上贡的?”

  贾道士无语。

  “杨木匠的女子!”贾道士忽然道。

  “道士!你驴日的!”闷蛋大骂,一把揪住道士的衣服,恶狠狠的吼道士。“饿看你就莫安好心!”

  道士忙分辩,“闷蛋!松手!又不是把杨木匠的女子给我,是献给神仙爷!”

  “哼!你三天两头的围着杨木匠的女子转,你当别人都不知道?”

  “是献给爷,不是给我!拜神么,不把你拜得心疼了,能叫神仙爷知道你是诚心?”道士转脸向日塌天,“爷,你说句公道话!”

  日塌天半晌无语。

  “闷蛋,松手。”日塌天终于发话了。“道士,你说的对。咱不心疼,就不能显出咱的诚心。”

  日塌天接着说,

  “道士,一回去你就安排人手,明一早起就拜神仙爷。”

  “一条龙,你回去跟杨木匠好好说说。唉,这世道,咱那天不死几个人。你跟杨木匠说,就当咱从来就没有过这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