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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野望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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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情提要:花仓之乱

  当龙傲天回到长沙城中的神霄道总坛时,便得到了大哥暴死的消息。

  龙家大公子小时候修炼出了问题,留下隐患,时时发作。虽然不缺乏治政之才,却体弱多病,如今暴病而亡,似乎也不奇怪。

  龙傲天对于兄长只做了一个冬天的家主便英年早逝,表示喟叹不已。

  只是喟叹,因为前面还有几个哥哥,做家主实在轮不到他。何况他这次北上草原,想要向芦名教的公主求婚结果失败,已经使得他遭到门内许多人的耻笑。

  但天有不测风云,变故很快再次发生。

  大公子没有儿子,按照顺位继承原则,镇守九江城的二公子就该回来继位。然而因为大公子暴死,神霄道领地开始不稳,九江城兵哗变宣布独立。

  大将顾泰能带兵出征,很快平定了叛乱,将罪首全部斩杀,首级都挂在城门之上。然而,二公子全家一妻三妾四子二女,以及二公子本人,早已被作乱者全部斩杀。

  三公子龙辉因为曾经犯下极大的错误,被龙战野解除了父子关系,亦不在考虑之列。

  于是有竞争力的公子,就只剩下四公子龙在天与五公子龙傲天。

  神霄重臣雪斋禅师和大将顾泰能都认为大公子与二公子的死,并非简单的意外。重臣合议之后,决定彻查此事,再决定由谁来继承神霄大位。

  调查结果,令所有人大吃一惊。

  大公子死前的几个月,都由一位名为李星的名医负责医治,初时有奇效,却突然暴亡。而这李星,竟然是由一向与大公子极为要好的四公子龙在天寻到,并推荐给大公子的!

  验尸结果却没有丝毫问题,得出结论仍是旧疾发作而死。

  雪斋禅师和顾泰能等重臣认为这或许是因为李星的毒技太过高超,遂下令将李星控制起来。

  但就在搜捕人员赶到的时候,李星却早已不知所踪!

  一时间,整个神霄如同沸腾了一般,越发议论纷纷,各种谣言甚嚣尘上。

  ……

  李心月在荆南的群山中疾走,行色匆匆。

  她所爱的人为她安排了逃亡路线,让她避过风头,待他成为神霄之主后,再以李心月的身份回来与他相会。

  他承诺给她一个平妻的身份,以及一世的富贵荣华,她生下的孩子将被分封到强力的支派,掌握堪比三河剑派或神堂的战力。

  目前为止,这条逃亡路线实在十分安全。

  她奔进了一个僻静的山坳,这山坳形状特殊,好似女子的双|乳一般。

  南国的冬天并不太冷,这个冬天又是暖冬,现在时近芳春,积雪已经化去,草木吐出新芽,绽放着鲜嫩的绿意。

  这山坳当中也已初现郁郁葱葱之态。

  就是这里了。

  李心月怀着喜悦的神情,明亮的眸子扫视,寻找着爱郎留下的暗记。

  她展开一幅图画,画上有一株松树,分成七株歪歪曲曲生长向天空,显得十分之怪异。

  李心月很快在山坳中央找到了那棵松树。

  她取出药锄,在松树下面发力挖掘起来。

  很快她看见了一个巨大的箱子,有光亮从其中透出。

  李心月突然犹疑了起来。

  她想到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于是她先拔下头上的银簪,轻轻接近箱子。

  没有任何反应。

  她又取出一枚水晶盘,映照着箱子,手心捏紧水晶盘,细细感应。

  也感应不到任何的真元气息。

  她这才将箱子打开,珠光宝气登时晃花了她的眼。

  祖母绿、夜明珠、猫儿眼、玛瑙、砗磲、钻石、琉璃、翡翠、合浦珠、鸽血红……各种各样名贵的珠宝盛放在其中。

  李心月露出狂喜的神色。

  她和他在一起,不光是因为被他的英俊和花言巧语所迷醉,更因为她是个极喜欢珠宝的女人。她相信,如果他掌控了神霄,她将得到更多价值连城的珠宝。

  但她仍然用头上的银簪试探着这些珠宝,一件件地。

  这是她师父留给她的银簪,并非普通的首饰。

  世间有三大毒王的说法。其中天子峰主,有蝮蛇称号的一代枭雄薛衣人只是三大毒王之一。

  没有人知道,三大毒王都曾接受同一个人的指点,而这个人绰号“药王”,是天下第一神医。

  更没有人知道,药王还曾经收了一名关门弟子。

  当确定这山一般的珠宝都没有危险之后,李心月心中惭愧,暗觉自己错怪爱郎。

  但是做了亏心事之后,总是要慎重一些的。

  李心月先把一枚紫金凤钗插上头顶,而后用她灵敏的双目选出最为名贵的几件珠宝,细细摩挲起来,还用面颊一件件贴着,露出极为迷醉的神色。

  她对于珠宝的狂热,在这世间都少有人能比拟。

  珠宝在她的手中变得温热起来。

  李心月口中低低呢喃着,眼神变得越发狂热。

  珠宝变得越发温热,李心月喜欢这种温热的感觉,好像它们完全与自己化为一体。

  突然间,她手中的一颗夜明珠轰然爆炸开来!

  李心月心中遽惊,如被火烫了一般扔下这夜明珠。

  但火星四溅,射上其它的珠宝,珠宝便纷纷炸裂,一时间漫天火雨流泻。

  李心月被大量的火光和油料喷在身上,发出极为凄烈的惨叫,她想要逃走,却被无尽的火焰包围,全身麻软,动弹不得。

  “我……”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

  但死前的思维总是格外迅捷而清晰,所以她已想明白了一切。

  当大公子和二公子死亡,所有剩下的公子必然都处于严密的监视之中。

  而他亦不放心将杀人灭口的任务交给任何部下。她的毒技高超,一两个亲信搞不定她,人多了又可能泄密。

  这处荒山足够荒僻,荒僻到没有任何人能找到她的尸体。

  他太了解她了,所以能够不派一人,也不必自己亲自出手,就让她如飞蛾扑火一般投入死亡的陷阱。

  这也正是他一贯的做法,她早该想到的。

  在鬼怪一般的松树下,李心月与大量的珠宝一同,化作一个人形火炬。

  她想要说出的最后一句话是——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

  龙傲天与雪斋禅师相对而坐。

  雪斋禅师虽然是个和尚,却是神霄道内有数的重臣,德高望重。

  他更是龙傲天名义上的师父,虽然没什么意义。龙家的子弟都是龙战野亲自教出来的,让儿子们拜家臣为师,不过是强化与家臣关系的手段罢了。

  “你还敢来见我?”雪斋禅师平时慈眉善目,待人温雅有礼,此刻却金刚怒目,含着不容逼视的威严。

  “在下并不忌讳自己的野心。若大哥安好,傲天愿为一方大将,为神霄开疆拓土。但大哥与二哥都遭此惨祸……”

  “咄!”雪斋禅师一声断喝,震得龙傲天高大的身躯颤抖起来:“你该说你四哥有重大嫌疑对不对?”

  龙傲天平静道:“我并不打算提此事,但师父既然说了,我亦表示如此认为。”

  雪斋禅师冷声道:“大公子暴毙,而后二公子死于兵变,的确没有如此巧合。但若真是四公子所为,他如今早该预备夺位,我却听说他张皇失措。”

  龙傲天道:“要么真是巧合,要么四哥在伪装,实际上他早已滴水不漏地展开下一步的行动。他背后有福家支持,不需要任何动作就能有极大的兵权。”

  依着长幼原则,现在该由四公子继位。然而四公子却并非正室所生。

  可四公子的身份也不寻常,其母出身的福家,是神霄道中拥兵最广的将门。他若想要夺位,根本不需刻意拉拢任何家臣,便能调动大量兵力。

  他缓了缓,又道:“傲天刚刚从草原回来,若一切都是我策划的,我不去草原,便能做更多布置,情况要有利得多。”

  雪斋禅师斩钉截铁道:“焉知你不是在故布疑阵,撇清自己?我看着你长大,对于你的为人,清清楚楚!”

  他这句话运用了狮子吼的佛力,令龙傲天蓦然改色,不光是身躯,连心脏也颤抖起来,心跳骤然加速。

  龙傲天还要辩解,雪斋禅师已经哈哈大笑起来。

  “小子,你在撒谎,一切都是你在布局。你自作聪明,但我一吼之下,你心跳有异,便出卖了你!”

  说话间,一掌虚掐龙傲天脖颈,佛力透体而出。

  龙傲天被一只凭空凝成的金色巨手骤然提起,悬在空中,全身被制,动弹不得!

  被雪斋禅师猝然突袭,以他的修为竟然没有反抗之力。

  龙傲天感觉到自己不但呼吸困难,脊柱、气管、喉结均在雪斋禅师的重压下,几乎要变形。

  更可怕的是,巨大的佛力压向他的心脏,令他心脏承受越来越大的压力。

  雪斋禅师宝相庄严道:“贫僧受先主重托,断不能容忍一个弑兄的阴险诡谲之徒坐上神霄之主的位置!你的野心,自今日起已是虚妄,若老实招认,还能留你一命,不然立时捏死!”

  龙傲天艰难道:“师父……我清清白白……”

  雪斋禅师力量更大,龙傲天感到自己的肺部已经在流血。

  但龙傲天心中凶横,当下切齿道:“师父……你这样无罪妄杀先主之子,门中恐无人能……心服!”

  话音未落,啪地一声,似是龙傲天心脏破裂。

  龙傲天身躯一轻,感觉自己灵魂飘荡,好似死了,这一刻也不知是何思感。

  但他眼前渐渐清明。

  被雪斋禅师一捏,他肺部受创不轻,当下喷出一大口血来。

  雪斋禅师却是点头:“好,好,好!”

  “若你中途改口,我立马捏死了你。如此铁骨,却正如同你爹一般。”

  眼中浮现满满的赞赏之意。

  他顷刻决然道:“事情是不是你做的,已全然不重要了。”

  “我与你父亲不同,不在乎什么长幼之序,只在乎谁能壮大神霄,将我们的旌旗插遍四海!先主待我之恩,碎骨难偿,贫僧亦只能还他一个足以夺取天下的继承者。”

  “如果你四哥先来找我,并表现出这般胆识,师父早已加入到他那边。但他既然连这个勇气都没有,又济得甚事?”

  拍着龙傲天的肩道:“顾泰能等人那边,由师父来说服。福家的势力太大,在神霄中已经成为一颗毒瘤,尾大不掉。就此铲除,亦是好事。”

  龙傲天又喷出一口血,道:“多谢师父。”

  雪斋禅师恢复了平时的温和神色,摩挲着龙傲天的头顶,递给他一枚碧绿色丸子,灿烂如初阳一般微笑道:“师傅可是弄痛你了?且服下这颗‘碧莲丹’,治疗伤势。”

  碧莲丹为佛门上等秘药,知晓丹方者极少,于恢复脏腑创伤有奇效。

  龙傲天取过丹丸服下,登时一股清气弥漫胸膛,剧痛霎时就去了大半。

  此刻雪斋禅师的笑容,就好像二十年前,陪着几岁大的孩童玩耍时一样。

  但龙傲天知道,四哥的命运,四哥背后福家的命运,以及整个神霄道的命运,已经在这一笑中完全决定了。

  ……

  设局者自然就是龙傲天。

  四公子龙在天没有龙傲天那样大的野心,只想讨好大哥,使自己得到重用。龙傲天便设局让化名李星的李心月被龙在天所看重,龙在天果然中计,将李心月荐给大哥治病。

  如今没有证据证明大公子之死乃是被人毒害,李星的失踪亦可视作害怕被追究治疗不力之罪而潜逃。但这正是龙傲天这一计的精妙之处,如果坐实四公子毒害大公子,也许反而被刨根究底,弄巧成拙,如今四公子仅仅是重大嫌疑人,反而为龙傲天提供了一个极大的势。

  加上雪斋禅师的运作,大部分的神霄重臣和豪族头领,都投到了龙傲天的麾下。

  支持四公子龙在天的,除却其母族福家的军队,便寥寥无几。

  因为龙傲天刚刚从草原回来,布置不够,神霄军主城长沙城遭到四公子龙在天占领。但依靠优势兵力与城里的内应,龙傲天很快攻破长沙城,逼得龙在天突围而遁,这一战中,龙在天的兵力损失十分惨重。

  荆北的井伊谷、三河剑派等支派望见风向,亦表示支持龙傲天。

  龙在天屡战屡败,打算退往福家控制下的武陵城,但龙傲天早策动了城兵哗变,斩杀主将,在城上竖起了支持龙傲天的旌旗。

  龙在天当机立断,占据武陵城外的花仓城。

  这是神霄道先辈为了控制荆州西南部分,修建的一座重要要塞,背靠湘西山地,南倚乌云山脉,依山而建。城墙分为数重,引山溪为护城河,河内豢养有凶鳄,可抗来敌。

  城中除了有大量防御物资之外,更有着数不清的粮秣。因为花仓城不但是一座要塞,更是一座粮仓,荆西南之地的米粮多储备于此。

  龙在天趁龙傲天尚未来得及完全控制武陵郡,闪电行军控制花仓,不但拥有了城池山岭之险,更能凭借城内的粮草招揽民众为自己效力,确然是一着妙棋,令龙傲天几乎措手不及。然而大局已定,这不过是苟延残喘,仍不可能改变整个大局。

  高大的土山在花仓城外垒起,投石机将硕大的石块射入城中,箭矢如同密雨一般向着城内|射下,撕开一道道血河。

  饶是城池坚固无比,护城大阵亦在狂风骤雨般的攻击下摇摇欲坠。在金钱粮米的引诱下,一度有许多民间的战士投入龙在天一方,但因为损失过于惨烈加上缺乏外援,每一天又都有不少人越城而逃,投靠龙傲天。

  而其他支持龙在天的城池据点,也一个个地失守。福家最优秀的将领已经在多年前战殁,现在这群人势力虽大,却完全不是雪斋禅师和顾泰能的对手。

  龙在天狂乱地抓着自己的头皮,才三十岁的人,头发已经现出丝丝的花白。

  缺乏希望的苦守,已经令他心力交瘁。

  “求援……不计一切代价突出城去,向青城派求援。”龙在天喘息着道。

  身边的侍臣急道:“青城派可是我们神霄的大敌……”

  “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龙在天声音疲惫:“青城王家还是靠着咱们荆州龙家才起来的。而且表姐在那边,她不会坐视不理的,她对那头狮子有救命之恩……”

  龙在天艰难地道:“告诉王剑笙,只要能帮助我击败龙傲天,夺取神霄大权,军费及战损,皆由我方三倍偿还。此外……割夷陵之地以谢。”

  侍臣大惊失色。

  夷陵是通过长江,从益州进入荆州的咽喉地带,上千年前,火烧连营之事便发生在此地。

  一旦割让了夷陵之地,荆州军失去天险,就要处处受制于益州军。益州军若想攻打荆州,可以随时顺流而下,屯兵夷陵,再图进取。

  但他明白,如果不这样做的话,这城里的主要人物,没有一个人能活下去。

  龙在天咬着牙:“没有足够的诱惑,不可能让那头贪婪的狮子动心。纵然是饮鸩止渴,也只能先走这一步。夷陵一带民族成分复杂,不易控制,周边的三河剑派和井伊谷这两个支派又都以多出精兵强将著称,只要我们把握住机会,还可能将夷陵夺回来,并且让那头狮子吃一个大苦头,不敢再窥我神霄。”

  侍臣叹息一声,点头道:“领命!”

  明知道四公子根本不是那头狮子的对手,但为了对四公子的忠诚,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荆州神霄道的内争,由此将益州青城派亦卷入其中,后来扬州北府军也将介入这场乱事。这场乱事被以龙在天困守的花仓城命名,称作花仓之乱。

  ……

  绰号“剑南雄狮”的王剑笙身着深蓝色长衫,头戴乌冠,洵洵儒雅,宛若文士。

  三十三岁的他,几年前将唇边的微须换成了浓须,褪去了少年时的俊美风流,却更有一种让人心折的成熟魅力。

  但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与原配妻子恩爱如初,并未纳妾。这在诸侯中极为少见。

  此时此刻,他正悠闲地斟着一杯香茶,鼻翼翕动,品着混在水雾中的氤氲香气。

  扬子江心水,蒙山顶上茶,这特等的蒙顶茶,由来是王剑笙的最爱。

  他的面前则立着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

  这女子不算特美,但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精干之气,纵然是内室相谈,亦身躯笔直,穿着一套将身躯裹得严严实实的黑色仙甲,体现出极好的身材。

  她眼中无时无刻闪烁着的奇异精芒,显示出曾多次在尸山血海中厮杀的阅历。

  “请掌门出兵,援救龙在天!”女子急切地道。

  她对王剑笙似是没有太多恭敬。

  因为她不但是王剑笙的义妹,更是王剑笙麾下的头号重将,以及救命恩人。

  王剑絮,原名福纲澄,是龙战野时期福家家主福正成的长女。

  福正成曾极受重用,受龙战野派遣,率一万五千战兵,五万民兵,趁着扬州军内部不稳出征扬州。然而向来屡战屡胜的福正成却发挥失常,被当时的北府军主秦霸先以寡击众而败,不但大军损失近半,福正成自己也战死。

  当时不少人争抢这个主将位置,福正成为此不惜立下军令状,自己如若战败,不但甘愿领受军法,自己的妻妾子女也将全部治罪。

  福正成虽战死,但仍遭政敌攻讦。败得如此之惨,龙战野虽然是重情之人,也不好公然徇私,便下令抓捕福正成的妻小。

  然而龙战野却又暗中使人通风报信,让福正成的家人逃去投靠青城派。

  福正成的长女福纲澄因为骁勇善战,得到当代青城掌门王遗风看重,收为养女,将其改名为王剑絮,成为青城派王牌部队“益州五色备”中首位的黄备之领导者,绰号“地黄八幡”,随王遗风转战各地,威名赫赫。

  王遗风死后,青城派面临满地皆敌的局面。川东、川西两家节度使、宁州刺史、南荒佛门势力、荆益交界处各土司,集结八万战兵来攻,这还不算龙战野出兵牵制住益州军主力,以及大量负责输送粮草物资的民兵。

  当时若非王剑絮以三千孤军死守眉山城,顶住联军整整半年的猛攻,始终岿然不动,令联军因攻城不克而士气颓丧。王剑笙亦全无机会以区区八千骑兵突击八万大军,斩杀近半,实现史上少有的骄人胜绩。那一战若败的话,整个青城派都要被各方势力瓜分,青城王家亦要遭受灭门之祸,就此而言,王剑絮说是青城派的大功臣,王剑笙的救命恩人,并不为过。

  况且,从王遗风时代到王剑笙时代,王剑絮力战各方之敌,多有显赫战功,并不只有这一次。

  当年福正成死后,龙战野又重用福正成的弟弟,使得福家维持了在荆州的影响力,他亦收获了仁德的名声。龙在天的母亲出身福家,因此龙在天乃是王剑絮的表弟。

  现今福家因血缘关系,不得不支持四公子龙在天,目前正面临灭门之祸。王剑絮见自己的家族危如汤煮,怎可能不心忧如焚?

  见王剑笙不答,王剑絮又道:“此战之后,青城派便能对神霄道确立影响力。当年正是因为神霄道对青城派颐指气使,把青城派当做神霄道的支派,青城才与神霄破盟。若能扶植龙家四公子上位,不但能获得土地和资金的利益,更能将当年的关系完全扭转过来,亦可驱使神霄之兵,攻打扬州马千城或者南荒一众豪帅。”

  王剑笙平静道:“本座明白。”

  王剑絮下拜道:“既然如此,还请掌门早做决定!”

  王剑笙扬起头,悠然道:“然而本座之所以出兵,是为了我的好妹子,而不是为了其他,所以什么割地、纳款,全然不必。我之所以不接见使臣,便是因此。”

  “青城此番出兵,不求其他。只愿贤妹日后能再打几场如眉山城之战那样漂亮的胜仗,光大我青城,本座便极为欣悦。”

  王剑絮神色微动,随即身躯一颤,只觉自己眼眶发热。

  “小妹必为兄长竭诚效死,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王剑笙摇摇头。

  “不必肝脑涂地,我要大家都活着,活得好好地,直到我们——一统天下。”

  他平静的目光骤然间化成了能刺破苍穹的利剑。

  一向沉静的他,还有另一条原则,就是在战场上绝不以后背对着敌人。

  王剑笙看着义妹的感动神色,心思渺然。

  他父亲临终前,曾让他想办法将义妹弄到床上去,通过控制身体来控制女人的心。

  不过王剑笙却觉得这种手段只对小女人有效,对于义妹这种巾帼英雄,或许会适得其反。

  于是他为义妹选择了合适的夫婿,并一直保持着和她的距离。

  事实证明,对于太优秀的女人,不得到身体,也许更有利于控制。

  父亲,你交给我一个四面皆敌的烂摊子,我却已杀出了一片朗朗晴空。事实证明,我处处比你高明,统一天下的使命,就交给我来完成罢。

  王剑笙心中思忖。

  “这番出兵,便以你为主将罢。”王剑笙双目凝注着王剑絮,开言道。

  “小妹必不辱使命。”王剑絮神情极为慎重,一字一顿道。

  ……

  “王剑笙扬言将南下宁州高原,由黔中方向攻入湘州西部,越过武陵山、雪峰山解花仓城之围,并一举攻克长沙。”顾惜朝禀报道:“花仓城内得知消息,士气大振。”

  龙傲天闻言,神情微动。

  他垂首沉吟,一阵之后,不以为意地一哂。

  “扬言终究是扬言。”龙傲天淡淡道:“如果他真能做到的话,便不必这么说了。”

  “何解?”顾惜朝愕然问道:“虽然青城派现今仍遭受许多敌人的威胁,但毕竟家大业大,抽调一定量精锐援救龙在天,并非不能。”

  龙傲天道:“花仓城毕竟修建时间不长,城塞本身足够坚固,阵法却不行。在这些天的攻击中,护城大阵严重损耗,纵然如今士气稍有上升,也将落城在即。”

  “走黔中方向袭击湘西地区,需要经过大片的山岭和高原,无论是行军和补给都十分困难。这个区域土司遍地,故此还需得防备凶悍的蛮夷土兵袭击,就算千辛万苦杀出山区,要么此时花仓城已经被破,无功而返,要么被我分兵切断后路,过来难,回去更难。”

  说到这里,龙傲天不再说话。

  雪斋禅师、顾泰能毕竟都是老一辈的人物,是他父亲培养起来的。而他需要让自己的侧近渐渐成长到能够独当一面的地步,所以他决定让顾惜朝自己思考下面一步。

  顾惜朝露出沉思神色,过了一会,开言道:“声东击西?”

  龙傲天击掌道:“不错,湘西方向只是佯攻。如今我神霄之兵集于荆南,从这边过来不啻送死。王剑笙必定是打算趁着荆北虚弱,从三峡沿着长江南下,一是夺取土地,二是起到围魏救赵之效。”

  “如今三河剑派遭受神堂的威胁,难以发兵抵御,周遭的强大支派便只有一个井伊谷。对于王剑笙来说,从那个方向进攻,实在是极好的时机。”

  顾惜朝一凛,随即道:“顺流胜逆流,从长江南下,有势如破竹之势。纵然我们知道,也难以抵挡……”

  龙傲天傲然道:“然而花仓城已经快要落城了,抽调一些兵力秘密北上也不算甚事。而且益州缺乏优秀的水军将领,根本不是荆州洞庭水师的对手。”

  “我会命令夷陵的守军做好迎击准备,江陵一带的井伊谷全力支援。你们留下来围攻花仓城,我亲自抽调精锐部队轻装北上,加上洞庭水师火速驰援,水陆协同作战,破敌水军,断敌后路,或许能重现千余年前火烧连营的局面。”

  “从父亲晚年开始,便一直给益州方面一个错觉,那就是荆州神霄道和扬州北府军虽然结盟,但关系并不是那么好,一直互相防备。”

  “其实这也是事实,只不过现今马千城一心北上,龙虎之战一触即发。以他的聪明,没理由放过已经快要吃到嘴里的青州之地,跑来图谋神霄道的地盘。扬州内乱多年,经济破坏严重,处于百废待兴的局面,要双线作战,是打不起的。”

  “这就意味着,我们能抽调更多军队对付王剑笙。”

  顾惜朝咬了咬唇,道:“也就是说……如果王剑笙并不只是扬言,他也没好果子吃?”

  龙傲天狞笑道:“不错,我围攻花仓城时故意留了余力,就是想引王剑笙上钩,如果他蠢到两个方向都不是疑兵,平均分配兵力的话,我会让他死得很惨。”

  神色又转向平静:“不打痛这头卧榻之侧的狮子,终究是无法安心的。幸好,老四已经快要完蛋了,我们可以调动的兵力比起青城派要多,我方又是防御战,不会让他再有奇袭机会。”

  数日后,长江方向果然出现了大量益州军的战船,同时海量的步军沿江岸南下,证实了龙傲天的预料。

  早有防备的他阻敌于夷陵,而后以洞庭水师迎面击之,取得胜利,击沉、焚毁多艘益州军战舰和运输舰。

  但王剑絮发现情况不妙,立即下令撤退,令龙傲天切断后路的计划失败,陆军损失较为轻微。但纵然如此,保守估计,益州军水军损失也在三千人以上。

  与此同时,荆南亦传来花仓城被攻落的消息。龙在天全家皆被捕杀,包括龙在天的母亲在内。

  对于自己父亲的爱妾,龙傲天亦不会网开一面。

  随即便展开了对龙在天母族福家的搜捕。

  然而,当龙傲天得到消息,福家大量重要族人神秘失踪的时候,他便知道情况要糟了。

  而后,雪峰山以西的山区内,行动迟缓,压根没能杀出山区的青城派军队杀了一个回马枪窜了回来。与此同时,大量湘西土司宣布投诚到青城派一方,不但为青城军提供了大量的粮草,还将湘西地域内亲龙傲天的势力纷纷捕杀驱逐。

  广义的湘西,包括五溪、宝庆、永州、镇溪,以及黔中和两广的一小部分。

  荆州军接近四分之一的领土,顷刻沦陷在青城派的侵攻之下。

  这时龙傲天方才意识到,他想突然攻落花仓城,令王剑笙失去进攻的大义名分,徒劳无功,但王剑笙却也在等他攻克花仓城,屠杀龙在天一家以及福家族人。

  因为王剑笙一开始的目的就是夺取湘西山区,而不是冲出山区跑到平原上救援龙在天!

  王剑笙采取虚虚实实的做法,首先扬言要走黔中进攻湘西,令龙傲天认为这是虚张声势,而后果然以大量兵力出三峡,并且由自己的王牌大将王剑絮统领,更是吸引住了龙傲天的注意力。

  同时,由王剑絮统领疑兵,也能保证遭受打击之时,将损失控制到不大的程度。可以想见,被击沉的那些船上恐怕不是民兵就是普通的水手。

  真正的精锐却假装行动迟缓,的确走黔中进入湘西。与此同时,王剑笙趁着荆州人心不稳,采取大量的外交手段,对湘西土司中的关键人物进行秘密调略。

  湘西众土司大多曾经受到福家的恩惠,只是迫于形势才保持中立。等到龙傲天杀了龙在天全家,又屠杀福家族人,土司们皆心生兔死狐悲之感,在王剑笙的劝诱之下,湘西之地便全线崩盘,投入益州军的怀抱。

  得到土司们的投诚,也解决了兵力不足甚至粮草的问题。

  湘西之地固然地广人稀,但是胜在地盘大,这块肉的价值,比起龙在天许诺割让给青城派的夷陵要大多了。何况掌控此地,还能随时威胁神霄道的统治腹心地带——武陵、长沙一线!

  连环算计,滴水不漏,龙傲天的一切判断和选择,全部在王剑笙的预料之中。

  气急败坏的龙傲天现在才知道,自己比起军神级别的强者有多少差距。

  ……

  青城派总殿,内室。

  “我在想,你姑姑会不会怪我。”王剑笙抿了一口茶水,叹息一声。

  他对面坐着的是一名十三岁的少年,皮肤白皙,却生得虎头虎脑,眼神精悍。

  这少年乃是王剑笙的长子王思政,以一杆紫电神枪为法宝,从小自号“枪王”。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以荆州的地理情况,龙在天根本就救不了。爹爹你不是把福家的族人悄悄救了许多回来么。”小家伙说着,发现自己碗里的乌鸡人参汤不多了,于是把老爹手边的那一碗抢了过来,往自己碗里倒了一半。

  王剑笙并不以为忤,只是淡淡地道:“自己需要喝多少汤,自己要知道。汤倒是小事,如果你以后打仗粮草带少了,难道还临时去加?”

  王思政只是不以为然地一笑,诺地一声。

  王剑笙慈爱地瞧了儿子一眼,心想:多喝点也是好事,长得又高又壮,早早成为他父亲和他姑姑那样的名将罢,现在的青城派,正是缺人才的时候。

  “我如果不救一些回来,就实在没办法向你姑姑交代了。”王剑笙道:“你姑姑已经逆流而上回来了,让她立刻去湘西,接过五色备军团的指挥权。松宪秀和道政繁这两个年轻人当然也不错,足以承担招诱一众土司的任务,可惜甚至不是雪斋和尚和顾泰能的对手,更不必说龙傲天本人了。”

  心中暗忖父亲王遗风除了从荆州那边给自己收了个义妹之外,几乎未能给自己留下任何足够独当一面的人才,导致自己必须亲自培养,才有现在这种捉襟见肘的局面。反观扬州军秦霸先,给他徒弟马千城留下的班子精悍得教人眼红。

  如今福家遭受屠杀,王剑絮心中必然积满了恨火,但她又是冷静的人,不会被仇恨轻易蒙蔽头脑。不能将仇恨投向自己的义兄,她只会竭尽全力与神霄军作战。

  “爹爹何不亲自出马?就算不能一举歼灭神霄,也当能予其重创。”王思政道:“眉山城之战后,爹爹似乎变得畏首畏尾了,难道是高处不胜寒,怕打了败仗,折掉过往积累起的赫赫英名?”

  王剑笙微微一笑:“别忘了那一战之后,我们的地盘暴涨一倍以上,之前咱们可是连四川都没有占全。如今益州、宁州之地亟待消化,我须得在腹心坐镇,哪能轻易出征前线?”

  王思政默然,好一会才道:“爹爹,我什么时候才能上战场?”

  王剑笙慢条斯理地道:“等你知道自己每次要喝多少汤的时候。”

  然后王思政的小脸变成了猪肝一般的颜色。

  ……

  龙傲天迅速下令,集结大军扑向湘西山区,预备夺回湘西之地。

  一万六千战兵和四万民兵被召集起来。

  然而王剑絮得到了湘西一众土司的支持,反倒享有了地利,扼守险要与龙傲天对敌。另外,益州五色备当中最精锐的黄备,乃是迅捷凶猛的岩羊骑兵,最适合在山地作战,虽然数量不过四千,战斗力却极为强悍。

  这次王剑絮并没有采取长期固守的作战方式,而是果断地发挥山地骑兵优势,居高临下对荆州军进行冲击。

  加上土司们的援兵,益州军一方的战兵数量也不满万,仅有荆州一方的三分之二不到。而在中土的战争中,民兵一般起到运输和支援的作用,不会直接参与野战。

  但天时地利人和,却尽在王剑絮一方,于是一战之下,龙傲天惨败,全军崩溃,抛下大量物资撤退。

  其实损失并不大,龙傲天在撤退方面有两把刷子,因此也就阵亡了一千战兵和五千多民兵而已,对于庞大的荆州军根本不算伤筋动骨。

  当然还有个原因是湘西土司们忙着争抢战利品,对于追击没什么兴趣。

  但有个大问题就是,留守花仓城的守将因为惊骇莫名,结果在大军崩溃之后,也弃城而逃。于是王剑絮追击之余,顺便攻进了花仓城,把里面剩下的大量粮草搬走了一些,搬不走的给一把火烧了个精光,然后才撤回湘西山区。

  因为龙傲天刚刚成为神霄道道主,便遭此惨败,在花仓城内积聚数十年的粮草物资也被付之一炬,因此荆州顷刻人心动摇,将领们和豪族纷纷失望,许多人建议龙傲天干脆把湘西割让给益州军,承认既成事实,以此求和。

  龙傲天只能敷衍住他们,然后在背地里暴跳如雷。

  但现在的情况,的确不可能再组织起一支大军,试图收复湘西了。然而如果真的就此服软的话,龙傲天将成为神霄道历史上的罪人,在家臣面前也抬不起头来。

  龙傲天手掌颤抖着,啪地一声,手中的白玉酒杯被捏成粉碎,酒液喷溅而起,冲了他一脸,他却顾不上擦拭。

  他理解了四哥龙在天向青城派求援时的心情。

  看着对面的顾惜朝,从牙缝里,龙傲天飙出了一句话。

  “去找扬州军马千城。”

  见顾惜朝面现犹疑之色,龙傲天又道:“我们不必像老四那样屈辱,毕竟,咱们还有一张最重要的底牌。”

  ……

  京口,北府军本营。

  此时已是深夜,但城内城外,仍是一片繁华灯火。城池东面的运河当中,画舫悠游,桨声摇曳,琴歌人语,不绝于耳,令此地有小秦淮之称。

  “江东猛虎”马千城在城内一座高塔上羡慕地瞧向那一片烟花之地,露出疲倦的神情。

  他今年二十七岁,较龙傲天还小一岁,却已成为北府军主多年,因此也显得成熟许多。容貌说不上英俊,但高鼻鹰目,身高膀粗,也显得十分之威武精悍,两撇浓密粗硬的胡须,更令他有一种格外的粗犷魅力。

  “山色水光烟接天,渔翁江上棹芦边。丹青若写得胜景,万里风波一钓船。”马千城极为懒散地吟出一首去年随手涂抹的旧作,然后把一碗烈酒灌进嘴里,任由大量的酒液从嘴角漏出,沿着自己的衣襟流淌。

  他目光懒洋洋地扫向面前坐着的两人:“龙傲天找咱们来求援了,都知道了罢。”

  脸颊丰隆,肥厚嘴唇,浓密髭须的中年人先点头,他名叫陈子隆,字瑞聪,出身淮阳帮,乃是北府三军师之一。淮阳帮被青州军慕容雪村和马千城的师尊秦霸先联手攻灭,却又因陈瑞聪投奔了马千城,因此得以重建。

  另外一个油头粉面的少年也随着点头。

  马千城道:“很好,条件你们也都听说了?”

  陈瑞聪道:“龙傲天愿意负担我方军费,并娶军主的师妹为正室,以强化双方盟好。”

  油头粉面的少年道:“禀军主,在下以为对方开价太低,我们须得漫天要价,让他们就地还钱。”

  马千城嗯了一声,慢条斯理地道:“岂止是太低,简直是低到没边了。不过呢……”

  他忽地大笑起来:“龙傲天要娶我那个到二十五岁还没嫁出去的师妹,岂不是很好么?终于能让她滚蛋了。”

  “如果十五岁之前算初恋的话,她的初恋情人该有十个以上,然而至今没嫁出去,毕竟她脸蛋也就那样,身材不上不下,然后脾气一塌糊涂,喜欢撒泼,另外还喜欢抠脚……”

  陈瑞聪补了一句:“军主您也喜欢抠脚。”

  “啊……对,不过咱是爷们嘛,而且我没有脚气,她有。”马千城道:“何况她爹被我放逐到荆州,让她过去,正好父女团聚,岂不美哉?”

  陈瑞聪和油头粉面的少年互相面面相觑。

  军主大人一向是没什么架子的,不过说话莫名其妙的时候他们也只能听着。

  “所以我是个嫌麻烦的人,事情就这么定了吧。侍候我师妹可比收拾那头狮子要麻烦。”马千城打了个哈欠,然后猛灌一口酒。

  油头粉面的少年终于忍不住道:“军主……未免太过草率。”

  “哎呀……”马千城不耐烦地摆摆手:“你们还没看明白么?龙傲天的意思是我不帮他搞定这事,他就关门放师傅,把我那师傅给放回来,到时候还得站队,你们两个倒是没什么,那些老臣怎么办?”

  陈瑞聪和油头粉面的少年再次面面相觑。

  陈瑞聪却是随即也大笑起来。

  “看来搞定那头狮子未必有多麻烦,请军主赐令罢。”

  马千城微笑着抓过陈瑞聪的手掌,在他手上飞快地写了一大堆字。

  陈瑞聪道:“领命!”

  而后离席而去。

  油头粉面的少年方才问道:“军主……难道那头狮子的计划有致命的破绽?”

  这少年名叫高昌信,是风林火山四将中的山将,年纪轻轻,却已极受重用,被马千城看作是能够独当一面的人才。

  马千城拍着桌子,大呼道:“照啊!制定这么烂的计划,就该好好呆在家里带孩子,结果给咱添这么多麻烦,真是——叔叔可忍,婶婶不可忍!”

  高昌信忍俊不禁,终于忍不住好奇,问道:“什么破绽?”

  马千城悠悠道:“因为王剑笙是个伪君子,他全家都是伪君子,所以揍他总是会容易一些的。好了,等陈帮主把事情办得停当,你就知道了,那时候全天下人也都知道了。”

  又举起双臂,长吟道:“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白发逛妓院。人活在这世上啊,就是求个安宁,而我呢,在窑子里才能感觉心里舒畅,忘记所有的麻烦。”

  他猛地拍着高昌信的肩头:“昌信啊,好久没去逛青楼了,明天晚上陪咱家去一趟!“

  高昌信与马千城对视。

  然后两人都默契地大笑起来,笑声直干云霄。

  ……

  画舫之上,风灯照夜,烛影摇红,在水面洒上五光十色的彩晕。

  美貌的红倌人轻敲檀板,婉转而歌,飘摇而舞,极尽柔媚。

  马千城与高昌信正举酒对饮,桌子上是一张铺展开来的地图。

  高昌信犹疑道:“军主,在这种地方谈事,不……不太好罢。”

  马千城随手在飘过来的青楼女子腰上抹了一下,惹得她一声娇叫,却看都不看她,随意地对高昌信道:“有什么不太好的,都过了一个月了,大局已定,就当给你小子上课了。”

  当初说是次夜便来逛画舫,然而北府军中杂务繁忙,令两人过了整整一月,才得以拨冗过来。

  “关键的问题倒在于……”马千城猛灌一口酒,悠悠道:“你每次过来都和红阿姑坐在床边谈天,我在隔壁听得清清楚楚。这次再怂,有你好看的。”

  高昌信白皙的脸上骤然发红:“军主……这……我还是童男呢!”

  马千城喷出一口酒气,将酒杯猛地砸在桌子上:“都二十岁了,还不破掉,练童子功么?人生求一个率性,就在这里破了你的心障,才做得大事。”

  又仰头长歌道:“者边走,那边走,且去寻花柳。者边走,那边走,莫厌金樽酒。”

  “人生在世啊,贵求一个舒坦自在。昌信你最大的毛病就是太拘束。甭慌,待到你历得多了,该是把自己第一个女人姓甚名谁,长甚模样都给忘了。这窑子里头,贵在一个物我两忘,所以那古时的一代枭雄说得好——何以忘忧,唯有宿娼……”

  高昌信被马千城一番话堵得完全没法辩驳,好一会方道:“军主,那王剑笙招诱湘西土司,也是费了不少工夫。为什么陈帮主带着军主的亲笔信一到,他们便如同磕了五石散似地纷纷再次倒戈,还不要命地去断益州军的粮道?”

  马千城露出悠然自得神色,以手指蘸酒,在案上写了四个字。

  高昌信定睛看时,这四个字是:四公六民。

  “四公六民……不是青城王家有名的善政么?”高昌信疑惑道。

  过往中央集权之时,税收极轻,往往是十五税一,三十税一。然而其中大有猫腻,一是贪官污吏和地方豪强层层盘剥,二是巧立名目各种加捐,三是无偿徭役劳累百姓。

  后来豪强演变成门派和地方豪族,权力分散,这税制反而直观起来。

  以青城王家为例,青城派控制下的地域,无论何处都是四成的税率。若是完全赏给家臣的领地,或是附庸门派、豪族的地盘,便由地主自取四成,只需要上缴一小部分,但在战时需承担出兵的义务。若只是交给代官来治理,那么代官只能拿一些做事的报酬,大部分上缴,合起来仍是四成。

  同时无偿的徭役也被取消,征募百姓做事,就需要拿出报酬来。收上去的钱物许多时候又通过这种方式返还到百姓手里。

  加上乱世之中打仗的需要,税收本来就偏重。青城派王家的四公六民之税,比起别处的五五、六|四甚至七三,无疑是要轻许多的。

  “所以我说王剑笙是个伪君子,他全家都是伪君子。”马千城不屑地道。

  他啐了一口:“这所谓的四公六民,和古时那些沽名钓誉的昏君搞什么十五税一、三十税一,结果钱不够用又去想方设法压榨老百姓有甚么区别?”

  高昌信神情凝重道:“请军主赐教。”

  马千城道:“别处缴税,都是收的实物,而且是按田地正常的产出计算。若是歉收的话,上头会酌情减免,如果丰收或是因勤劳而增产,多出来的便归百姓所有。”

  “而青城王家为了图方便,要求征收白银或铜钱,以方便运作。百姓需得将农产品换成银钱再来缴纳,卖出去时必定吃亏,而且越是贫穷荒僻的地方,钱贵物贱,想要如额缴纳就越发艰难。”

  “四公六民,在王家第一代可能还算得上善政,后来地盘大了,不光是肥沃的平地,更多有山地丘陵,对百姓的残害就体现出来。”

  “在王剑笙他爹的时代,就已为此事弄得边地百姓屡屡叛乱。之所以王剑笙刚上位就被人围攻,还不是他那个老爹搞得百姓卖儿卖女、流离失所!”

  马千城又猛灌一口酒道:“王剑笙如果真是个英雄人物,就该在上台时将以金钱计税改回实物税,然而他忙着抢地盘,该是忘了这事。只管自个的皇图霸业,哪里顾得上万家流亡、千家鬼哭!”

  高昌信一凛,道:“原来如此……湘西一众土司投靠青城,为的是对福家的情义。可湘西之地,最为穷荒,甚至连大米都没有,只有些杂粮和土特产,以金钱缴税又谈何容易?他们意识到在王家麾下该遭受多大压迫,根本无法生存之后……”

  马千城哈哈长笑起来:“所以咱就说了嘛,揍他总是会容易一些的。”

  高昌信默然,这才知道马千城所说的致命破绽在哪里。王剑笙的局滴水不漏,将龙傲天耍得团团转,然而失算的地方却出在制度上。军主能瞬间捕捉到这个破绽并如闪电般采取行动,顷刻便将局势完全扭转,目光之敏锐,决断之凌厉,简直可怕。

  马千城又道:“陈帮主虽然名义上是一个人去的,但我其实秘密派了五百铁炮手,以浪人身份潜入湘西群山,和那些湘西土兵一同到处袭击,冷枪冷箭之下,益州兵士根本不知道自己何时会毙命,已经被搞得人心惶惶……”

  “陈帮主本就是擅长煽动亦擅长用兵的人才,加上他一直与我保持联络,让我根据山川形势,提点他作战的关键之处。王剑絮那个除了胸大|屁|股大之外脑子有些不够用的女人,又能做得甚事?”

  高昌信又问道:“王剑笙就没有再派人劝说?”

  马千城嗤笑:“有啊,不过有卵用?他许诺说湘西之地可以五年不缴税,以后也可以例外地实物交税。可是那些土司已经被煽动起来,断了他的粮道,杀了他的士兵,怎么可能再相信他的话?何况陈帮主一直与他们共同作战,如果有人心志不坚,陈帮主不会想办法弄死他么?”

  他身躯往椅背上一靠,仰头向天,道:“所以说啊,民生是争霸之本,不能玩这些虚的。要是以后咱的接班人是王剑笙那种货色,你把他一刀剁了算了,这个破位置,谁爱坐谁坐,你感兴趣的话,坐了也无所谓。”

  高昌信急道:“属下不敢!”

  “咱们是兄弟,属下你个狗脑袋!”马千城在他头上一个爆栗,怒道。

  高昌信揉了揉脑袋,问道:“那接下来趁着青城军陷入泥潭,进不得退不得,让龙傲天快点重整人心,再组织一支大军杀入湘西,把青城派的精锐一网打尽?”

  马千城摇头:“不,我要再写一封信,这封信是给王剑笙的。”

  高昌信微讶,随即道:“我明白了……如若让龙傲天一口吞下青城的近万精锐,以后又怎么可能将我们放在眼里?”

  马千城哈一声,赞赏地道:“孺子可教也!”

  他就在画舫上向妓|女索了纸笔,借酒怒书,笔迹潦草,却苍劲奔放,如怒龙猛虎,极尽张扬。

  信非常简短。

  “弟不用一兵,即令大兄困窘如是,再不退兵,弟即尽发江东子弟,以备大兄观览,承惠,三万人头。”

  ……

  王剑笙望着眼前的信笺,神色如水。

  而他的长子王思政却是一副咬牙切齿的神色。

  “爹爹……马千城竟敢如此羞辱我们。”王思政道:“不能认输,不然以后全天下都会说,马千城不用一兵一卒,就将青城王家打得抬不起头来。”

  王剑笙目光转向他:“那么政儿,你说怎么办?”

  “增兵。”王思政攥着拳头道:“将主力调入湘西,以大量民兵保障粮道,发益州宁州十五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壮年男子运送粮草物资。爹爹你亲自出手,定然能将不知道藏在哪个山旮旯里的陈瑞聪抓出来,剁下人头。”

  “荆州军已经被姑姑打得闻风丧胆,扬州军被慕容雪村和尚清影牵制住,根本不可能大举出兵,马千城不过虚言恫吓而已。虽然双方联手,亦绝不是我们对手。”

  “若能再取得一场大胜利,整个南方都将是我们的。”

  王剑笙悠然道:“想法很美妙。”

  王思政怔住:“那么……”

  王剑笙叹息一声:“只不过现在益州情况本来就不稳,宁州高原上的千叶世家等新近降伏的势力也有异心。再全面动员的话,如果激起内乱,又该如何是好?”

  王思政一阵犹疑,但仍是道:“爹爹,你未免太过畏怯了!以你的用兵手段,以及益州五色备的精锐强悍,真刀真枪较量,龙傲天和马千城又岂是你对手!速战速决,扳回威望,谁又还敢反叛?”

  王剑笙摇头:“政儿,你还没看出来,马千城那封信根本不是挑衅,而是提醒我们?”

  王思政急道:“可是……如果认输的话,世人都会说,江东猛虎远胜剑南雄狮,对付王剑笙根本不必自己动手。这有损爹爹的一世英名啊!”

  王剑笙神情倏然凝重。

  “政儿,你须得明白。”王剑笙道:“除非虚名能确定转化为实利,不然真的不重要。”

  他扬起头,眼神虚淡,陷入回忆当中。

  “当年你的爷爷热衷于虚名,到处扶持代言人,甚至将你的几个姑姑嫁给他们,以此控制。”

  “他取得了极大的名声和影响力,自以为建立起来的势力网牢不可破。但他介入各势力内斗的结果,却是打倒了软弱的麋鹿,扶植起凶狠的群狼。”

  “当他去世之后,恶狼们纷纷露出了爪牙,在我们的宿敌——两家节度使号召下对我们发起进攻。爹爹被迫与十倍与己的敌人作战,那一战令爹爹名震天下,可你真以为爹爹战前就有十成的胜算?不,一成也没有。”

  他伸出手,摩挲着王思政的头顶:“除非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不然绝不要拿整个青城的命脉去赌。你即将成长为我的继任者,必须要明白这一点。”

  “失去了湘西之地的民众支持,这一战我们已是败了。如果赌一把,就算赢了,湘西之地亦将被我们杀得十室九空,又能得到什么?”

  王思政眼神转向黯然,垂首道:“孩儿明白了。”

  王剑笙道:“那么,我亲自率领部队,将你的剑絮姑姑接应回来。”

  又太息道:“眉山城之战后,我有些太过自信了。我没能预料到荆州发生内乱,仓促发动计划,自然会有破绽。马千城这次,实在是给为父上了一课。”

  “此战结束后,立刻全面改革税制,四公六民的税率不变,但允许边地以实物缴纳税款,价值按照益州腹地地带的物价计算。有阻碍推行者,一律严惩。”

  ……

  在湘西之地,王剑絮率领下的益州五色备军团,已经陷入了彻底的苦战。

  当地头蛇纷纷倒戈回去之后,失去了在地百姓的支持,益州军就好像盲人骑瞎马一般,被隐藏在深山密林中的土兵袭扰得焦头烂额。

  因为缺粮,益州军的军纪恶化,开始抢掠杀戮百姓,但这越发激化了矛盾。

  当王剑絮等人即将陷入绝望的深渊时,收到消息,王剑笙下令撤兵,并亲率轻兵过来接应。

  于是五色备军团再次士气大振。

  龙傲天得到消息,下令追击,但仓促之间无法再次组织大军,只能派出数将先行,进入湘西一带。

  王剑絮不愧是一代名将,在这种情况下,仍是杀了个回马枪,将这几位在屠杀福家时格外活跃的荆州军勇将都给取下了首级,找书苑 www.zhaoshuyuan.com讨回一部分福家的血债,方才在王剑笙的亲自接应下,引兵退去。

  临走之前,益州军烧毁了湘西之地的几座城塞,将其中的粮草物资全部付之一炬。

  龙傲天得到消息,差点暴跳如雷。

  绵延数月的花仓之乱,终于拉下帷幕。

  二十八岁的龙傲天杀死了几个兄长,成为了神霄之主,然而几个月的战火,也让荆南之地破坏严重,大量城池村庄被焚毁,人民死于战火或四处流离。被益州军一度攻占湘西,依赖扬州军马千城的支援才夺回失地,更是使得龙傲天的人望大跌,需要很一段时间来收拾烂摊子,建立自己的影响力。

  对于青城派来说,出兵一场,空耗粮草物资,损兵折将,徒劳无功,也是引得士卒生怨,百姓离心。

  只有马千城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让自己名声大噪,更收获了荆州军的感激。

  龙傲天心中亮堂,王剑笙之所以能及时撤出泥潭,与马千城脱不了关系。然而事情是马千城帮他摆平的,他也只能忍下这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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